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姑母骨子里還是疼他,急忙扶著他的肩膀說:“阿藥,你表妹自生了拙念,又怎么能怪你?她親娘去得早,我做填房的,又不敢勸她……她自小被夸‘和順’‘淑德’,一直以此為驕傲,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凜然不可侵的地方,任誰勸都不肯聽的……我當(dāng)后娘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人說個‘不好’,又哪里敢勸她……”絮絮叨叨只是哭。 王藥狠了狠心,說:“我想去看看蕓娘,不知方便不方便?” 姑母道:“方便。你安慰她兩句吧,哪怕先哄著,別叫她再起這樣的拙念了?!彼蠹s也后悔這場婚事弄得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哀嘆了好長的一聲。 王藥挪著進(jìn)去,看見里頭戚蕓菡已經(jīng)坐在床上喝水,腰里墊著靠枕,臉色雪白,眼睛紅腫,見他來了,便是哀怨地一瞥。她身邊環(huán)圍著不少丫鬟,其中熟識王藥的那個上前嗔怪道:“四郎可算來了!我們娘子……” “阿桃!”戚蕓菡力氣不足,這一聲的威望倒不差,那個叫“阿桃”的丫鬟頓時不敢說話,怨懟地瞥了王藥一眼。 王藥深懂女孩子的心理,如今念頭打定了,要賠笑臉、說好話、博同情,乃至把她逗笑,都不是難事,他一步一挪過去,戚蕓菡低下頭說:“你們怎么伺候的?快去給四郎君拿椅子?!?/br> 王藥苦笑道:“這倒真不用。剛挨了一頓打,紫腫著,沾不得椅子。還是站著好?!?/br> 周圍的小丫鬟,不少露出“活該”的淘氣神情,王藥視若不見,手撐著床柱,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戚蕓菡倒是抬起頭來,關(guān)注地看著他:“這么大人了,舅舅怎么還打你?你……可還好?” 王藥強作硬氣:“沒事,痛十天八天就好了,這次沒暈過去。”不過目光一下關(guān)注到她脖子上的一道紫色,勒得這樣厲害,倒不是雷聲大雨點兒小地詐死,他心里也有說不出的愧疚感,加了一句:“我確實也混蛋,也是活該吧?!?/br> 戚蕓菡軟了些下來,幽幽道:“害得你挨打,真是對不住……” 兩個人互相這么體貼,旁人哪好再杵在那兒礙眼?大小丫鬟們找著借口,一個個紛紛退了出去。 兩個人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了很久。王藥終于首先開口:“蕓娘,脖子還疼么?要是有不舒服,你一定要跟我說。”又沉默了一會兒,見蕓娘沒什么反應(yīng),又說:“我也不知怎么說你。我是個不信前世來生的人,總覺得人生在世一輩子,總得珍惜自己?!?/br> 戚蕓菡心里一陣滿足的適意,搖搖頭道:“表哥放心,我現(xiàn)在還好,只是頭里略有點昏沉。”她捧著喝空了的水杯,左右找著有沒有地方能放,王藥自然而然去接手,把空杯子放到桌案上。 戚蕓菡看著他艱難挪動的身影,終于在他背后說:“我和表哥不同,我信前世來生,信一切都是天注定。所以,表哥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讀書享樂一點不肯放松;我卻寧愿在這俗世間修行,為我親娘,也為我自己,還為所有我所關(guān)愛的人。我今日把脖子套進(jìn)繩圈的時候就在想:好了,我終于可以堂堂正正歸葬王家的墳塋了……” 王藥震驚地回頭看著她微笑的臉龐,眼睛里帶著淚花。他放蕩自由的性子,實在不懂得為什么一個各方面如此出色的女子,會把自己的一生抵押在一個明知道不是良人的人身上!如果換做完顏綽,她要么放手,要么毀滅,絕不會為一個男人喪失自己。也正是因為如此,王藥才愿意為她死! “蕓娘,”他終于說,“我若娶你,終究會對不起你。” 