第11節
按上頭要求,先去了主任辦公室。 兩個月不見,那小老頭發際線似乎又往上走了幾分,腰圍較之之前,也大了小一圈,整個人圓潤富態了許多。要不是熟悉他的為人,曲懷瑾幾乎要根據這外貌身形,將此人劃入唯利是圖、收受賄賂的那一類腐敗人士里頭。 可惜不是,主任這人品,在醫學圈子里,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大到國家決策、社會發展變化,小到院里小輩工作表現、感情情況等,他無一不cao心,無一不掛念。 曲懷瑾進院有些年頭了,還沒見過他老人家眉頭舒展過幾次,隨時一副“憂國憂民”的cao心模樣,雖然她更想說——杞人憂天。 果不其然,她一進門,主任先問了她腳傷的恢復情況,確定已無大礙之后,又推了推眼鏡,擺出長輩的姿態,告訴她不該如何如何,應當這般那般。 曲懷瑾瞧了眼掛鐘,離開會不到二十分鐘時間,于是揚了揚手,打住主任的長篇大論:“我們還是先說正事,例會馬上要開始了。” “好心當成驢肝肺!”嘴上這樣說,手也沒閑著,自抽屜里拿了文件遞過去,“看看,廣州醫院那邊寄來的。” “什么?”曲懷瑾接過。 “合同,說你上回在他們院里表現不錯,有意讓你過去進行二次交流學習。”頓頓,主任輕嗤一聲,略略帶了情緒,“哼,說得好聽,擺明了過來挖人的。” 曲懷瑾打開有些厚度的文件,一目十行掃下去,花了幾分鐘瀏覽了個大概,卻也沒漏掉“兩萬五/月”這個字眼。果然是來挖人的,這工資待遇,嚴重超出她目前職稱應得。 主任又說:“對方還挺堅持,打了幾次電話到院里,我和院長的意思,能留下固然是好的,但也不能為了些恩情道義,斷了你的前途,你還年輕,出去闖闖總歸不是壞事,那邊畢竟是大城市,發展空間大,待遇也不錯,說不定適合你。” 曲懷瑾合上合同,覺得對方的話有些自相矛盾,笑問:“您這是希望我留下呢,還是不留下呢?” 小老頭難得板了臉,嚴肅得很:“主要看你自己,去交流學習可以,但要是選擇留在那邊,市醫院不會留你位置。” “行吧,我再想想,這是大事,馬虎不得。”將合同收進包里,她順便理了理衣裳,重新坐直身子,“您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沒有?” 正經不過三秒,主任當即斂去嚴肅神色,神秘兮兮地往前湊了幾分,壓低聲音:“那小沐醫生,你瞅著咋樣?” 曲懷瑾連連搖頭:“不怎么樣,他不是我喜歡那型,您可千萬別給我倆牽線,省得以后見面尷尬。” “我活了這么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這么無可挑剔的小伙,有車有房,又是上海大醫院的副主任,工作能力還強,長得還挺俊朗。”主任抿了口茶水,接著道,“關鍵是離過婚,對你那事肯定看得開,應該不會介意才對,這么優秀的男人,你上哪兒找去,可別告訴我你還念著你那狼心狗肺的前夫。” “那也不好。”您有所不知,他就是我那“狼心狗肺”的前夫…… “估計還是見得少了,相處久了,你自然會發現他的好。” 您大概是忘了他曾是我老師這回事…… 曲懷瑾站起身,不打算逗留:“您就別cao心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自己看著辦?”小老頭嘖嘖咋舌,“瞅瞅你之前找那幾個,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那您也不能是個男的就往我邊上湊吧?” 主任這回挺激動:“這哪能是往你邊上湊?分明是你倒貼人家!” “……” 第14章 舍不得 曲懷瑾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那兩個學生。 人是早幾天前進院的,她休假在家,暫時由易輝和沐念陽幫忙帶著。聽說表現不錯,長得也不錯,醫院同事私底下沒少議論。 