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上京與并州雖隔著山川河流,但要肯快馬加鞭,也不過幾日工夫就能到了。 完顏綽經幾日思考,心思比先時平靜得多了,便覺得王藥寫這首詩時酩酊大醉,或許只是一時的情緒難以自制,又或許別人挑撥了什么話,他恃才傲物,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不管怎么樣,他的一顆心始終不完全是她的,他醉中所寫的,也是心底里藏著的真話,他畢竟還是想念著家鄉,說不定懷抱著協助故國的心思,也說不定還思忖著哪天要奔逃回家,娶妻生子過小日子呢。 她就快要生了,每晚上睡不香,每天吃不好,不動彈而自然疲累,那么辛苦,心思變得格外敏感而多疑,又格外容易情緒化,頓時被自己的聯想激起了滿心的傷慟,簡直像一個棄婦。 她反復無常的情緒、忽左忽右的想法,正健步走向宣德殿的王藥并不知曉,上京如今像他的第二個家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面帶微笑,猶自對押解他的耶律延休開玩笑:“心急火燎把我召回來,看你一臉的‘知道’,大概原因是獨獨瞞著我的吧?” 耶律延休哼了一聲,冷笑著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過我知道,今日如果太后叫我抽你,我一定不遺余力。” 王藥收了笑容,眉棱骨一挑,若有所思地掀簾子進了太后召見他們的那間閣子。完顏綽沒有穿朝服,寬大的金紅色裙擺遮著隆起的肚子,皮膚還是那么好,五官還是那么美,但眉梢眼角帶著些凌厲和煞氣,嘴角下撇著,見到王藥也不過多注視了一眼,旋即對耶律延休道:“延休,一路辛苦了。” 耶律延休還在那兒謙虛,王藥已然抱怨道:“太后估計是有急事?否則,也不至于如此心急火燎地召我們回來。并州至此這么遠,塞馬車里疾馳狂奔回來,真是腰酸腿麻屁股疼。” 完顏綽簡直氣得想笑,這下直接緊盯著王藥說:“喲,這點疼還算疼啊?您如今嬌養的皮rou薄嫩,想當英雄卻萬一禁不起拷打,可如何是好呢?” 王藥成功地贏得了她的注目,微微一挑嘴角,然后仿佛才關注到四周,只見健壯如牛的十數個武士,各個持著鞭、杖、荊、竹,氣勢洶洶地立在旁邊,仿佛等太后一聲令下,立刻就要撲過來收拾他了。 他吃了一嚇似的,但又似乎有點忍俊不禁,擺擺手說:“太后饒恕則個!臣尚不知哪里觸怒太后了?要施加鞭捶?” 完顏綽笑不出來,冷著臉看他唱戲一樣做派,終于把一張寫著字的淺藍色素箋拍在案幾上,道:“你不要盤馬彎弓的,有什么直接說吧。我念以往的情分,不太過為難你就是。”這話出口,她心里一酸,竟不知怎么有點不舍,咬了咬牙想:聽他怎么說,如果肯實心道歉,肯回到自己身邊,狠狠打一頓,瘸他一條腿,以后在上京宮里養他一輩子,囚他一輩子也就是了。 王藥看著那張素箋,終于換了肅容:“是我的詩傳到上京來了?” “真的是你寫的詩?” “當然是真的——這箋紙是我特為從并州最老的一間書肆揀選的,金陵特制的碧云箋,不會認錯。”王藥很認真地回答,“那么詩是哪一首呢?” 完顏綽覺得不可思議:“哦呵,還有幾首?” “嗯。”王藥點點頭,“你這兒的是哪一首?” “遙夜沉沉滿幕霜, 有時歸夢到家鄉。 人生一死渾閑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完顏綽把詩念了一遍,又是氣得心頭發顫,死死地盯著他的神色。而王藥瞇著眼睛認真聽完,終于目光凜冽,而神色冷靜,點點頭說:“請太后發旨,速至并州捉拿州丞黃鼎。” ☆、11.11 “王藥,你這是什么意思?”完顏綽這下徹底疑惑了。 