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新春佳節(jié)之后,兩國正式舉兵,吃飽喝足過得愉快的夏國,輕易地大勝憂思不斷的晉國。夏國的金狼旗一座座插在汾水兩岸的州縣城池上, 勢如破竹。眼見著黃河北岸已經(jīng)被金狼旗插滿, 洛陽隔河相望。 洛陽是南邊晉國是四京之一。洛陽受到威脅,頓時整個南邊都快炸了鍋。汴京的朝中, 一次次征調(diào)人馬,拼命趕赴黃河南岸,把守四鎮(zhèn), 調(diào)集戰(zhàn)船, 連民伕都快不夠拉了。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鑿了冰又拉纖, 把百姓們折騰得夠苦! 完顏綽每每看著一片大好的戰(zhàn)報, 就雄心大起;不過回到帷帳中,開始陪小女兒玩耍, 看她開始會翻身,又能搖搖擺擺地坐著, 心里的火焰就熄滅了——再推進戰(zhàn)火,勢必是兩國之間的慘戰(zhàn)。一旦過了黃河,中原地區(qū)一馬平川,攻不易,守也不易。若不能步步為營,吃下去的骨頭就會鯁嗓子,那時候,要么拿下長江以北的所有地方,要么,還不如多要點好處,乖乖退守黃河。 她這里在踟躕,晉國方面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知李維勵調(diào)集了所有殘存的兵力,從汾州南邊的山旮旯里集結(jié)出來,打算配合黃河邊的援軍,破釜沉舟再戰(zhàn)一次。 “區(qū)區(qū)七萬傷兵弱兵,跟我四十萬大軍抗衡?”完顏綽在作為朝堂的行軍奚車上笑道,“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放他們過來,等到了并州城下,背腹包抄,一舉殲滅。”她指著沙盤,下達了太后懿旨,小皇帝也鄭重其事地分發(fā)虎符,調(diào)遣將軍,許諾了功賞,激勵得士氣一直旺盛的夏國將士個個摩拳擦掌,躊躇滿志。 王藥朝堂之上并不做聲。但太后下朝之后,他第一個登上奚車,在她的沙盤邊仔細地看。 “我今天的部署,有哪里不對嗎?”完顏綽虛心地求教。 王藥點了點沙盤的一角:“這里,我沒明白。” 完顏綽一看,他指的地方是壺關,她笑道:“沒碰壺關,還不是為你!反正這樣一座小城,將士不過一兩萬,現(xiàn)在孤懸著,也不成威脅。等兩國和談好后,再順順溜溜放他出關就是。不好么?” 她是一片熱心。王藥自然知恩,拱拱手卻又皺皺眉:“壺關孤懸不怕,怕就怕……” 他怕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斥候打探到李維勵一路奔襲到并州附近時,那七萬的大支隊伍突然凝滯不前,又打探到曲折蜿蜒的山脈谷地中,藏身著晉國的士兵。年還沒有好好過,先迎來一陣倒春寒。完顏綽在云州大營里捧著手爐,望著漫天的大雪,愕然道:“李維勵還真做得出!這樣的雪天,讓士兵在沒法安營扎寨的狹窄谷地里過活?這得死多少啊?” 從山谷兩頭逼近的主意還在探討中,斥候突然又傳來一個驚天消息:孤懸著的壺關,突然城門洞開,殺出一支青布包頭,拿刀拿槍與拿鋤頭鐮刀并存的隊伍。馬匹極少,全靠雙腿,在濕淋淋的春雪泥濘地里突然攻襲靠得很近的并州。 斥候舔著干裂的嘴唇:“舉的旗子,上面大大地書一個‘王’。” 王藥已經(jīng)色變,而周圍懂得形勢的那些眾臣,也無一例外地瞥向了他。 王藥霍然站起身,問道:“那么,出壺關攻襲的人,為首的是誰?” 斥候搖了搖頭,又看了看完顏綽:“現(xiàn)在還不知道,短兵相接了一下,并州刺史記得太后的吩咐,下令閉鎖城門,見機行事。抓了幾個人進城審問,消息暫時沒有傳到。” 帳帷里寂靜了好一會兒。完顏綽捧著茶杯啜了一口奶茶,發(fā)聲道:“這難道是壞消息么?大家坐下就是。” 確實暫時還沒有任何值得懼怕的地方,眾朝臣和平日一樣,又席地盤坐,有人提議:“現(xiàn)在離并州最近的莫過于耶律將軍。