戚蕓菡笑道:“表哥,你若是娶我,就算是對得起我了?!?/br> “哪怕……我無法給你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戚蕓菡咬著嘴唇默然了一會兒,抬頭道:“王家自然會養(yǎng)我這個兒媳,王家不肯養(yǎng),我有十指,會做活計,會洗衣服,學(xué)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也能守得住?!?/br> 王藥“呵呵”了兩聲,女人所需要的就如此空洞?!她犧牲,她奉獻(xiàn),她崇高到虛無,可就如高高的道德神祗,無法叫人產(chǎn)生愛意。王藥拱拱手:“得教!若只這點,我不會負(fù)你,但是歧路亡羊,一旦做出選擇,可能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你好好休息,別再亂想了?!鞭D(zhuǎn)身離去。 戚蕓菡也是倔強的性子,捍衛(wèi)自己心里的高潔,到了義無反顧的地步。好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犧牲了戚蕓菡,換給自己一個擋箭牌。做惡人就做惡人了,橫豎她不以為這是作惡。 王藥深深地長嘆,到外頭椅子上的姑母面前跪了下來。姑母輕聲問道:“你和蕓娘……”半截子后不敢再問了。而王藥垂頭在姑母膝上,終于咬了咬牙根,抬頭說:“我如今知道自己的不是了。求姑丈、姑母和蕓娘,能夠再給我一個機會?!?/br> 姑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問:“阿藥,你的意思我沒大懂……” 王藥又咬了咬牙,斬釘截鐵說:“我愿意迎娶蕓娘?!?/br> ☆、fangdao 王藥回到使節(jié)所居住的公館,他的那批親衛(wèi)們,有一陣沒看見他,紛紛放下手里的酒碗、賭具, 陪著笑過來:“夷離堇回來了?” 王藥笑道:“承蒙各位上次的吉言, 這番真?zhèn)€是‘一臉晦氣,扶痛而來’。耽擱了數(shù)日, 見諒見諒?!?/br> 完顏綽叫來陪他的,都是些人精兒,雖則王藥風(fēng)趣, 但他們也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臉色確實憔悴, 行動確實遲緩,不由都噤了聲。王藥沒法安坐, 進(jìn)了門后使個眼色:“門關(guān)上, 瞧瞧外頭有沒有人?我有些重要的話,今日要交代。” 要做得不像秘密集會, 這幫子人精也都懂。于是兩個出去收拾賭具進(jìn)門,弄得像要大賭一場似的;兩個出外亂逛, 像是無所事事;一個在門口剔牙曬太陽,實則把風(fēng);其余的則在關(guān)起的門里聽他們的夷離堇一臉正色地交代: “太后大約和你們說過,我這次來做這個使節(jié),是晉國方面‘請君入甕’,而我自己呢,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甭管付出多大的代價,要把事情辦妥當(dāng)?shù)??!蓖跛幁h(huán)視四周,“推車撞壁的要緊日子,只怕快了。到時候我會迎娶表妹——做給晉國人看的,而他們也勢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做給完顏太后看的。兩國必然交惡,邊境的沖突本來就是一觸即發(fā),只怕一場戰(zhàn)爭仍是難免,而諸位——估計作為使節(jié)趕回原國。” 他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至于我么,肯定是走不了的。一方面可以用來探聽夏國的軍情和兵力分布,一方面萬一打輸了還可以拿來要挾太后?!彼嘈α艘宦暎骸拔野胼呑舆€從來就沒有被他們這么看重過!” 