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路過站崗的戰士,文灝和應安年進入區域內部。少數在外面行走的工作人員都表情嚴肅,天色已經暗下來,文灝仍能看清他們藍色制服上的標志。 一位三十多歲的男性來和應安年握手,歡迎他過來,應安年向他表示謝意和歉意。 “耽誤什么啊,我的部分都做完了,現在就等著成功的結果了。平時難得見到你,你能來我們正好一起慶祝。走,先帶你們去招待所休息休息。” 文灝跟著這位王姓工程師的指引走,路上回頭,高大的發射塔聳立在遠處。 『會成功吧?』 從在鎮上起,文灝一路見到的所有人中,類似的對話框出現的頻率最高。 就在今晚,攬月十五號載人飛船將在文灝腳下的衛星發射中心發射。 中心多部門嚴陣以待,發射場向游人關閉,還是有很多人朝圣般地從全國各地來到附近,只為一睹火箭升空那短短十幾秒,哪怕只能在好幾公里外。 文灝對此亦懷有既敬且奇之心,但因為他在知識上對航天的了解超過一般人,他的“敬”要比一般人淡一些,“奇”也包含更多新奇,而非神奇。沒想到他只是在應安年給樂樂科普時提過一次想看火箭發射現場,應安年不僅記住了,還真的帶他來了。 時間差不多了,王工招呼兩人準備出發。應安年提醒文灝穿厚點,夜晚荒涼的戈壁灘氣溫比較低。文灝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多帶了個背包,說是裝的帽子圍巾,不讓應安年幫他拿。 應安年自己也換了一套衣服,居然是一身西裝,只比之前的衣服厚一點,像是新的,文灝沒見過,但他看應安年穿什么都帥氣。 天空高遠,頭頂閃爍著在城市很難見到的漫天星辰,兩個人隨著王工走到觀看點。 其實那不是什么專門的觀看點,只是中心的工作人員自己找的一塊距離合適、角度合適的空地。這樣的觀看點遠遠近近還有幾個,此刻少數不需要守在崗位上的航天人及一些家屬稀稀拉拉地聚在一起。 離發射還有一點時間,文灝身邊的那些航天人姿態隨意,或站或蹲。他們是航天事業的執行者,近距離看過很多次火箭升空,身上沒有明顯的急迫與期待,面上卻都帶著認真。 綠色對話框在他們中有些人的頭上亮著,看在文灝眼里,單調的戈壁上仿佛長了小小幾叢綠意。 風很涼,氣溫好像又降了。 “把你的帽子和圍巾拿出來戴上吧。”應安年道。 文灝搖頭說不冷,目光盯著不到兩公里外的發射塔,以專注的神態跳過了這個話題。 夜幕之下,發射塔是整個發射場最明亮的所在。活動回轉平臺一層層移動,發射塔緩緩打開鋼鐵的懷抱,搭載著攬月十五號的運載火箭顯露出完整的輪廓。靜止的箭身直指天空,像一個巨大的符號,承載著人類的渴望與信念。 周圍安靜下來,所有人似乎連呼吸都放緩了,一種熱烈在天地間隱隱匯集,就要噴薄而出。 隨著文灝腦海里時鐘的滴答,有人小聲地倒數:十、九、八、七、六…… 遠處的指揮控制大廳里響起一聲“點火!”,觀看點的人們仿佛也聽到了命令,全都挺直身體望向前方。 巨焰從火箭底部噴射而出,刺目的光芒照亮整個夜空,蘑菇云霎時從發射塔兩側升騰而起。八臺發動機咆哮著,氣焰流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鋪面而來。地面震動,耳膜感受到鮮明的壓迫,仿佛無處不在的沖擊攥緊人的心臟、喉嚨和每一條血管。 火箭沖天而起,靜止的符號化作直沖云霄的火焰巨龍,長長的尾焰拖拽著勢不可擋的決心和足以支撐這決心的實力。 以攝人的速度,巨龍消失在天闕之后。宏大兩個字,因為細致到毫厘的真實,穿透皮膚,穿過軀體,讓人徹底理解。 人心底的感受也在此時無限放大,被遼闊的天地襯托得無比清晰。 近旁傳來歡呼聲,文灝久久回不過神,靈魂的持續震蕩告訴他,并非懂得多、站得遠,他就不會為人類的壯舉深深驕傲,感動并祈禱。 人類以有限的生命,一代又一代地探索著各個維度上的無窮,用渺小之姿,行偉大之事。感情讓生而孤獨的人連結在一起,追求則使人類擺脫地心引力和重重阻隔,進入深空和深海。 文灝從未如此刻這樣明白,有了這一切,他才能出現。他的知識邊界永遠在人類的知識邊界以內,他的能力是人類能力的賦予。 他來自人類,屬于人類,而今,愛上了人類。 胸腔里滿是熱意,文灝轉過身去看那個他愛的人,視線卻驟然被一片閃亮占據。 應安年正看著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火箭發射的光和熱散去,寒冷和昏暗再次填滿空間,變大的風將面無表情凍結在他臉上。 