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嘴里還嘀嘀咕咕念叨著,似乎在抱怨官場不公,又似在咒罵親朋。隨后他一頭撞在轎子上,摔在地上翻了兩個跟頭。他正欲開口大罵,哪知道一個男人走到他面前,拔出散發著幽幽寒光的大刀,他頓時嚇得一聲不吭。 大業朝能佩戴武器在大街上行走的,都是有特定身份的人,比如士兵,衙役,品級高的貴人護衛,一般百姓誰敢扛這種刀走在大街上,不出二十步就會被扭送到衙門。 他以為這輕紗小轎里坐著的乃是哪個貴人喜好的花魁,所以才會派護衛送回來,于是等這行人離開以后,才敢小聲咒罵起來。 “不過是個妓女,有什么了不起,等大爺我……考上狀元,連公主都能娶。書中自有、自有顏如玉,女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打著酒嗝,從地上爬起來,連身上沾上的灰也不拍,便跌跌撞撞走開了。 走到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口,他看到兩個黑衣人正把一把刀從某個肥碩的男人肚子里拔出來,他嚇得差點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出來。不過或許是因為之前被人拿刀嚇了一嚇,他竟是忍住了沒有發聲,直到黑衣人離開很久以后,他才敢扶著墻一步一挪靠近躺在地上的男人。 不知道踩在了什么地上,他往前一撲,剛好摔在了胖男人面前。手撐在地上又黏又膩,他借著微弱的星月之光,看到手掌上似乎沾上了什么東西,低頭聞了聞,終于忍不住大口嘔吐出來。 “殺人……殺人啦!” “殺人啦!” 這個可憐的讀書人,喊出了生平最大的聲音,驚起百家燈火,也引來了衙門的人。 死者身份很快確定,一個從五品的工部郎中,在滿地貴人的京城,此人身份并不高。但是此人姓趙,是趙氏一族的偏支,祖上也是幾代襲爵的貴族。 趙氏一族的族長是趙力,他的長子趙俊現任兵部左侍郎,二子趙仲乃是薛州刺史。趙家人行事十分低調,平日在京城并不顯眼,唯一能拿來作為談資的,竟是他家早夭的第三子。 原因就是趙家這位早夭的第三子曾與福樂郡主定下娃娃親,后來這孩子夭折,這門親事便自動作廢。后來謝家又跟班婳退婚。于是趙家三郎早逝這事,便成了班婳克夫的鐵證。盡管趙家人一次又一次的解釋,是他們自家孩子身體不好,跟班婳無關,然而熱愛八卦的人們,并不在意當事人的意見,甚至覺得趙家這是在討好班家才這么說,仍舊自個兒猜測得很歡樂。 在有談資,有話題的時候,誰會在意當事人的意見,誰知道當事人是不是在撒謊? 死者是族長趙力的堂弟趙賈,趙賈此人屬于正事樣樣不會,吃喝嫖賭門門精通的墮落派紈绔,是以班淮為代表的紈绔派不愛帶著一起玩的那類,不過這兩類紈绔互相看不順眼,所以彼此間幾乎很少有來往。 趙賈身上有兩處刀傷,自前腹穿透后背,可見兇手力氣很大,而且有可能是兩個人。 誰會下這么大的力氣去殺一個沒多少用處的紈绔?要知道明天就是二皇子的大婚,京城里為了保證明天婚事不出意外,增派了許多人手對城內進行了嚴密的監控。 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刺殺成功,而且他們還找不到兇手的半分身影,這里面的水就深了。 為了不讓婚事觸霉頭,這件刺殺案被暫時按壓下來了。第二天一早,京城里一片紅,謝家準備好的嫁妝一抬又一抬的抬出了門,雖不是真正的“十里紅妝”,但也是讓京城民眾看到了不少熱鬧。 班婳正在睡夢中,聽到外面吹吹打打,她把被子往腦袋上一拉,蒙著頭想要繼續睡,可是吹吹打打結束了,又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她氣得從外面坐起身,“外面怎么這么吵?!” “郡主,您忘了,今天是二皇子與謝家小姐大婚的日子啊,”如意知道郡主有起床氣,忙小聲安撫道,“外面擠滿了瞧熱鬧的百姓,只怕要熱鬧一陣子呢?!?/br> “你不說我都忘了,”班婳揉了揉太陽xue,整個人往床上一躺,懶得像一根煮軟的面條,“真不想起床?!?