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陛下,微臣著華服,仆役成群,可不是苦行僧的日子能與之相比的,”容瑕想了想,“微臣可做不到高僧那般出塵。” “人活著本該有所求,”云慶帝欣慰一笑,“愛卿雖非朕之子,但于朕而言,猶朕之半子。” 容瑕長揖到底:“陛下折煞微臣了。” 角落里的王德低頭看著鞋尖,默默無言。陛下看著順眼的年輕男女都恨不得是自家孩子,這是對自己孩子有多不滿意,才總是發出這樣的感慨? “有什么折煞的,”云慶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陪朕出去走走,透透氣。” 容瑕跟在皇帝身后,來到了御花園。御花園他陪皇帝走過很多次,對于他來說,這個地方并沒有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外面話本中寫的那般神奇。 “朕年紀大了,這些朝臣也越發不省心了。”皇帝站在荷花池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水波蕩漾的湖面,“如今朕尚在他們便如此,若朕百年過后,這朝中又會變成何等模樣。” 秋末的荷花池沒有什么可看的,宮里的太監早就撈干凈了殘荷敗葉,此時荷花池里除了水什么都沒有,看起來冷清極了。 “陛下正值壯年,怎會這么想?”容瑕神奇又驚又駭地看著陛下,“微臣惶恐。” “人總會有這么一日,”云慶帝皺了皺眉,“不是別人稱呼為萬歲,就真的便萬年不死了。” “陛下,”容瑕往后退了一步,朝云慶帝行了一個大禮,“請陛下不要說這種話,微臣心里聽了難受。微臣父母早逝,這些年一直是陛下照顧著微臣,說句大不敬的話,于微臣而言,陛下是微臣的天,亦是微臣的大樹,在微臣心中,您亦君亦父,微臣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想,但求陛下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云慶帝聞言心有觸動,他記起前兩年曾有人告訴過他,成安伯在長生觀給誰立了一個長生碑,后來他讓人查看后才得知,那長生碑上竟是他的名諱。或許是身為臣子寫下帝王的名諱是乃大不敬,所以成安伯做得十分小心,不敢讓任何人發現。 今日說是別人對他說這種話,他只會覺得別人是在討好他,但是容瑕不一樣,他知道這個孩子是真的把他當成至親長輩關心,以至于行事風度翩翩的他,做出兩年前那般偷偷摸摸的事。 后來他又聽到密探來報,說成安伯因為一個書生說了對他不敬的話,愣是與對方連斗十場詩詞,讓那個書生名聲掃地,從此無顏再出現在京城。只要自己吩咐他的事情,他都會認真完成,就算受傷了也從不到他面前討賞。 朝中能臣不少,但是能像容瑕這樣,一心一意為他做事,卻從不討好賣乖的朝臣,卻是屈指可數。 再次伸手拍了拍容瑕的肩膀 ,云慶帝心情漸漸變好:“行,朕不說這些。” 容瑕神情略有放松,又維持著翩翩君子風度站在云慶帝身后。見他這樣,云慶帝反而起了幾分玩笑的心思,“據說,你前兩日當著諸多讀書人的面,說了嚴左相的壞話?” “陛下,微臣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容瑕皺了皺眉,“福樂郡主乃是您看重的表侄女,怎么能讓外人欺負了?” 這話聽到云慶帝耳中,意思就變成了:你的人,微臣怎么能讓別人欺負? 云慶帝聽到這個解釋,頓時通體舒泰,當下便笑道:“沒有想到嚴暉竟然做出這么糊涂的事,你那些話說得對,朕的表侄女長得美,那是上天的恩賜,嚴家這么哭著鬧著讓郡主下嫁,實在過了些。” 他回頭看了眼容瑕,笑意變得更加明顯:“只可惜你對福樂郡主無意,不然以你的穩重性子,娶了婳婳倒也不錯。” 容瑕沉默片刻,抬頭看向云慶帝:“福樂郡主美若神仙妃子,出身高貴,靈動敏秀,微臣配不上她。” 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不像是在推諉,像是在陳述事實。不過云慶帝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說笑幾句后,便把此事揭過去了。 倒是站在云慶帝身后的王德,略動了一下步子,仿佛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話。 “秋夜漫漫,姐你無心睡眠便罷了,把我拉到這里干什么?”班恒裹了裹身上的厚實披風,恨不得把腦袋也縮進衣服里。 “賞月啊,”班婳看了眼天上皎潔的月色,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坐下,“我一個人又無聊,只能叫你陪我了。” “這么冷的天,賞什么月,”班恒伸手探了探班婳的額頭,“你腦子沒問題吧?” “你腦子有問題,我都不會有問題,”班婳拍開他的手,“我下午睡得久了,現在睡不著。” 