王藥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在并州的情況,耶律將軍一定事無巨細都匯報給了太后,譬如隔三岔五要與朋友大醉一場, 都是在那樣輕歌曼舞的風月場, 都是手把紅牙檀板,即興賦詩填詞, 再交由歌姬配曲調弦唱出來。然后那些作品,自然是寫在雅致的箋紙上,我獨用淺藍色的碧云箋, 所以是不是我的, 一眼就知道。” “然后?” 王藥笑道:“然后?我早就想過了,那一定是特別想弄倒我, 卻苦于拿捏不到我的錯處, 所以之前捕風捉影,雖然可以讓我一時受疑, 但不是長久之計。既然想找我的破綻,我就做一個給他們找, 找到了,再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那又何以必然是黃鼎?”完顏綽問,“你在并州找人喝酒也不是一個兩個,莫非確實因為他提倡在城外大種水稻,所以覺得他有問題?” 王藥笑笑道:“與水稻無關。我每次找人喝酒,耶律將軍應該都報給你了,都是一個一個找,找的都是并州最幽靜的妓寮,歌女都是最曼妙而善解人意的,酒水都是最香醇而醉人的……” 他說得陶醉,渾然不覺完顏綽的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她終于忍受不了,咳了一聲道:“夠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王藥看著她氣嘟嘟的神色,便又是一臉大智若愚的呆相出來:“啊,我不該說妓寮,太后恕罪。不過,這種地方,男人才能放松,才適意彼此探查,然后容易相信。我么,十碗羊羔酒喝醉了,少不得犯文人的毛病,要舞文弄墨,吟詩填詞,扯些什么故園桑梓、君恩難報之類的話。” 這樣明顯的詞句出來,有人當時就臉色煞白,捂著嘴叫他別說了;也有的一樣喝高了,一樣不管不顧;還有的,嘆口氣自失地笑一笑。 “但我寫的每一首詩都不一樣,給每個人看的也不一樣。”王藥此刻清醒得智珠在握一般,“特別千叮嚀萬囑咐,詩詞唱和,不能外傳。所以也挺不容易,這樣的詩寫了七八首,就看誰別有用心,幫我傳出來。現在是這首被寫作招帖,自然是內里大為得意,只想著傳播得更多人知曉,一來可以扳倒王藥,二來可以紊亂民心,使漢人生出南望之思——高明。” 他自得地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但還是高明不過我。 完顏綽算是明白了:“那么,這首詩是你和黃鼎唱和的,而且也只有他知道。所以但凡是這首傳出來,勢必就是他泄露了你的秘密、到處貼招帖來陷害你?” “還需再查,畢竟,雖有嫌疑,也不能隨意冤枉好人。他是失誤、是故意,都還要當面問。” 完顏綽的臉色回轉來,看了看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已經目瞪口呆,覺得漢人之間的彎彎繞實在令人頭疼。完顏綽扶額道:“這會子有些頭暈,延休先帶王藥出去,一會兒我有要事吩咐你們倆做。” 她閉目養神,仔細梳理王藥剛剛的一番話,每一個字眼,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完完全全過了一遍,真的沒有發現破綻,這顆心慢慢松弛下來。心里放松,那些久違的安心感和舒適感就涌了上來,一起涌上來的還有思念。她對阿菩說:“你出去,叫耶律延休到禁軍四處為我巡查,叫王藥……先去陛下書房看一看陛下近日的習字功課,然后……”她眼梢媚然一轉,低頭喝茶。阿菩自然明白,抿嘴笑道:“奴明白的。” 等待王藥大約一刻時間,然而覺得好是漫長,她的耐心似乎已經用盡,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勾勒描摹剛剛看到的他的模樣:在并州天天喝酒吃rou地享福,臉好像都圓了點,頭發烏黑發亮,鼻尖卻也有點發亮——趕明兒還得督著他騎馬練劍,別日后侍寢,那身痩俊的肌rou都不見了! 