大家都肅然起來,面面相覷,終于有人問:“那么,夷離堇打算反間?” 王藥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身不由己的極多。我也不敢奢望別人能信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從來他這種身份的人就很少有好下場,到頭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王藥凝神了一會兒,倒也不顯得頹喪,反而是抬起頭說:“趁現(xiàn)在各位還是受尊重的使節(jié),各人有個人驛路上或私信上通路,我也不便過問,但求各位幫我一個忙?!?/br> 他從褡褳里掏出十張箋紙,用的都是粉光瀲滟的薛濤箋,雪白的底色上套印著紫粉色的花朵兒,打著細(xì)細(xì)的朱絲格。但他的字卻寫得旁逸斜出,完全不在格子中。隨侍他的親衛(wèi)都是武夫,有的識漢字,能夠念出來,但也不大懂其間含義,都是好奇地互相比對,又好奇地看著王藥。 王藥笑道:“不過一句詞罷了,各位手中的都是一樣的。拜托你們在被趕出晉國之前,把這張箋紙和各位的密奏一道發(fā)往上京宮太后那里。畢竟這樣的世道,萬一有半道上丟失的——我要確保這句話,能夠傳到太后的手中去?!?/br> 這已經(jīng)是下達(dá)命令了。各個親衛(wèi)明白過來,急忙小心把箋紙收好,答應(yīng)了下來。而后又是一番面面相覷。王藥又拿出一個匣子,打開讓眾人看了看里頭一個英姿颯爽的穆桂英的面人兒,笑道:“這也交給太后,是我奉給公主的。不過只此一個,估計出關(guān)的時候不會細(xì)查,實在丟了就算了?!?/br> 他握了握荷包里半截簪子,終于坦然地舒了一口氣:“好了。喜酒就不請大家喝了,估計‘大定’一下,朝中就要有翻覆,諸位就要卷鋪蓋回家了。太后那里,也不需要美言,太后懂則懂,不懂則不懂,如此而已。我該走了?!?/br> 他轉(zhuǎn)過身,拉開門,對守在門口的那位笑一笑,而出了公館的大門,面前沒有旁人的時候,淚水卻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晉國沿襲漢族自古以來的婚嫁風(fēng)俗,是謂“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因為是早定下的姻緣,“納采”、“問名”、“納吉”早在九年前就完備了;“納征”又稱“放大定”“下彩禮”,是正是開始大婚流程的一步,下了聘禮,如無意外,婚姻必須存續(xù);“請期”則是定下婚期,等待“親迎”行合巹禮、入洞房,就算一場婚姻正式締結(jié)了。 王藥家里剛剛把聘禮送到戚家,朝中就像炸了鍋一樣,因為原籍晉國的“使節(jié)”娶了原聘的妻子,意味著又自動回歸到故國。恰好此刻燕山的盜匪劫了邊界處的軍營,兩面都說是對方的不是,劍拔弩張,形勢又緊張起來。王茼回到王家,拉上王藥到了父親房中:“爹爹,阿藥確定要娶蕓娘表妹么?” 王藥不等父親答話,自己說:“是的。” 王茼現(xiàn)在是家中品級最高的官,皺著眉好一會兒:“趙王和很多大臣的主張,兩國交惡,無法再就關(guān)口商貿(mào)的事再和談下去,既然不斬來使,就趕回去算了——但問你是什么主張?” 王藥暗道“來得好快”,然后肯定地說:“蕓娘能跟我到夏國嗎?自然只能我留下。” 王茼欣慰地笑了笑:“你做出抉擇就好。趙王私下里也找了我,對你期許有加,說婚姻大事一畢,就賞你職位?!?/br> 王藥眉梢一挑:“官家同意?劉太后同意?” “這……”王茼語塞,好一會兒說,“反正你也不是為了官職?!?/br> “嗯!”王藥笑了笑,對三哥說,“新娘子的首飾還沒買好。有些新款樣子我也不懂,我叫人畫了圖,請幾位嫂嫂幫我掌掌眼?” 