發(fā)旨讓他飛馳到并州城下,幾千人大概就能殺這幫子晉國兵一萬人。” 完顏綽瞥了瞥坐在那里悶不吭聲的王藥,有些心疼他,故意道:“并州城堅,無懼這樣小的一支隊伍。并州糧食充足,據(jù)守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他要做這個跳梁小丑般的英雄,就讓他做吧。再看看情況吧。大軍勞動,又是這樣的天氣,我可舍不得耶律將軍和他手下的兵!” 商議好事情,朝臣退盡了,王藥依然跪坐在地上的氈墊上,凝視著氍毹毯上的回旋花紋,眉間明明沒有顰起,卻顯出折痕來。完顏綽上前道:“犯愁呢?” 王藥抬頭看看她,她正伸出手放在他面前。他無聲一嘆,拉著她的手,順勢站了起來。 “去看看阿芍,也許換換心思?” 王藥依言跟著她走,到了后面寢臥用的大氈包里,阿芍已經(jīng)和哥哥玩上了:她坐在羊皮褥子上,蕭邑灃拿小偶人朝穹頂上一拋,她就“咯咯咯”笑著仰倒了,后腦倒在軟軟的長羊毛上,一點都不疼。蕭邑灃笑著說:“啊呀,又倒了。來,求哥哥把你拉起來!” 小姑娘用誰都聽不懂的語言叫喊一陣,蕭邑灃聽懂了一樣,老成地點點頭:“嗯,朕明白了,皇妹想要平身。好吧,皇妹平身。”然后拉著meimei兩只小手,把她拉了起來。又晃了晃剛剛接在手里的偶人:“看,他又飛了!” “刷”的一下,偶人又飛上穹頂,而小姑娘又傻乎乎地大笑著栽倒在羊毛褥子上。 完顏綽看得前仰后合,拊掌道:“兩個小把戲,淘氣得可怎么好?”回頭看王藥,他目光沉沉,嘴角略勾了勾,一點笑意也沒有。她不甘心,抱過女兒放在他懷里:“阿芍,親親阿爺呀!” 阿芍還不懂得啥叫“親親”,扒在父親身上,一笑就流口水,流得王藥前襟濕漉漉的。王藥愛憐地看看她的小嘴:“阿芍又長牙了?”掏出手絹幫她把口水擦了。但是旋即轉(zhuǎn)頭對完顏綽道:“我有些想法。” 完顏綽的笑容凝在臉上,好一會兒才出聲,吩咐乳保和宦官把小公主和小皇帝都帶回他們各自的氈帳里去。然后她整整衣服坐下來,好整以暇地問:“說吧,我聽著。” 王藥跪坐在她的對面,雖然是坐,顯得很是恭敬,他踟躕了好一會兒才說:“阿雁,我想說說我哥哥這個人……” “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完顏綽含著一點冷冷的笑意點頭,“你說。” “小時候,家塾里王姓孩子們一起讀書。我是親兄弟里的老幺,但堂房里還有幾個弟弟,隨著我猴天猴地地玩,捉弄先生,上房下河,無所不為,先生的戒尺,父親的板子,不知道挨了多少!”王藥像是浸在很深的回憶里,嘴角含笑,“但是三哥雖然只比我大兩歲,卻從來不隨我們這批小的一起玩。我每次見他,都是在努力讀書,讀得不算特別有靈氣,但是一直努力著,積少成多,也按部就班地考上生員,考上舉人,考上進士;從教諭開始,做到州縣,再轉(zhuǎn)京官,一步步向上爬。” “我曾經(jīng)笑他祿蠹,覺得他這樣子過一輩子,也沒有什么意思。他卻很認真地告訴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不為有益之事,人與草木無異;若留一二有用事業(yè),即便與草木同生,也不會與草木同腐。(1)”他的眸子轉(zhuǎn)過來,“我三哥不像我這樣喜歡騎馬練劍,一直是一心只讀圣賢書。這樣以文就武,有些奇怪,但也不是絕無僅有的。晉國那里,對文官一向大度,也不會輕易命文臣轉(zhuǎn)武將送死。” “所以……”完顏綽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什么,但還是頓住了,等王藥自己說出來。 王藥一點都沒有故弄玄虛,直截了當?shù)卣f:“所以總歸是我三哥自己請命來的。至于是報國赤忱還是被逼無奈,卻不得而知。既然必須來,那么,不立功勞就是與城同存亡……不……甚至不是與城同存亡,而是要以死殉國!” 完顏綽盯著他眸子里的水光,蕩漾著決絕的神色。