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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上京宮情史在線閱讀 - 第40節

第40節

    王藥回頭對那騎在馬上的將官說:“我何時面見太后請罪?”

    那人嗤笑一聲,也不發話,用鞭桿指了指尚未拆掉的轅門。軍中殺人用刑,素來在此,門邊照壁尚有鮮血斑斑。士兵們有握槍戟的,有持大刀的,也是面無表情看著王藥。王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望了望不遠處皇帝的輅車,可惜目光透不進車簾,無法對她說一聲抱歉。只能靜靜地過去,站在刀槍林立的那個肅穆的地方,等候著自己的命運。

    作者有話要說:  小藥藥是我比較喜歡的那種君子,不避功過,不諂權貴,也不被理學束縛,必要的時候肯放下一切,生命、愛情、自由……但具有對普羅大眾的終極關懷——雖然普羅大眾連懂都不會懂他。

    ☆、11.11

    作者有話要說:  鑒于昨天很多人對藥哥拋棄阿雁的愚蠢愛國行為表示憤慨和抗議,所以今天,身為后媽的作者決定大肆開虐,以撫慰各位受傷的心靈。

    所以,看完可以對藥哥表示同情或活該或還嫌輕,不能對作者的話后媽行為表示憤慨。

    以上,2333....

    輅車里傳來一聲熟悉的咳嗽聲。引王藥進來的那名英俊將官發話問道:“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

    王藥已經身不由己地瞥向那輅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微微帶笑說:“只能說抱愧, 但不后悔。”

    輅車里有一會兒沒動靜, 接著是微不可聞的她的輕笑,再接著是腳跺車底板的聲音, 清清楚楚的兩聲,用力不小,大約在生氣。王藥身邊的那名將官像得到了命令一樣, 點點頭說:“嗯, 既然不后悔——喏,跪那兒吧。”

    王藥順著他的鞭梢所指一看, 空場上一根木樁, 兩丈余高,上頭亦滿是紫褐色的陳舊血跡, 從頂上垂了一根繩子下來,大約是用來懸掛人頭的。他慢慢走過去, 慢慢跪在木樁邊,眼角余光看見十數個刀斧手從身邊經過,環圍開來。

    王藥深吸了一口氣,刀斧環伺,即將落到自己的脖子上——算來已經是第二次了,比起上次的假戲真做,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經驗,還是因為已經經歷過了臨近死亡的恐懼,王藥竟然覺得坦然多了,又抬頭看了看輅車,才低下頭準備就死。

    他分明聽見“嗖”的一聲,雖覺極其緩慢,但腦子里還是除了奇怪以外想不到其他。但緊跟著“噼”的一聲,從他背上炸開來,瞬間只覺得身子一搖,被沖擊得差點撞到木樁上。也只是片刻的詫異,他便從背上的劇痛中明白了原委。

    略略側頭,看見那個將官握著烏黑發亮的牛皮鞭子,生牛皮絞成拇指粗,擦著油,甩過碧藍的天空,是一道烏黑的弧線。他的背上炸開了第二響,這次的疼痛來得快得多,立時讓他冷汗淋漓,用力咬住嘴唇才把凄厲的呼痛聲壓抑下去。他伸手摳住那木樁上的裂縫,把額頭死死地抵上去,心里慘然的同時還在想:她愛恨分明,氣到極處,要用最痛苦的方法叫他死,這也是他的宿命,既然擺脫不掉,就安然承受吧!

    然而疼痛還是叫他眼前一陣陣昏黑。身后那人,打得不急不緩,承受的人卻感覺每一鞭都落在疼痛的頂峰之上。偶爾睜眼,又覺得四處白茫茫的,隱隱能看見從鞭梢上甩過血珠子來,像極了她頭上飾戴的紅珊瑚、赤瑪瑙。他身體繃緊到極致,手指深深地陷到木紋里,雙膝幾乎把泥地上磨出坑來,一道又一道火燙油潑的痛楚,清晰得仿佛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這樣的一道一道烙痕。

    鞭子緩緩下移,從他的肩背,到腿腳,一處都沒有放過。靛青色的衣衫看不出血跡的顏色,只是一層一層地破開來,綻出里頭的淡青色中衣,破碎的布料邊上帶著朱色,漸漸也四分五裂,露出受傷的赤色的皮rou來。

    也不知打了多少鞭,打了多久,王藥頭抵著木樁,連呼痛呻喚的力氣都沒有了,迷迷蒙蒙間似乎疼痛也消失了,只有耳畔一道道流下來的汗水如此清晰可辨。隱約間回到了小時候,在讀書的間隙里瘋鬧,投壺、爬樹、踩房梁溜出去玩都是一把好手,每每也是這樣汗流浹背。臨安的春天也有這樣的花香和鳥語,也有這樣的和風和藍天……

    他漸漸倦得想睡,就像躺在臨安美好的春天里。

    而在別人看來,王藥面色慘白,冷汗如注,而指爪漸漸松開,整個人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之后的時間仿佛成了斷章碎片,他隱隱記得自己睜開雙眼的那些瞬間,有搖晃的車窗,有潤喉的蜜水,有一雙纖細而并不綿軟的雙手,還有冷冰冰凝視過來的鳳目。可這些都是碎片,就像春夢一樣,了無痕跡。