/br> “您不起沒事,奴婢先伺候您洗臉漱口,”如意溫柔笑道,“早飯我讓人給您端進屋子來用?” “嗯。”班婳有氣無力地趴在被子上,連臉都不想抬起來。 “新郎官來接新娘子咯!” “新郎官呢?!” 迎接新娘的馬隊到了謝家門口,大家才發現,來迎接謝宛諭進宮的不是二皇子,而是禮部的官員。謝家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是面上卻不好表露出來。 按照規矩,皇子迎娶皇子妃,確實不必親自前來,也可以由禮部的迎親使代為迎接。但是如果同住在京城,一般皇子們都會給岳家一個臉面,親自前來迎娶新娘,就連當初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時候,也是太子親自出面的。 二皇子究竟是何意,竟如此不給謝家顏面? 第76章 謝宛諭靜靜地坐在閨房中,聽著外面的鞭炮聲, 一點點抓緊了身上的喜袍。 時間過得那么快, 又那么慢。 她期待了很久,又害怕了很久的日子終于到來, 腦子里亂哄哄一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 “迎親使到啦!” 聽到“迎親使”三個字,她心底顫了顫,就像是一根冰寒的針對著她的心尖扎了進去, 她的內心頓時便變得空空落落, 不知道是失落還是難過, 奇異的是, 她竟然沒覺得憤怒。 握了握拳,她的指尖有些涼, 但是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meimei, ”謝家大郎聲音里帶著強忍的怒氣, 他彎腰背起謝宛諭, 對她小聲道,“宮中諸事復雜,meimei一切皆要小心。若是需要什么,就讓人回來告訴家里,不要太過委屈自己。” 謝宛諭拽緊大哥的衣服,低聲應下。 這門婚事是他們謝家自己應下的,現如今就算知道二皇子有可能不是良配,謝家也沒有膽量悔婚。若是普通人家婚事不幸,只要有娘家人支持,女兒家尚能提出和離??墒羌奕牖始遥蔷椭荒苌腔始业娜耍朗腔始业墓怼?/br> 出了內院,謝宛諭聽到四周都充斥著恭喜的聲音,但她卻覺得此刻格外難堪,天下人都知道二皇子不喜歡她這個二皇子妃,連親自迎接她都做不到。 這本該她一輩子重要的時刻,卻成了她這一生最恨的時候。 事實上,二皇子也沒有來接謝宛諭,但他也沒有在宮中。 婚禮的吉時在傍晚,他換下新郎服,來到了石飛仙常去的竹林。他只是心有不甘,所以出來散散心,沒有想到的是,石飛仙竟然真的在林中。 “二皇子殿下?”石飛仙從亭中站起身,驚訝地看著這個男人,“今天不是你大喜的日子嗎,你怎么在這里?” 蔣洛看著眼前這個神情落寞的女子,忍不住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幾步,“所娶之人,非我心儀之人,何喜之有?” “你……”石飛仙避開蔣洛的視線,嘆息一聲道,“你不該說這話,宛諭若是知道,該有多么傷心難過?” “你總是替別人著想,為什么就不能替自己想一想,不為我想想?”蔣洛大步上前,抓住石飛仙的手腕,“我喜歡誰,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她是你的朋友,那我又算什么?” 跟在二皇子身后的太監,嚇得跪在了亭外,今天這場婚事若是出了意外,跟著殿下一道出宮的他,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 “那你就算是腦子不太好咯?!贝┲鴾\色騎裝的班婳似笑非笑地從林子走出來,她身后還跟著幾個有名的紈绔子弟,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京城混不吝的人物,他們臉上都帶著意外之色,誰能想到今天成婚的二皇子,竟然與石相的女兒不清不楚? 謝宛諭與石飛仙不是交好么? 本來他們幾個都是不去湊婚宴熱鬧的游手好閑之輩,今天約好出來騎騎馬,賞一賞春景,誰料到剛出來就會看到這場好戲? 