想到“侍寢”這茬兒,肚子里的娃娃頓時踢騰了一下,她不由紅了臉,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暗暗地安慰這個還沒出生的小人兒:“放心,你阿爺好得很!” 胡思亂想中,門簾子輕輕掀開了,遠遠侍奉的宮女早就順著墻根,鉆出簾子跑得沒影了。王藥探頭看一看她,又瞧一瞧四周:“怎么,那些板子鞭子,也都拿走了?” 完顏綽原打算給他點冷臉,但聽到這話,忍不住就笑了。頓時如嬌花盛開,如和風拂面,那個本該“給點顏色看看”的人愈發嬉皮笑臉過來,攬住她的腦袋就抱進懷里,又在她頭發上、額頭上胡亂親了幾下,蹲身捧著她的臉,又看著她的肚子,大男孩一般撒嬌道:“我要是說晚一步,是不是真又得皮rou受苦啊?” 完顏綽戳他的腦門:“得虧我心疼你!不然,先打一頓再進門!” 王藥反過來放肆地揉她的臉:“小母狼,原來懷孕真的會傻啊!你但想一想,我留這個把柄做什么?找死呢?” 誰想到他會出這樣餿主意!完顏綽不服氣的一巴掌拍他手背上:“誰知道你!喝醉了寫這樣的反詩,也不是不可能——寫得如此真切,說心里完全沒有?……哼!” 王藥點點頭:“是呢!還有七八首,什么‘感事傷懷誰得知,故園閑日自暉暉。’‘夢里江河依舊是,眼前阡陌似疑非。’‘望斷王師心萬里,回首前塵俱成空。’……你聽,是不是我的心里話。” 又說這樣半真半假的話語,完顏綽瞪著他,突然狠狠捶了他肩膀一下,隨即就掉了眼淚:“黑心鬼!我哪里對你不好?!” 她哭了,王藥真慌了,剛剛的淘閑氣的模樣頓時煙消云散,急忙坐到她身邊攬住她:“阿雁,你別生氣,你對我好,我都曉得!你看,我都不惜自污,都肯對著你的板子鞭子談笑風生,我不都是為了我們倆能夠沒有疑懼地在一起?” “那你說,你想不想家鄉?”蠻不講理的樣子又出來了。 王藥頓了頓:“阿雁,要我不騙你的話——我想的。”他狠狠挨了一拳頭,酥麻麻地打在心口上,那人扭身說:“那你就騙嘛!都不會說好聽的么?” 王藥沒辦法地看著懷孕不講理的女人,哄著道:“好,我騙你,我不想家鄉。” 又是一拳頭:“你笨死了啊!為什么要說‘我騙你’三個字?!” 那廂哭笑不得:“我說我不想家鄉,就不是騙你了?你不是以前也最恨我騙你嗎?所以我就算瞞你也都不騙你的啊!” 完顏綽氣得狠狠地扭他的rou,一把一把用力地擰,王藥忍著痛,趁她還沒有使牙齒之前,用他百試不爽的法子,一下堵住了她的口。 她的手也停下來了,然后慢慢地一點點攀到他的肩頭,又一點點勾住他的脖子,剛剛打他打得麻酥酥疼痛的小手,此刻溫柔得像最嫩的花瓣,細膩溫和的手指一根根插_在他后頸的頭發里,把他和自己貼得更近。 咫尺之間,燃燒著他們的火焰,呼吸相聞,余外一概莫見。好一會兒分開呼吸,他嘆口氣:“唉,錯過了上兩個月。” “錯過什么了?”她聲音低沉的時候也格外好聽,水一樣融在他的心里。 王藥勾起唇角,笑得無恥,低語道:“聽說,五六個月的時候其實可以的……” 完顏綽湊到他嘴唇上咬了一下,低聲笑道:“哪個月都不允許!這個孩子是我的至寶,要是出了任何事情,我一輩子拿你沒完!” 王藥纏了她一會兒,知道沒轍,只能口頭占便宜:“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有我在呢!以后再想要,我一定奉陪。” 完顏綽“吃吃”地笑,一直繃緊的心弦突然松下來,滿滿是信賴帶來的安穩和舒適,之前月余的焦慮暴躁,一瞬間就被他的笑容消解了。 耶律延休過來繳旨的時候,宣德殿外的宮女宦官朝他搖手:“太后不舒服,已經睡下了。” “那王藥呢?”耶律延休踮腳朝里張了張,“他還托我幫他帶東西回上京,我的車隊明天才到,他的東西送哪兒?” 宮人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回答:“不知道王大人在哪兒,你還是明天自個兒找他吧。” 