她心里一震,未等王藥下面的話說出來便搶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兩個人彼此凝視著,呼吸起伏,心思宛轉(zhuǎn),都落在對方眼中。 “雖然是亂軍之中,也不是沒有辦法活捉。總歸叫他們小心一點便是了。”她終于把手挪了開來,并且提出一個建議。 亂戰(zhàn)之中活捉一個人,遠比殺掉一群人要難得多,可能要付出多少條人命的代價——好在她統(tǒng)御一國,這點犧牲也付得起。 王藥緩緩地搖頭:“但是,只怕未必有用。” “試一試。先試一試。”完顏綽勸他,語氣里宛如帶著一絲絲哀求,“你一定也不是希望他求仁得仁吧?” 王藥一把抱住她,抱得緊緊的,一句話都沒有說,熱烈地去吻她的頸側(cè)。可他的熱烈不同與往常,仿佛是悲愴凝結(jié)成的、爆發(fā)出的。不知過了多久,完顏綽感覺頸側(cè)有一點點濕,手摸過去,果然是他的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 (1)向張謇先生致敬。 ☆、fangdao 并州城外很快廝殺開一場慘戰(zhàn),城里的士兵沖出城外,圍困逼迫城外打著“王”姓大旗的一幫人,先用騎兵把幾千人沖散, 再包圍成一小群一小群, 步兵跟在重甲馬匹之后近前拼斗。因為是貼身rou搏,打得極其慘烈, 這些青布包頭的兵卒也相當英烈,有的渾身被砍得都是口子,血rou模糊, 尚撐著最后一口氣在戰(zhàn)斗。 而這群人中間圍著的一個, 個子高高,看看著清瘦文弱, 雖也拿著一把刀廝殺, 可是那刀舞得全無章法,眼見周圍的人一個個倒下, 他也終于被幾桿長槊打飛了武器,又被幾根槊桿扠住, 挨了幾下狠打之后,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的雪泥里。夏國的小武官騎著馬慢慢踱過來,劍指著那人的臉問:“閣下可是姓王?” 那人頗有剛骨,“呸”地一聲吐掉嘴里血與泥沙的混合物,橫目道:“我是姓王。” “單名一個‘茼’字?” 那人愣了愣,猶疑了片刻沒有說話,不過他不說,對面馬上的人也曉得了,笑道:“王大人,請到并州城一敘吧。” 自然,也沒有他同意不同意的余地,槊桿松開,又馬上繩捆索綁,勒了嘴,麻袋似的往馬背上一丟,俘獲回了并州城。 王茼被扔進一間黑暗的土牢,每日三頓有人往他嘴里灌進牛乳粥和生雞蛋,就算吃一半吐一半,也能保證一時餓不死。他只有在吃飯時的那些瞬間掙扎著大喊:“王茼一死報國而已,你們不用存著可以勸降我的心思。”然而這話如石入水,完全得不到回應,給他灌食的人一聲不吭,完成任務后便抽身離去了。 他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也不知呆了幾天,隱隱記得被灌了十來頓飯,終于一天門洞開,光線涌入了很久也沒有再次陷入黑暗。他已經(jīng)渾身無力,被半拖半走地丟進一間干凈屋子,繩索解開,衣服剝?nèi)ィ朐⊥袄锎拄數(shù)厮⑾础M踯硪惨呀?jīng)無力掙扎,只能隨他們?nèi)ァP矗粠У揭蛔罱ㄔ诔侵锌盏乩锏木薮蟆⒏畸悮职校虚g的矮案上擺滿了各式肥甘美味。人的本能,王茼的喉頭本能地“啯”地一聲,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正在自責之時,滿心只是怎樣逃避美食的誘惑,渾然不覺有人已經(jīng)步履輕輕,站到了他的身后。 “三哥……” 王茼突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他愣怔了好一會兒,硬忍著回頭看一看的愿望,冷冰冰問:“來者何人?” 王藥心頭苦澀,陪著笑轉(zhuǎn)到他前面去,把自己最可親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蹲在王茼面前說:“三哥,是我——阿藥。” 