班婳若不是被班恒提醒,也忘了今天約好要跟人賞春。他們一行人見到疑似二皇子的人進了竹林,出于好奇便跟了進來,沒想到會發現這種事。 新郎不去迎接新娘,卻跑來跟新娘密友述說衷腸,連話本都不好意思這么寫,二皇子與石飛仙倒是干出來了。 蔣洛回頭看向班婳等人,把石飛仙攔在身后,沉下臉道:“你們怎么在這里?” 石飛仙臉色比蔣洛更難看,今天這事傳出去,對她絕對沒有好處??墒强纯窗鄫O身后那些人,有周家的,王家的,還有皇室遠宗同姓蔣的,這些都不是她與二皇子能夠隨隨便便命令的人。 越想石飛仙臉上的表情越不自在,尤其是二皇子竟然把她攔在身后以后,她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二皇子一句,究竟有沒有腦子,這不是明著告訴這些人,他們之間的關系,超出了男女正常情誼嗎? 她想了想,若無其事地從蔣洛身后走了出來,對班婳等人福了福身:“今日真巧,你們都是來賞春的?竟然跟二皇子殿下前后腳到?” “班婳,你竟然帶著這些人跟蹤我?”蔣洛聽到石飛仙這話,頓時想到,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他剛跟石姑娘說話,這些人就冒出來,明顯就是跟著他來的。 “殿下見諒,我等見殿下只帶著幾個太監進山,擔心您出意外,所以就多事跟著進來了,”周常簫是聽說過二皇子打斷班婳手臂這個傳言的,擔心二皇子又發瘋,便先開口道,“請殿下明察?!?/br> 他們這么多公子小姐在場,要說跟蹤就太過了,這個鍋他們不會背,二皇子也沒本事讓他們硬背鍋。他們是紈绔,不是笨蛋,二皇子可不是陛下或是太子,還沒這么大的本事來指鹿為馬。 再說了,他倆一個即將成婚的新郎官,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在這荒郊野外做什么,有什么不能看的?這林子又不是皇家禁地,他倆來得,他們便來不得了么? “哼?!倍首永浜咭宦?,伸手指著班婳,“周常簫你給我讓開,班婳,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我腦子有?。磕憔垢乙韵路干?,究竟有沒有把皇家看在眼里?” “今日乃是殿下大婚之日,但你卻與其他女人在密林中幽會,這事一般正常人干不出來,”班婳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腦袋,“你若是覺得我說得不對,可以把今日之事上報陛下或是娘娘,臣女甘愿受罰?!?/br> “你!”蔣洛不敢讓云慶帝知道這事,更不敢讓母后知道。若是母后知道他竟然這么做,不僅他要受罰,恐怕連飛仙也要受到母親厭棄,所以他不敢賭這個可能,所以這口氣竟只能忍下了。 “郡主,我想你可能誤會了,”石飛仙勉強笑道,“我跟二皇子殿下只是碰巧遇見?!?/br> “石小姐不必跟我們解釋這種小事,”班婳搖了搖食指,顯得十分好說話,“只要二皇子妃相信你就好了?!?/br> 石飛仙面色微變,隨后陪笑道:“只要諸位不誤會我,二皇子妃自然也不會產生什么誤會?!?/br> 這是讓他們不要亂說話的意思? 幾位紈绔挑了挑眉,他們長這么大,什么時候講理過?什么時候別人說什么,他們就聽什么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石小姐乃是大業第一美人,別人傾心于你也是正常,”一位與石飛仙有過節的貴族小姐捂嘴笑道,“這不怪你,我們都明白?!?/br> 自從艾頗國王子把班婳錯認為第一美人以后,石飛仙這個大業第一美人就成了笑話,石飛仙自己也不再想聽別人這么來稱呼她,只要一聽到“第一美人”,她就會想起當日在宮殿外受到的奇恥大辱。 紈绔們齊聲笑起來,這些笑聲就像是巴掌扇在石飛仙的臉上。 石飛仙與這些紈绔們沒有多少交情,她覺得這些人是自甘墮落,諸多瞧不起。而紈绔們亦覺得石飛仙、石晉之流為人做作虛偽,不過是假正經。兩邊人互相不感冒,平日也玩不到一塊。 