就連易輝那么挑剔的人都說:“你這回算撿著便宜,那倆小年輕能給你省不少事兒,腦子好使,反應挺快,心理素質也強,比我當年還差點兒,但也就那么一點兒,是好苗子。” 對于易輝這種夸人不忘帶自己的行為,曲懷瑾已經習以為常,并不打算搭理,尋了個后排空位坐下,便支著下巴打量靠窗的兩個年輕人。 楊柯清瘦儒雅,一股子書生氣息,五官倒是深刻分明,長相確實出眾。架了一副無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即便離會議開始只剩幾分鐘,也端著書看得認真仔細。 大概是個行事嚴謹,又略顯刻板的人,曲懷瑾猜測。 他邊上是那個女學生,姜嵐。雖不至于歸入驚為天人那一型,但也實打實是個極有存在感的氣質美人。 剛踏出校園的姑娘,眼神還不如她們那么復雜世故,看上去干凈清透,惹人憐愛。扔在滿是壓力和疲累的醫生堆里,莫名讓人覺得放松一些,難怪她覺得今天科室里的男醫生精神了不少。 那姑娘似乎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楊柯幾眼,捏著會議資料的手不自覺用力,幾張薄紙因而皺縮變形。最后像是打定主意,含羞帶怯地低聲和人說了什么。男的禮貌性地微笑回應,動著薄唇和她交談了幾句。 離得有些遠,曲懷瑾聽不清談話內容,從那姑娘最后帶了小得意小雀躍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 恍惚覺得那模樣有些像幾年前的自己,曲懷瑾收了視線,盯著桌上的花紋發了愣,未了還是勾了唇角自嘲。 口口聲聲說著要斷得一干二凈,昨晚上還和人把話講得清楚明白,轉頭又自個兒想到那上頭去。 曲懷瑾暗自啐了一口,嫌自己沒出息。 主任確實是個熱心腸的老好人,且是那種熱心起來全然不顧當事人感受的人。 曲懷瑾發呆的空檔,邊上已經多出個人來。 她轉頭,看到一臉無謂的沐念陽,以及手還搭在男人肩上的主任,她聽到那小老頭說:“坐這兒坐這兒,坐前排還得仰著脖子盯大屏幕,那不累得慌?” 沐念陽先是看了她,聳了聳肩以示自己被逼無奈,又依言坐下,禮貌地沖主任笑笑:“真是讓您費心了。” “哪里哪里,小曲在院里工作有些年頭了,你要是還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問她。”說著,忽然一拍大腿,“你看看,人上了年紀,這記性就不大好了,我先回辦公室取個文件,你們先聊,我去去再來。” 沐念陽配合地點了腦袋:“您請便。” 小老頭當真一刻不耽擱,當即旋身出了會議室,還給她使了眼色,無非就是讓她好好表現,抓住機會云云。 曲懷瑾不耐,頗感頭疼地扶了扶額,將手里的會議材料往桌上一扔:“老頭自作主張,和我沒關系。” “嗯,我知道。” 又想起課題的事,曲懷瑾收起個人情緒,自包里翻了那一疊材料遞過去:“這是打印版,你看還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沒有?上頭臨時又加了兩個實習生進來,估計后面還有變動,等名單確定下來,我月底再發一份給你。” 沐念陽接過去,隨手翻著:“不是早過了報名日期?” 曲懷瑾攤手:“誰知道呢,興許是家里有點兒背景,主任也得賣三分面子。” “嗯。” 她又問:“我那倆學生,你帶著感覺怎么樣?” “還行。”他答。 曲懷瑾對此回答不大滿意,蹙了眉:“什么叫還行?就不能稍微說詳細點兒?” “男的做事認真,膽子也大,給什么任務都能近乎完美的完成,女的稍微差點兒,畢竟是女孩,心理承受能力有待加強。” 像是想到什么,他默了一陣,又加了一句,“不是對女外科醫生有偏見,就事論事,你別多想。” “我也沒多想……你帶他們進過手術室了?” “沒,來了沒幾天,再過段時間,你自己帶進去比較好。” 曲懷瑾眨了眨眼,有些不懂:“不是,都沒進過手術室,你打哪兒知道人家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 對方眉毛都沒挑一下,輕描淡寫地扔了句話給她:“讓他們到負一層搬過兩次實驗用的尸體。” “……哦。” 