王茼放下心來,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公中的錢不夠,我來貼補。管叫你這婚結(jié)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 王藥笑笑不言,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父親:“那么,我去外頭瞧瞧,有沒有新樣兒的、價廉物美的首飾?!?/br> 他在汴京各個市集里轉(zhuǎn)悠,順帶看了一下夏國使節(jié)所住的公館,果然大箱籠、小箱籠堆著,馬車牛車系在門口的樁子上。王藥心知肚明,沒有絲毫停留,轉(zhuǎn)而繞過去,到各家當(dāng)鋪“挑”首飾。 他自然是心不在焉的,坐在那里任店家熱情地拿了多少滿當(dāng)?shù)聂h(huán)來看。心事想夠了,才隨意點數(shù)著大小的首飾匣子:“這兩只釵,這條瓔珞,還有這兩對手鐲留著。新婦喜歡素凈典雅的,那些盤金點翠、珠圍翠繞的家伙什兒,估計她不愛。” 當(dāng)鋪朝奉笑道:“您真是個體貼郎君!有道是‘情比金堅’,我這里還有一支素金的簪子,別看著簡單,金子料極好!”他屁顛屁顛捧出一個盒子,神秘兮兮地打開放在王藥面前:“我們這行當(dāng)不騙人,俗話說‘七青、八黃、九紫、十赤’,您看看這顏色,妥妥的赤金!” 王藥怔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拈起金簪端詳著,眉梢眼角都是驚喜。 當(dāng)鋪朝奉被他傻笑得正有些不樂,皮笑rou不笑道:“客官以為是假的?不是小的賣弄,您看看這素金簪上的紋樣——” 王藥拱手笑道:“我知道,這紋樣是蓮花星辰,看著簡單,卻是契丹人信奉的佛教和太陽神祗的意思——而契丹那里有幾處金礦,出的都是最好的狗頭金,煉出來的純度也特別的高,所以這簪子用金極純,對不對?” 朝奉眨巴著眼兒,好半天笑道:“對對,您內(nèi)行!” 王藥把簪子翻到背面,那里還有契丹特有的文字,小小一個,藏在星辰的下方,這朝奉定然也不認(rèn)得:這是一個大雁的“雁”字。 朝奉見王藥牢牢地握著簪子,滿臉都是遏不住的喜色,心道大約可以賺幾個了,愈發(fā)喋喋道:“這簪子來之不易,但一定是真貨。當(dāng)年來鋪子里當(dāng)當(dāng)?shù)模菑谋边呥^來的士兵,腿都?xì)埩?,手里只有這支簪子,說是從契丹俘虜那里得來的,真正是好東西……” 王藥早聽不進(jìn)去了,只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在朝奉喋喋的話語里,想象著八年以前那個夜,他遍身鞭傷,從黑漆漆的牢房進(jìn)入了一個天堂,她的溫軟嫵媚,縱使還未生感情之前就叫人流連,每一個細(xì)節(jié),如今回憶起來,都像是才發(fā)生的一樣,讓他頓時產(chǎn)生了無比的勇氣,敢于去面對接下來可能面對的一切艱難險阻。 突然耳邊一陣靜,王藥這才發(fā)現(xiàn)那朝奉的話說完了,他敷衍地點點頭:“您說得不錯。意思好,兆頭好——情比金堅么,誰說不是呢!”連還價都不還價,連著其他幾個盒子一道抱走了。 王宅里張燈結(jié)彩,到處鋪紅著綠,喜氣洋洋的一片氣氛,等候著他們家小兒子的婚儀。王藥一點喜氣都沒有,漠然地瞥了一眼,抽身進(jìn)了家里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新房。到處都是紅色的,看得心煩意亂,而他必須靜下心來,慢慢梳理接下來要準(zhǔn)備的事。 他的家人不肯離開故國,他的軟肋就永遠(yuǎn)握在趙王手里。唯一的辦法只剩下釜底抽薪。王藥在腦海中思忖著趙王文質(zhì)彬彬而實則凌厲的模樣,他們倒算是棋逢對手,如今這一場暗戰(zhàn),且看鹿死誰手吧! ☆、fangdao 迎娶的日子到了,王家到戚家的大路上,鞭炮聲聲,鑼鼓喧天, 戚家門前圍滿了附近的小兒和戚家的男親, 按照“杜門”的習(xí)俗,紛紛問騎乘著高頭大馬的新郎官兒要利市錢。