王茼仔細地打量了王藥半天,冷笑道:“這是我們家阿藥?!是那個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阿藥?是那個說‘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后庶幾無愧’(1)的阿藥?” 王藥被他譏刺著,面不改色地自失一笑:“三哥,這是那個流連美色,被下旨謫貶并州、永不敘用的阿藥。” 大約這回答太厚顏無恥,王茼瞪了他半晌才說:“所以,你背叛國家就是有理的?!” 王藥平靜地笑了笑:“三哥,泥犁地獄,我見得不比你少。當年并州戰(zhàn)役,我為國效忠不比你少。原本在我們心中,契丹、靺鞨、黨項等夷狄之族,就是野獸一般;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可其實,他們也是人,也要生存,也有七情六欲。貶低他們,只是為了我們自己做錯事時好有個理由罷了。” 王茼愣怔了一會兒,作聲不得——他是讀書人,豈不知弟弟說得并不錯?但是這樣的話要是承認了,錯又是誰的? 王藥收了些笑意:“三哥,盟約已經(jīng)簽了,想著法兒撕毀,這不是夏國的錯。撕毀了盟約,就不能指望著人家不出兵報復……” “可是,”王茼終于抗聲道,“這畢竟是我們的國家啊!他就是錯了,難道我們可以以子民的身份來懲罰他?” 兩下均是默然,有的事,是不為,有的事,是不能。王藥嘆口氣搖搖頭:“三哥,這些大道理說了也沒用。但是,你是我嫡親的哥哥,我總不能眼看著你犧牲。”他又殷切地看著王茼:“我不要求你投降,你只管等待,等到晉國投降,再訂盟誓,就好順理成章把你放回去。你不愿意跟我走,你可以在并州隱居;你不要我的錢,你可以找些給人寫信、給人畫畫、教教孩子開蒙的活計。我只求你等一等,好么?” 王茼慘然地看著他:“阿藥,晉國不勝,我也只有一死。” 王藥目光凜冽,幾乎想罵他,嘴角抽搐了一會兒,極力平淡地問道:“為何?” 王茼問道:“你是不是當了夏國的高官?” “是。” 王茼又問:“你是不是夏國太后的面首?” 王藥“嚯”地站起來,呼吸起伏了幾下,才冷笑道:“不是。這必然是晉國方面對我的辱詞——我們是夫妻。” “夫妻?”王茼反而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女子再醮或有,但太后再醮……是夏國的風俗?你也能忍?” 王藥硬邦邦說:“兩情相悅,有何不能忍?” 王茼笑道:“對。你是阿藥,贏得青樓薄幸名,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所以,但凡美色當前,無不可忍耐之事。” 王藥正色道:“哥哥,不相干的話不用拉扯了!我個人的事,不怕人說,不怕人笑,他笑由他笑!我之想知道,你為何只有一死?難道,為無端開戰(zhàn)的一方殉難,也是圣人教化?” 王茼的笑容消失了,抿著嘴好一會兒才抬眼說:“你雖然被父親出了宗籍,但臨安王家因為有你,名聲遠揚。朝中大員親臨臨安,與父親和幾位叔父深談。其間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比我今日給你說的要難聽十倍。爹爹當時就面無人色,把官府批復、祠堂除名的文書拿給來人看。來人打哈哈說,到底一脈血親,一人叛國,其他人或有此想,等著將來投奔也未可知。” 王茼眼睛瞪得血紅,嘴角卻勾了勾:“爹爹當場說,他愿意以六十歲的耳順之齡,領兵到黃河邊界,親手綁縛有他血脈的逆子,如其不然,就一死殉國,葬在黃河岸邊,等待兒子帶領的夏國戰(zhàn)馬,從他墳頭上踏過去!” 王藥已經(jīng)無法再忍耐心中的委屈,與哥哥互相瞪視著,眼睛里漾著水光:“激將之法,你們都信?!趙王不擇手段,也太過歹毒了!” 