但文灝看到了他的眼睛。星星仿佛落入了他的眼眸,流轉著掩飾不了的深情。 一個對話框出現在他的頭頂,銀白的背景和夜空中的星辰一個顏色,像他本人一樣,簡單卻閃耀。 粉紅色的文字在對話框里凝成一幅圖畫,每一根線條仿佛都是蘸取心尖尖上的顏色寫就,如初開的月季、嬰兒的皮膚,柔軟無暇,卻是最讓人無法防備、無法抵抗的引誘。 就像一句魔咒,文灝似乎在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空了,又似乎被完完全全填滿,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什么都感受不到。 應安年的移動打破了結界。有人在大聲叫他,讓他們一起回去,應安年走過去與那人說話,對方隨后與其他人一同,先離開了。 建筑物的燈光像在很遠的地方,夜空和戈壁構成一個靜謐的世界,文灝覺得自己和應安年如同到了另一個星球,他們是這顆星球上唯二的人類。 應安年向著他走回來,面目由模糊變清晰,距離漸漸拉近,他頭上的對話框也像在變大。 不,它就是在變大!與此同時,里面的文字也滾動起來,在滾動中一遍遍重復。 文灝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這樣的思維圖紋。它自帶底色,是平時不露心事的人要徹底將內心深處袒露給人看。逐漸變大的圖紋是越來越濃的情緒,不斷重復的文字是不斷重復的心聲。 火箭升空帶來的無法言喻的震撼,讓心底的渴求從完全敞開的心門逃逸出來,抑或越積越厚的感情終于到了臨界點。 文灝不知道應安年的思維圖紋出現的原因,他也不需要知道。漫天的星辰變作音符,幸福將他淹沒。 當應安年走到近前,從文灝的角度看過去,那個對話框仿佛遮住了半個天空,最強勢的表達里包裹著最輕柔的對待。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文灝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答他。立刻!馬上! 他飛快打開背包,拿出里面的東西戴在頭上。 那是在啟星年會上見過的頭戴式led屏,因為特殊的實用性售出設計,現在是“淘貝爆款”,粉絲見偶像必備,還可以選擇型號。 見了那么多別人的思維對話框,文灝沒有辦法讓應安年直接看到自己的心中所想,但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向應安年傳達最直白的愛意。 點下手機里早就做好的設置,led屏在應安年疑問的眼神中亮出一行同樣粉色的文字。 『我愛你。請和我在一起。』 眼睛驀地睜大,似在不可置信地確認眼前的內容,隨即大大的笑容掙脫冷風的壓制舒展開,應安年大步跨過來,用力抱住讓人恨不能藏到身體里去的長發青年。 極度甜蜜的無奈,還有微微的顫抖,通過聲音傳到文灝耳邊:“你啊……” 不舍地松開雙臂,應安年稍稍退后,迎著文灝帶著甜笑的注視,單膝跪下,成功引來青年剎那的驚訝。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希望你能提前收下我的禮物。”應安年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絨面的小盒子打開,一條項鏈躺在里面,鏈墜是一塊完整的銀色金屬,打磨成了火箭的樣子。 “這是從攬月十四號的運載火箭殘骸上回收回來的一塊金屬,來自啟星。無論你未來會走到多遠,無論余生還有多長,我想像火箭運送航天飛船一樣,陪你走到力所能及的極限。 “雖然你把我想說的話都說了,我還是要問:文灝,我愛你,你愿意在到達我完全無法觸及的地方前,讓我成為你唯一的、最忠實的伴侶嗎?” 文灝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點頭,再重重點頭。 胸膛之下,心臟以他可以感知的速度飛快實體化,那種火熱、鮮紅,帶給他無與倫比的真切和充實感。 全新的心臟有力地跳動,新的血液輸送到四肢百骸,一個叫做文灝的人類被灌注了愛的脆弱與強大。 所謂生日,只不過是辦身份證時他隨口說的一個日期,應安年不提他都忘記了。 今天,此刻,才是他的新生。 