新郎官禮節(jié)性地微笑著, 按著規(guī)矩叫陪侍的小廝發(fā)了裝銅錢的紅包,拿到錢的人哄散離門,喜氣洋洋的喜娘扶著蓋著紅蓋頭的新媳婦出了大門, 一路盡是踏著紅氈子, 被引著進(jìn)了花轎。 鼓樂聲聲,喜氣洋洋的大支隊伍開往王家宅子, 新人跨過馬鞍、驀草、銀秤, 男方家里朝著外頭大撒谷豆錢果等,引得一群孩子來哄搶。而后喜娘把一條綰成同心結(jié)的彩緞交到王藥和戚蕓菡兩個人手中, 引至家廟參拜天地祖宗,又回正廳叩見父母雙親, 最后是夫妻交頭對拜,戚蕓菡在蓋頭里看不見外面,手叉腰間,盈盈一屈膝,向王藥行了禮。而王藥卻是躬身做了一個大揖,腰彎得近于直角,而且好久不起。 親友們哄堂大笑,紛紛玩笑道:“瞧新郎官多么高興,給娘子行禮都行得不記得起身了!” 戚蕓菡從蓋頭下面看不到,但也又羞又急,又不好出聲提醒,只能尷尬地立在那里。而王藥心里默念著:“蕓娘,從今日起,我把你引進(jìn)了無法回頭的境地,前方就算不是泥犁,也一定不是福地。我這一禮,先在這里給你道歉了!” 接下來新郎送新娘進(jìn)洞房坐床,合巹酒、合髻禮過后,新娘卸掉嚴(yán)妝,在洞房的床榻上盤坐等候,而新郎外出拜客飲酒。 王藥剛到外頭,家中婚宴上就來了一位貴客,王藥急忙放下酒杯上前迎接:“趙王殿下!” 趙王今日也是莊重至極,非常給面子,直角幞頭,緋色曲領(lǐng)大袖的公服,腰束玉帶,進(jìn)門卻一點都不驕矜,拱手道:“卻疾弟,今日大喜!恭喜恭喜!” 王家人受寵若驚一般,急忙行了拜見王侯的大禮,趙王一個一個扶著,一副禮賢下士的謙和,最后扶起王藥時,含笑低聲道:“如今兩國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為國為民,還要請卻疾弟新婚大喜之后,投身報國呢!” 王藥波瀾不驚地抬首笑道:“趙王栽培,是王藥的福氣。等新婦懷娠,便來報效!” 趙王不自覺地一挑眉:新婦懷娠?那要是新媳婦不會生孩子,我還等一輩子?!但這話不好在今日大喜的日子說出口,只是笑著又說了一番“早生貴子”的吉利話,意味深長地看了王藥一眼說:“卻疾弟高才,小王是知道的。新婚之后,還是先入朝就職,小王不才,雖只為卻疾弟要到了一個郎中,不過將來有功于社稷,官家自然會虛位以待,等候給老弟你拜相封侯!” 這樣喜上加喜的事,大家轟然叫妙,奉趙王坐了首席,然后喝酒吃菜,兼著打趣新郎官,做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 黃昏時分,天色暗沉,王藥被灌得醉醺醺的,在幾個兄長的扶掖下跌跌撞撞進(jìn)了洞房。大家笑了一陣,掩上房門走了。新房里只剩下王藥和戚蕓菡兩個人,王藥酒量好,剛剛裝出來的醉態(tài)一瞬間就消失了。他就著案桌上的溫茶喝了一盞,頭腦中一片寧靜。 洞房里四處紅燦燦的,龍鳳花燭正燃得旺盛,燭芯發(fā)出“嗶嗶啵啵”的輕微爆響聲,王藥從鏡奩里窺了戚蕓菡一眼,她穿著大紅色的喜裝,蓋頭揭了,露出一頭金珠,施著脂粉的臉仍然顯得局促,所以美麗的五官頗感小家子氣。她大概也心里發(fā)慌,偷偷抬眼打量了王藥很久,卻見他總是沒有反應(yīng)。 大概等了太久,戚蕓菡終于忍不住了,低聲說:“四郎……天不早了?!?/br> “嗯?!被貜?fù)她的只是一聲鼻音。 戚蕓菡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你今日是不是酒多了?要不要我去為你要一盞醒酒湯?!?/br> 王藥轉(zhuǎn)過身,目光在龍鳳花燭的光照下一閃一閃的,但瞳仁深不見底,像一洞清冷的寒潭。他說:“不必,我沒醉?!彼菔|菡,她一瞬間抖了抖,垂下睫毛,臉漲得通紅。