王茼“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把眼眶邊快要滑出來的淚花拭了:“阿藥,爹爹是讀書人,有他的驕傲;趙王要拯救國難,犧牲個把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就像你們,為了活捉我,多死了多少。而那些枉死的士兵,莫不成沒有父母家人?!將心比心,誰也沒有比誰高貴多少!” 他嘆口氣說:“爹爹的頭發(fā)本來就花白,趙王的人到過臨安之后,那兩鬢就和堆了雪似的。母親又是憐他,又是憐你,見爹爹真?zhèn)€收拾行囊,叫人采買戰(zhàn)馬、盔甲,兩個人前所未有地吵了一夜,大家跪著求也沒有用……最后,我來了。我死了回去,意味著我們彼此決裂,你再無親情,父親來與不來,你橫豎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了;可我要活著回去,你想一想,接下來怎么辦?” 王藥原本是想好勸服三哥的話來的,結(jié)果自己被繞進去了。但是他終于還是想明白了,并且驚詫得大腦里一片空白。 這對他近乎是個死局! 并不是不能解這個局,但是他做不到。 王藥從云州打馬到并州勸解三哥,但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失魂落魄地騎上戰(zhàn)馬,失魂落魄地叫開城門。 隨從他的人不敢怠慢,見他提馬韁出城,簡直是不要命地拼命狂奔,急忙也打馬跟在后面。王藥似乎不知道去路的方向,只是順著大道一直向前,馬蹄鼓點一樣急促,而馬上的人素來收緊的脊背,此刻突然松懈得如開水燙過的蝦。 …… 哥哥猶自跟他說了最后一句,他五內(nèi)俱沸,沒有聽進去,可是此刻騎在馬上,耳畔是呼呼的風,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色,一會兒是綠,一會兒是灰,一會兒是褐,一會兒夾雜著碧汪汪的一道,馬蹄過去,渾身一陣濕冷。他甩掉眼眶里的水,看清了前頭莽莽的山和碧綠的河,也想起了哥哥在他踉蹌地臨出門前最后那句話:“……何況,你在外這八年,蕓菡還在等你!” 他究竟對不起了多少人?他已經(jīng)被無常的命運耍得夠嗆了,為何他的家人也要一起牽扯進來?!王藥勒著馬,大聲對著這山、這河嘯叫,發(fā)泄自己的憤懣。然而最后,還是他自己虛弱到無力,在馬上一陣一陣痙攣的干嘔,吐出一點酸水,最后滾到馬下,滾了一身稀泥,而抱著腦袋痛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1)各種引用一概不考慮年份,上下五千年任取任由,嗯嗯。。。 ☆、fangdao 并州到云州,快馬不過一日夜,但毫無方向感的王藥渾渾噩噩行了三天。在云州城外駐扎的皇帝行營里,完顏綽首先接見了送王藥回來的人, 這些人不僅瞧著憔悴, 而且眉頭緊鎖,預先和完顏綽打招呼:“太后, 夷離堇王大人從并州出來臉色就不大對,匆匆交代了安置好被俘的晉國王茼之后,一直打馬狂奔, 偏又繞了無數(shù)的路, 所以今日方歸。” 完顏綽本能地皺了皺眉,想問什么又憋住了。倒是她手下極會察言觀色, 又說:“夷離堇除了傷心, 別無異舉。兩人在室內(nèi),說得也坦然, 一句句我們都聽見了。”于是,把王藥和他哥哥王茼的對話也一一告知了完顏綽。 原來是這樣的難題, 完顏綽一點沒覺得哪里值得為難——她對付她的兩個meimei,只有被牽扯得不能,沒有不敢,更沒有不忍。兄弟之情應該是怎么樣的,怎么會濃厚到這樣子割舍不下,她無法理解。 她決定親自勸說,并且自信滿滿,一定說得通。 可是,見到王藥,她驚呆了。他臉色灰暗,眼睛下方一片郁青,渾身像被抽干了似的,步履踉蹌,最后居然是扶著氈包中間的立柱才把身子穩(wěn)住了。 “阿雁……阿雁……”他喃喃地重復了這兩個字半天,眼睛里的水光波濤洶涌,“我不知道怎么辦……我不知道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