班恒想到班婳這幾日一直待在府里,連大門都沒有出,又有些同情她,“那好吧,我陪你坐一會兒。” 兩人都不是什么講究風雅的人,盯著月亮傻看了一會兒后,班婳指著月亮道:“恒弟,你說嫦娥都穿什么衣服,梳什么發髻?” “不就是裙子,”班恒對女人穿什么衣服不感興趣,他更關心吳剛、后羿、嫦娥之間的關系,“廣寒宮很冷的話,那怎么喝茶,怎么做飯,想一想都覺得這日子不太好過。” “神仙還用吃東西嘛?”班婳瞥了班恒一眼,“廣寒宮如果沒有其他人,穿漂亮的衣服,該跟誰炫耀呢?” “姐,咱們能別老說裙子嗎?”班恒無語,“也不知道你們女人怎么折騰出那么多花樣,也不嫌累得慌。” 班婳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見jiejie似乎生氣了,班恒只好陪著笑臉去哄,“姐,外面那些讀書人都在夸你呢,說你孝順,說你容貌傾城,有血性什么的,你不好奇這是怎么一回事嗎?” “怎么一回事?”班婳有些驚訝,“我還以為外面那些人都會罵我紅顏禍水呢。” “一開始他們確實是這么罵的,”班恒見班婳瞪著自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過容伯爺夸過你以后,外面的說法就變了。” “容伯爺?”班婳驚訝,“他幫我說話了?” “他不僅幫你說話了,還批評了嚴左相,班恒感慨,“容伯爺這人真是厚道,講義氣,是讀書人中難得的清流。” “嗯,能當著讀書人的面夸我們,確實挺清流的,一般人都干不出來。”班婳點了點頭,平時她可沒聽哪個讀書人夸過她,也只有容瑕對讀書人有這么大的影響力,讓他們對班家“拋棄成見”,幫著班家說話。 “他不怕得罪左相?”班婳想起了一個重點,“他在朝中有實職,左相會不會給他穿小鞋。” “容伯爺長得那么好看,應該不會被穿小鞋吧?”班恒不太肯定道,“要不……我讓人幫著打聽打聽?” “行,你明天讓人去打聽一下,”班婳喝了一口丫鬟端來的熱茶,“看來投其所好送禮是明智之舉啊,連容伯爺這樣的正人君子,也因為拿人手短幫我說話了。” “啊?”班恒不解地看著班婳,“姐,你還干了什么?” “上次父親給成安伯送謝禮的時候,我放了幾本書在里面,因為《中誠論》一時半會沒有找到,才拖到前幾天給他。”班婳嘆口氣,“反正我們家早晚也要被抄,東西讓別人抄走,還不如送給我看得順眼的美人兒。” “就是那東南西北中?”班恒記不住那五本書的名字,唯一記得的就是這五本書湊在一塊,剛好就是東南西北中。從這一點上來看,班恒覺得前朝的才子們比本朝才子們有本事,至少他們給書取的名字好記,連他這種紈绔都有印象。 “不過……容伯爺不是那種收了禮就幫人說話的偽君子吧,”班恒對容瑕的人品還是很相信的,“你這叫以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 “嗯?”班婳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難道是他看上了我的美色?” 班恒沉默片刻:“大概……真的是因為你給他送了禮?” 伸手擰住班恒的耳朵,班婳氣笑了:“臭小子,你知不知道男人不會說話,會被挨揍?” 班婳用的勁兒不大,但是班恒依舊做出一副吃痛的表情:“姐、姐,我錯了,錯了,我其實想說的是,容伯爺不是那種貪花好色之人,不是說你不夠美。” 班婳松開手,豪邁的拍桌子:“沒關系,反正我也只是欣賞他的美色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論如何以藝術文雅的方式拍馬屁》 第45章 姐弟倆在亭子坐了大半個時辰,班恒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姐, 我們回去吧, 這里太冷了。” 夜風吹在臉上,簡直就像是刀子在刮一般。 “好, 回去。”班婳見班恒縮頭縮腦,就像是可憐的小狗,忍不住笑出聲,“回去吧。” 班恒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準備離開的時候, 見班婳還坐著不動, 猶豫地看著她:“姐,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班婳斜眼看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情不好了。” 班恒又坐了回去,抱著暖呼呼地茶杯道:“那我再陪你坐會兒?” “行啦, 我也要回院子了, ”班婳站起身, 拍了拍弟弟圓乎乎地腦袋, “你也回去。” “那我回啦,”班恒跑了兩步,又轉頭看班婳,“我真的回啦。” 班婳忍無可忍地在他屁股上輕輕踹了一下:“還不走 ,留在這吹冷風啊?” 班恒拍了拍屁股,笑嘿嘿的竄了出去,就像是一只解開了韁繩的大狗,手跟腿都在撒著歡兒。