大約想起家里婦女在新婚前和她說的為人婦的“那些事兒”,開始緊張起來??墒牵o張了好一會兒,矛盾交織了好一會兒,卻驚覺,她的丈夫根本沒有過來的意思。 王藥已經(jīng)坐在案前的椅子上,握著一卷書在讀。戚蕓菡的臉方才還覺得guntang,現(xiàn)在又覺得冰澈的感覺從頭頂上滲下來,忍了又忍,只等外頭梆子打了二更,外頭一片寂靜,她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她覺得羞得極難出口的話:“你……你不過來么?” “我就坐著看一夜書?!蓖跛幷f得云淡風(fēng)輕,好像再正常不過。 冰渣子澆頭一樣,戚蕓菡瞬間覺得從心尖兒到鼻尖到眼眶都酸了上來,顫抖著問:“難道……難道洞房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 王藥見她幾乎要哭,笑問道:“那么,你告訴我,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 戚蕓菡臉又紅了。婚前,家里的嬸子、嫂子,還有母親都偷偷跟她說過了,什么新郎會過來褪她的衣衫,會親吻,會撫摸,會耳鬢廝磨,會交頸疊股……那些害羞死了的話,說的人自己都是滿面的紅,而她當(dāng)時更是捂著臉不敢聽。那些嬸子嫂子的就會笑話她,然后在她耳邊悄聲道:“羞什么呀!不這個樣子,怎么生得出兒子呢?……” 她這輩子,自懂事之后,連洗澡都是都是自己獨自洗的,在男人面前袒露身體,想都不敢想,只是大家都說,這也是圣人教化,是“食色性也”,是用來生兒育女的,她決定咬著牙去忍??墒乾F(xiàn)在,男人一點不主動不說,還來問她“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她怎么答得出口?! 氣急敗壞之下,決定不再理他。戚蕓菡低了頭,虎著臉,玩著腰間的鸞帶一聲不吱。王藥等了一會兒也沒再追問,捧起書又讀了起來。 梆子打到三更的時候,戚蕓菡又困又累又毫無睡意,她再次抬眼偷偷打量王藥:他伸了個懶腰,脫掉外頭的朱色新郎禮服,換了一身家常的直裰,可是蜷在圈椅上,支頤打盹兒,一點過來睡的意思都沒有。戚蕓菡這才明白他之前所說的那些“對不起你”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害羞的感覺了,只是氣得渾身冰冷,她顫聲道:“四郎……你這樣子,我明日怎么跟大家交代?!” “交代什么?”王藥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了戚蕓菡一眼,旋即看到她的顫動的手指正指在床上一條繡花鎖邊的白綾子上。他眨了眨眼睛,隨后笑道:“容易?!比×艘话巡眉埖?,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割,捏著手指到床前,把手指上的血滴在白綾上,唯恐不夠,又捏了捏,滴得饒有趣味一樣。最后把手指在嘴里含一含,笑道:“這不行了?” 戚蕓菡目瞪口呆,看看王藥,又看看床上滴著血的白綾,竟然不知怎么指責(zé)他才好。王藥倒又沒事人一樣,把床榻亂抹一番,說:“你上去睡吧,一覺起來,看不出痕跡的。”又回到了圈椅上,坐著繼續(xù)打盹兒。 戚蕓菡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大紅喜裙上,不知不覺窗戶紙上透出一些明亮,她悚然驚覺,馬上到了該起身展拜鏡臺和家中尊親的時候,要不做出樣子來,自己大婚之夜遭到冷遇的事就人盡皆知,那時候會嚼出什么舌頭簡直不敢想象!她急忙換掉了喜服喜裙,在被子里胡亂攪動了一下,又用鉛粉蓋了蓋臉上的淚痕。 沒多會兒,外頭果然有人喜氣洋洋敲窗子:“新郎官新娘子起身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