耶律延休大概明白了什么,氣苦又說不出,跺一跺腳道:“明兒他不來找我,我就把東西丟他家門口堵著!哼!”轉身離去了。 春深時,氣候暖,縱使是上京這樣的北地也一片溫潤葳蕤。完顏綽第二日聽說了耶律延休的話,不由好奇地問王藥:“都被塞馬車里了,你還有閑心托耶律延休幫你帶東西?究竟是什么寶貝?你倒不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殺掉了,這些東西就無主了?” 王藥笑道:“若是你把我殺了,這東西就當做念想好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殺我,我乖乖地隨耶律延休回來,你好歹要聽我幾句話,哪舍得就殺?” “那可不一定!脾氣上來了,啥都不好說。” 王藥笑得格外燦爛:“不會。我信你。” 完顏綽閃閃眼睛看著他,他笑得和風朗月,全無設防,她不由問:“你怎么就能全部信我?” 王藥收了一些笑容,凝思了一會兒似的才對她說:“信一個人,可能會錯信,可能會有不好的后果。可是若是從來就不敢信一個人,對誰都設防,對誰都要先從名利上掂量,活得多累。”君子坦蕩蕩,他挑眉孩童般壞笑著,完顏綽的手被他輕輕按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有力的“撲通撲通”的心跳。 這個人,弱冠時便做五陵游客,眠花宿柳,放蕩不羈,可到頭來,萬花叢中過,反而知道自己的心應該落在哪里。“世間繁華我也經過,落魄我也經過,活得鮮花簇錦有之,活得生不如死有之。”他慢慢地說,聲音帶著彈性,又帶著清越之音,又偏偏沉甸甸地往人心里去,“‘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不過如此。” 他伸手輕輕撫著完顏綽的臉頰,又滑落到她的肚子上:“阿雁,直須無我,才能無欲求,無怖畏,今日、今時,每一點都比過去好,比將來好。所以,我愿意篤信,也敢于篤信。” 作者有話要說: 鑒于這兩天的風波,還是說明一下,藥藥的詩歌和詩句,只有一句是鄙人捏造,其他都出自于不太出名的宋詩。引用特此說明。 ☆、11.11 太后完顏綽在王藥的再三邀請下,也確實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前往他的府邸瞧他所謂的“寶貝”。 “原是長川王的宅子,聽說叮叮當當作弄了好一陣, 不知弄出啥模樣了?”完顏綽在一群人的小心扶掖下下了輦車, 抬頭就看見原來的匾額換了王藥那一筆字,原來的泥金也換做毫不張揚的寶藍色, 襯在紫檀色的底色下,也挺搭配。 進到里面,也沒有覺得怎么變動, 甚至剝去了梁柱上的泥金和彩繪, 反而素凈得不習慣了。王藥見她皺眉,笑道:“素以為絢, 漂亮的不在這里, 臣的斗室不足觀,但臣新造的小小后園, 或許有些意思。” 果然,繞過前頭宅子, 過了一個氣象一新的月洞門,突然兩邊綠樹成蔭,蹊徑通幽,而小小的一方園子,因著這些樹木和山石的或遮或露,變得移步換景,惹得人越發想看看后面還有什么玄機。 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一片開闊的場地,一棵棵碧綠的松柏下,遍植灌木,而春深的上京,卻也能使這些低矮的花樹居然開放著異彩紛呈的花卉! 一片片碧玉般的葉片中,此刻正怒放著碗口大的花朵,重瓣富貴,單層清雅,或紅或粉或紫,雍容地托在枝條上,被綠葉襯得明麗陸離,而因著花朵的茁壯繁盛和種植的密密疊疊,尤其顯得一片絢爛。完顏綽心情陡然和花朵一樣明媚起來,竟然少女一般歡叫一聲,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行動不便,徑自蹲下身看花。 “這就是牡丹吧?”她兩眼閃著光似的,頰邊驚喜得旋出兩個小渦來。 王藥笑著蹲下來扶她:“不是。牡丹和它長得也像,但是姚黃魏紫,顏色更豐富,更雍容,葉片的形狀也不一樣。這是芍藥。” 這些花,都是在中原長得最繁盛的,洛陽牡丹,揚州芍藥,都是有名的。但是上京這地方長久以來都是牧場,夏國之前雖也有游牧民族建的城池,到底不做都城用,也是簡陋得很,夏國立國,國都建立后才版筑建城,只是這些花花樹樹,還沒有能夠蔚然成風,所以芍藥牡丹之類的名花,也只是在書里見過,詩詞歌賦中讀過,還不知道原來長成這樣。 她輕輕地撫摸著一朵花瓣,深粉紅的瓣兒,從里到外慢慢變淺,重瓣中間微微露出嬌黃色的花蕊,一莛一莛的極其可愛。花上還帶著露珠,顫巍巍的被她的手指一碰就滾落下來,她又面露驚奇喜悅之色,仿佛又小了幾歲,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王藥看著她放下那些憂懼和狠戾,欣賞花朵時目光純粹,笑容純粹,心里莫名的感動:“美不美?” “美!”她從少女時期起,滿心就是生存、更好的生存,從來沒有這樣為純然的美好事物感動的機會。此刻突然心思放空,盡情欣賞這樣的繽紛,小心撫弄著柔嫩的花瓣,又突發奇想想去嗅一嗅味道。結果呢,大肚子重心不穩,前仰后合,自己趕緊調整,還是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好在及時被王藥扶住了,他的鼻子在她耳邊飛速地蹭了一下,低聲責怪道:“還是小心身子吧!” 他的手堅實,讓她后顧無憂,回首嫵媚地對他一笑:“有你在一旁,我怕什么?” 嬌花與玉面,在溫和的晚春陽光映照下,交相輝映,美不勝收,王藥心里的蜜意蕩成漣漪,又漲成春潮,說:“花兒哪及你重要?!你要看花,要欣賞,我摘下來插瓶子里,你回屋子慢慢看好不好?”說著,伸手就要摘完顏綽剛剛欣賞不夠的那朵深粉色芍藥花。 完顏綽急忙伸手阻止:“別!在枝頭開得好好的,干嘛要弄下來?弄下來的花,看幾日就凋零了,看得人更加難過!” 王藥深深地凝視著她,多情幾乎要溢出來,渾然不顧周圍還有太后的侍女、宦官和侍衛遠遠地立著,深呼吸了一下后才笑道:“對呢!我在娘胎里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晚春,家母那時候也日日在我家后園的芍藥叢里盤桓賞花,那年的芍藥也是開得特別好。家父心疼母親年歲已經不小了,還要受十月懷胎的苦,見她愛這芍藥花,不僅叫家人多多地買了栽植,還給不知性別的小胎兒起了名字:若是女兒,就叫王芍,溫柔一些;若是男兒,就叫王藥,不至于太弱氣。” “原來……”完顏綽含笑看著他,原來他這個怪名因此而來,再回頭看滿園子的芍藥花,更是覺得在陽光里鑲著金邊一般美好絢爛。 王藥小心地摘下了一朵芍藥花:“我只摘這一朵,想來它也和我一樣,心甘情愿為你而亡。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朵贈你,謝謝你對這些花朵兒憐惜、含情。” 他眸子在笑一樣,一往情深地望著她,眉間舒展,一派從容的深情。完顏綽接過芍藥花,忍不住一滴淚落在花瓣上,急忙舉著花遮住臉,而那一滴珠淚,依然顫巍巍停留在花瓣上,閃射如水晶琉璃珠一樣,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五日后,黃鼎被押解到上京。耶律延休把這件事匯報給完顏綽的時候,完顏綽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說:“先不要叫王藥知道這事,問一輪以后再叫他來聽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