班婳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這么傻的弟弟…… 惟愿她的那個夢是真的,她穿著狐裘死得美/美地,而家人也會因此受到照顧,不然這么蠢的弟弟,以后可怎么辦? 第二天一早,當班恒知道他姐昨晚不睡覺的原因是晚飯吃得太多以后,就覺得自己昨天晚上因為擔心得睡不著覺的行為有些蠢。出門與平日幾個好友見面的時候,好友們見他神情疲倦,都懷疑他晚上干了什么。 “昨晚月色這么好,班兄肯定是與佳人紅袖添香,或者是把盞賞月了。”周常簫勾住班恒的脖頸,“我說得對不對?” 班恒嫌棄地拍開他,“把盞賞月倒是真的,可惜不是陪佳人,是陪我姐。” “我若是能陪婳姐賞月,便是讓我整夜不睡都行,”周常簫臉上露出幾分向往之色,“朦朧月色下,神著華服的佳人,那便是月下仙娥,世間最美的景致。” “閉嘴!”班恒不愛拿他姐說笑,“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周常簫與另外幾個紈绔都來了精神,“是套謝啟臨麻袋,還是教訓沈鈺?” 班恒:…… “之前容伯爺不是幫著我們家說了幾句話嘛,”班恒有些不好意思,“我擔心他得罪嚴左相,在朝上被穿小鞋,所以想讓你們幫我打聽打聽。” “你還不知道?”周常簫驚訝地看著班恒,“嚴家如今自顧不暇,哪還有精力去給容伯爺穿小鞋。” “嚴家怎么了?”班恒不解地看向周常簫,發現幾個密友都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嚴家犯了事,惹得陛下大怒,嚴左相這會兒稱病在家閉門思過呢。” 嚴暉不是稱病,他是真的病了,在夫人魏氏跑去靜亭侯,最后卻被大長公主身邊的仆人趕出來以后,他就因為憂慮過度病了。如果不是陳氏突然流產,他早就派人攔住了魏氏,只可惜…… 他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就是謹小慎微,陛下是什么樣的人,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多疑,記仇,愛欲其生,恨欲其死。 他為了讓陛下信任自己,付出了無數的努力與精力,可如今鬧出這件事,必然會引起陛下的猜忌與不滿。 陳氏與大兒子和離,小兒子昏迷不醒,他又遭了皇上厭棄,嚴家……嚴家日后如何,他不敢去想。 “大郎,”嚴暉靠坐在床頭,“你拿為父的帖子,去大長公主府拜見,負荊請罪也罷,長跪不起也好,一定要讓大長公主愿意見你。” “父親,你安心休養身體,兒子一定去像大長公主請罪。”嚴茗擦了擦眼角,語帶哽咽。 “是為父沒有教好你們,”嚴暉重重喘息幾聲,抓住嚴茗的手道,“記住,不管大長公主說什么,你都要誠心誠意去道歉,這事是我們家做錯了。為父不是叫你去做戲,而是真心實意地道歉,懂不懂?” 嚴茗這幾日瘦了很多,衣服就像是空蕩蕩地掛在他的身上,可是現在他無法倒下,也不能倒下。 “若是大長公主不愿意見你,你便去靜亭侯府,去給福樂郡主請罪,”嚴暉咳得喉嚨里帶出了血,“班家人重情,并且看重子嗣,若是福樂郡主愿意原諒我們嚴家,那么必然事半功倍。” “福樂郡主?”嚴茗猶豫道,“她只是一介女流,又是晚輩……” “你知道為什么當初我不愿意你母親去求福樂郡主下嫁,就是因為班家人十分看重這個女兒,”嚴暉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世人都說班郡主為人刁蠻任性,可若她真是半分頭腦都沒有的小姑娘,又怎么讓皇室的人如此偏寵她?” 嚴暉合上眼睛,緩緩道:“與皇家沾親帶故,還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沒有誰是傻子。” “郡主,您嘗嘗這個?” “不想吃。”班婳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作為一個習慣了玩耍的皇家紈绔女來說,連續好幾天都待在家里,連門都不能出,這簡直就是難得一見的奇事。 可是她現在跟祖母一樣,被嚴家人氣病了,氣病了自然不能四處亂跑。 “這可是您最愛的點心,”如意把點心放到班婳面前,“您真的不吃嗎?” 班婳扭臉:“不吃,拿去送人!” “您準備拿去送誰啊?”如意笑瞇瞇地哄著她,“奴婢這就安排人送過去。” “送去成安伯府,就說是世子送的,”班婳想起容瑕幫過她這么大一個忙,她都沒有跟人說句謝字,便站起身道,“等下,我去書房拿點東西,叫護衛一起送過去。” 班家最不缺珍稀的書籍字畫,這次班婳送的是一卷畫,據說是幾百年前某位著名書畫家的真跡。是不是真跡他們不清楚,反正畫很好看,字也寫得龍飛鳳舞的,就是不太好認,她到現在都沒認出這上面寫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