前排的易輝聽了,便轉過頭來調侃:“干我們這一行的,最怕遇著把工作和私人感情混為一談的,但像他這種分得太開的,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沐念陽頭也不抬:“沒有私人感情,你要我怎么混為一談?” “人家怎么說也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你讓人三更半夜一個人到停尸房去,還那么刁鉆非要最靠里的那一具,別說姜嵐,擱誰誰受得了?”易輝為小師妹打抱不平。 “不是一個人。” “哈?” “還有別的實習生和停尸房管理人員,所以,不是一個人。” 易輝:“……” 曲懷瑾:“……” 這男人,某些時候,真是出奇的可怕。 再想想自己在他手底下做學生那段日子,曲懷瑾不由打了個寒顫。 易輝被堵得啞口無言,抿著唇瞪了好友半響,終是作罷,罵了句“沒人性”之后,便負氣地抱著胳膊轉過身去,不再搭腔。 曲懷瑾搖頭,摸了手機出來,打算給宋雅歌去條短信詢問情況,又聽邊上人沉聲道:“這是什么?” 她扭頭,掃了一眼,收回視線,按了發送鍵:“合同,廣州醫院來的。”大概是拿材料的時候,一并拿出來的。 余光瞄到男人將課題材料往桌上一扣,大有要細細過一遍合同的架勢,曲懷瑾也沒反對,只漫不經心問了句:“你要看?” “嗯,給你參考參考。” 她覺得好笑,嗤了一聲:“你又不是那醫院的,知道什么啊就給我參考?” 沐念陽已經翻了頁,淡淡道:“怎么說也是我老家那邊的醫院,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我可是在那醫院交流過兩個月,能沒你清楚?” “不一定,旁觀者清。” 曲懷瑾擺擺手,不打算和他爭:“行吧行吧,您說什么都有理。” 宋雅歌給她回了短信,很簡單,五個字,加一串省略號,她說:“就要結束了……” 曲懷瑾輕嘆,追了兩年,在一起八年,最后落得這么個收場,最好的十年都耗在這上頭,卻帶了滿身傷和人揮手說再見。 可真是個蠢女人! 蠢得讓人心疼的女人。 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編輯了一條:“別太難過,都會過去的。” 沒等她發送出去,又接到第二條:“還是舍不得……”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還是舍不得…… 曲懷瑾看了那句話許久,眼瞼微垂,看不出思緒,最后還是動著手指,將編輯好的短信逐字刪去。 總會舍不得的。 兩個人在一起是件挺簡單的事,但愛一個人到深入骨血的地步,卻是不易的。 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地將那人刻入心底的時候,大概是沒想過有朝一日還得親手把他從自己的血rou里剝離的,或者這樣說,根本不敢想、不愿想。 大概可以想見那姑娘現在是個什么狀態,縮在床角,抱著膝蓋瑟瑟發抖,止不住的淚如雨下。心里大抵還想著“他為什么不肯好好愛我”、“或許還有更好的解決方式”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 就像她當初抱著鼓鼓囊囊的背包,縮在出租車后座上大哭特哭,手心里甚至捏了離婚證,板上釘釘的事兒,仍是感到不甘難舍。 女人的糾結矛盾、多愁善感,并不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有所減退。 二十四歲的曲懷瑾是如此,現在二十八歲的宋雅歌,亦是如此。 “或許他們還能回頭。”邊上的男人冷不丁冒了句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