第70章 剛剛戴到脖子上的項鏈以涼涼的觸覺昭示著存在,文灝抬手撫摸鏈墜,愛不釋手,但他還有一件想了很久的事要做。 一個轉身抱住給他戴項鏈的人,文灝微微仰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問:“我可以吻你嗎?” 應安年:“……可以。” 怎么和想象的不太一樣? 來不及多想,話音落下長發青年就吻了上來……但沒成功。 led屏撞到了應安年的頭,文灝有些粗暴地把它扯下來,直接扔地上,又把嘴唇湊過去。 四片被風吹得冰涼的嘴唇貼在了一起,干燥的唇面增強了摩擦力,稍一挪動就讓兩個人都顫了一下。 文灝擁緊應安年。因為突然襲擊,他把應安年垂下的雙臂也抱進了懷里,胸前比他寬闊的身軀讓他抱得有點吃力,但他還是毫不退縮地下壓嘴唇,甚至探出舌尖描繪對方的唇形。 應安年本是安靜地迎接文灝小動物般的嘗試,當唇上傳來濕潤、溫熱的觸感,他再也忍不住,左手托住青年的腰,右手拉下青年的左臂,摸索著與他十指相扣。 而此時他的頭已經猛地前傾,借著向下碾壓的力度,在唇紋摩擦帶起的電流中,舌頭侵入青年口中,狂風般掃蕩翻攪。 從喉嚨到胃的焦渴稍稍止住,應安年才發現,一分鐘前還大膽熱情得讓人驚訝的青年此刻像是一只第一次被人捧在手心的幼貓,不舍得逃離但又怯怯的,一動不動,任人施為,乖巧得惹人心疼。 這青澀的反應撫平了被隱隱的錯位感激起的進攻欲,柔情覆滿心房,應安年慢下來,輕輕纏繞,緩緩探尋,小心含允,似要用無盡的耐心讓蜜糖一點點融化。 文灝想回應的,他想主動地表達,和應安年你來我往,但他現在回應不了了。 唇舌親密接觸的刺激不是含住對方喝過的瓶口能比擬的,仿佛將靈魂徹底沖刷的爽快收繳了他所有的行動力。他變成被大風高高揚起的風箏,隨著應安年持續地牽引,在云端晃啊晃啊,久久落不了地。 酥麻攀上頭皮,繞過腳底,掠過每一寸皮膚,漸漸匯成一股陌生的感受。這股感受很神奇,像一道行動程序,一被喚醒就渴望做些什么,盡管他現在四肢酸軟,后繼無力。 應安年放開了他的唇,一下一下撫摸他的背,零碎地點吻他的耳尖、鬢角。 文灝大口喘息,空氣充盈肺部,他明白過來。 在對這個人的愛濃郁到不可放棄之后,身體對他的渴求也變得更加強烈。這叫做欲望。 呼吸正常了一點,文灝扶著應安年的手臂毫不臉紅地道:“我的火箭豎起來了。” “什么?”兩人的身體貼得那么緊,文灝的身體什么狀態應安年早就感覺到了,并為此暗暗欣喜,但他此時仍舊愣住了。 “這個,它豎起來了。”文灝把腰部輕輕往前一撞,撞到了另一根充能完畢的火箭。 年長不少、在這方面了解更多的應安年竟然一瞬間紅了耳根,有種無法招架之感。而說的時候、做的時候都不覺得有什么的人此刻臉也燙到要冒煙。 兩個人帶著急速的心跳對視,突然一起笑出來。應安年收緊擁著文灝的手臂,越笑越歡暢。 胸腔震動,笑聲在戈壁灘上傳出很遠,又被風打碎成細小的愉悅,散落整個空間。 看應安年好好收起led屏,和他手牽著手往發射中心的建筑群走,文灝覺得發射場平整的地面都變成了棉花,每一步都輕盈得不可思議。 王工給應安年打電話,在路上接到他們,帶他們去中心的食堂。 夜宵式的簡單慶祝正在進行。飛船發射成功,進入預定軌道,兩天后將與空間站對接,大家還有得忙,不過現在除了還必須在設備前緊盯著的人,其他人可以先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 桌上沒有酒,菜也簡單,工程師們端著飲料和湯碗碰杯,氣氛愉快。 文灝和應安年一起坐進其中一桌,聽他們聊天,在問到自己時簡單答幾句,還處在暈陶陶的狀態。 應安年和別人說著話,手從桌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指尖。文灝反手握上去,抓住應安年的手指一個指節一個指節捏過去,像在玩某種游戲。 不同于航天事業剛剛起步那些年,文灝目力所及的這些人里,年輕面孔占了很大比例。他們中好些都知道文老師,會不時把視線放他身上,但都保持了禮貌的距離。 也有粉絲。 結束夜宵往外走的時候,文灝的眼神和一個有些踟躕的年輕男子對上了。他微笑了一下,對方快步走過來,高興道:“文老師,我是你的粉絲,你推薦的另兩位老師對我也有很大幫助。” 文灝和他聊了聊,年輕人提出合影,又自己補充:“給別人看的話我會模糊掉背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