現在石飛仙做出來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那就是挖好友墻角,是他們這些紈绔最不屑做的事情。 “閉嘴!”二皇子哪里能眼睜睜看著這些紈绔欺負石飛仙,沉著臉道,“你們說話,不必這般陰陽怪氣?!?/br> 幾個紈绔翻了白眼,雖然沒有直接跟二皇子吵,但是仍舊用眼神來表達他們不屈的靈魂。 “殿下,”班婳淡淡地看了石飛仙一眼,“謝小姐今日乃是你的新娘,你現在該回宮了?!?/br> “你算個什么東西,本殿下還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二皇子嫌惡道,“你一個訂了親的女人,就該好好待在家里,等著男人來娶你,別到時候又被人退婚,這次可沒有人來幫你找個好男人嫁了?!?/br> 石飛仙下意識覺得這話有些不太好,以班婳的脾氣,二皇子這話只怕要惹來麻煩。 班婳幽幽地看著二皇子:“是啊,臣女的祖母已經遇刺身亡,大約二皇子殿下對這個結果,是很失望的?!?/br> 二皇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班婳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是石飛仙卻明白了過來。 班婳這是暗指二皇子對德寧大長公主幫陛下擋下刺客一舉不滿,身為皇子,他為什么要對這事不滿,難道他在盼著陛下死? 這個罪名誰也背不起,尤其是皇子。 石飛仙轉頭看二皇子,見他竟還沒有反應過來,張了張嘴,想起自家是支持太子登基的,便裝作什么都沒有聽懂,默默地低下了頭。 “殿下!”近身伺候的小太監著急地看著蔣洛,這時候你不說話,就等同于默認啊! 蔣洛疑惑不解地看了眼神情焦急的太監,瞪著班婳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臣女并沒有什么意思,二皇子你自己明白就好,”班婳淡淡地對二皇子福了福身,“既然殿下是與石小姐有事商談,并不是孤身在外,我等也就放心了,告辭?!?/br> 蔣洛一直都不明白,班婳長得也算不錯,為什么就這么不討人喜歡呢? 從小就這樣,明明他跟班婳年齡更接近,可是她卻喜歡黏著太子。再后來太子娶妻了,班婳便不太愛到后宮來了,即使進宮,也只是見一見父皇與母后,便再也沒有私下與他們來往過。 以至于他總是覺得,班婳這樣的女人,天生骨子里就知道討好誰,忽視誰。只要他與太子在,班婳便懂得討好太子,因為她從小就明白,太子比他更尊貴。 這種對班婳的討厭從蔣洛年幼時便養成了,后來他長大可以自己出宮了,認識了不少女人,才知道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班婳那樣。石家小姐性格溫婉,善解人意,即使路邊的小乞兒都能引起她的憐憫心,她就像是最溫暖的春水,讓他整個人都柔軟起來。 他有多討厭班婳,便有多喜歡石飛仙。因為石飛仙所擁有的,都是班婳不曾有過的。 見班婳提出要走,蔣洛冷笑一聲:“本就是多事之人,早些滾吧?!?/br> 在場眾人聞言皺了皺眉,他們都是貴族出身,就算是再沒風度的紈绔,在面對女兒家的時候,也要有意保持幾分斯文,二皇子竟這么對女兒家說話,實在是…… 原本他們還覺得二皇子摔斷了福樂郡主手臂有些夸張,現在看來,傳言恐怕不是假的。 “殿下,臣女可不會滾,”班婳似笑非笑地看了石飛仙一眼,“早有鳩占鵲巢一說,不知石小姐是什么?” 石飛仙面色一變:“郡主,請注意您的措辭。” “石小姐這話說得可真奇怪,我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么?”班婳笑著鼓掌道,“我一直覺得石小姐是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能與謝家二公子暢所欲言,成為知己好友,也能與二皇子殿下……惺惺相惜。對了,還能對成安伯心有千千結,似語又無言,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