    當他徹底清醒而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漆黑,雙手一動,便聽見金屬碰擊的聲音,而渾身上下劇痛難忍,漆黑一片的世界里頓時金星閃爍。

    他一點點地明白過來,自己被鐵鏈鎖在一間漆黑的房子里,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若他裝著仍然不醒,會感覺每天房門打開時,光線會涌進來,會有人一天幾趟給他背上到腿上的鞭傷細心換藥,會有人一天幾趟往他嘴里一點一點喂牛乳和米粥,會有人一天幾趟把汗濕的稻草換成干松的。但是,當他睜開眼睛問自己在哪里時,這些頻繁進出的人像消失了一樣,很久都沒有再出現。

    這樣枯燥的折磨比挨鞭子更難忍受。王藥裝作睡著了,突然抓住給他換藥的人的衣擺,死死地揪著,說道:“和太后說,我要見她。”

    來人用力扯自己的衣擺,扯了半天發現竟然掙不過這個受傷的人,只好從腰里拔出腰刀,“刺啦”一聲把衣襟割了,一言不發離開了。

    于是,王藥在下一輪過來給他喂食的時候,死死地咬緊牙關,拒絕水米,任憑被弄得一臉湯湯水水。來人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給他拂拭干凈,收拾了東西離開了。

    他絕食的頭兩天,完顏綽冷淡淡的不以為意,啜飲著奶茶說:“隨他,餓了自然要吃。實在不肯吃,餓死就餓死吧。稀罕他?!”

    但是,真的到了第三天,摔了奶茶杯子發火的又是完顏綽:“我都這么輕飄飄放過他了,他還敢和我作對?!再不吃,給我撬了嘴、捏著下頜骨,灌!再不然,給我摁著傷口,逼問他肯不肯聽話!”

    回報過來的消息,王藥根本不怕疼,逼問無效;至于硬灌,倒是能灌進去一點,結果是他一陣陣反胃,伴隨著劇烈的嘔吐,三次五次的,終于弄到吐出血來。前去照顧他的人都明白太后并不是那么想他死,一點都不敢怠慢,急忙上稟,等候完顏綽的意見。

    完顏綽恨他恨到極處,心心念念就是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絕不讓他便宜地就當了晉國的忠臣烈士,然而聽聞他吐血,心里又是說不出的滋味,胸口起伏著,簡直想再打他一頓。

    她終于說:“你去傳我的旨意,叫他好好吃飯,不許鬧別扭。明天收拾干凈了,我許他覲見一次。”

    服侍王藥的人發現,這話出來,這位被關在黑漆漆牢房里的罪臣,陡然像來了勁一樣,努力地吃飯,努力地睡覺——睡不著也閉著眼睛養神,第二天用一盆熱水努力地擦拭身體,他渾身是傷,血痕有的剛結了痂,有的還在流黃水,擦到傷口格外疼痛,每個動作都格外費勁,但他小心地擦拭自己,前前后后換了四盆熱水,端出去都是帶著粉色。再進門時,他在小心地穿著衣服——都是粗糲的囚服,但他每根衣帶都仔細地系成漂亮的花結,拂拭得平平展展,一點折痕都看不見了。

    王藥隨著完顏綽的侍宦一路走著,他身體不便,又虛弱得很,原先的矯健輕捷已經無法看到。前頭的人昂然地大步流星,他只能忍著牽動全身的痛楚,盡力使自己跟上。

    他被帶到一片草場上,四邊長著茂密的沙柳樹,與南方楊柳不同,沙柳枝條向上,正是揚花的時候,綠得嬌嫩欲滴。四面都有馬匹在馬奴的看管下吃草,唯有兩匹駿馬正遠遠地飛馳而來,女子銀鈴般的笑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聞。王藥抬起臉,努力地直了直身子,完顏綽一身大紅色騎裝,身下一匹黑色駿馬,簡直是容顏燦爛,美麗逼人。她慢慢勒了馬減下速度,見到王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臉向身后笑道:“還是我贏了!”

    她笑得嫵媚燦爛,可這笑容卻是對著別人。王藥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身后栗色一騎,端坐著的是那天拿鞭子痛打他的年輕將官,今日穿著窄袖袍服,寶藍色在陽光下尤其耀目——果然也是個英俊的男兒。他近前對完顏綽恭謹笑道:“太后若是累了,臣扶您下來休息一下。”

    完顏綽驕矜地點點頭,那人便飛身下馬,到完顏綽馬邊,伸出手臂來。完顏綽也毫無造作,扶著他的肩頭和手臂,跨下馬來,又順手從他腰間解下自己的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她瞥眼看著王藥陰沉沉的臉色,故意道:“耶律將軍,幫我拿著斗篷。”說著,解下猶帶著她身上芳香的絲絨斗篷,丟到那人的手臂上。又轉臉對王藥說:“喲,禮儀上國來的王大人,居然不知道面見太后應當行什么禮了么?”

    王藥笑了笑,不多做聲,緩緩給她跪了下來,稽首大禮,一絲不茍,動作間已經感覺背上結痂的地方在一點點撕裂,但莫名有種贖罪的快意,所以竭力忍著,拜見的那些場面話說得連顫音都聽不出來。

    完顏綽猶不足意,努嘴指了指身后那名將官:“這是新拜的鎮南神威將軍耶律延休,這次烽煙里保全并州,奪下應州,都要謝謝他的勇猛和忠心。你也給我大夏的恩人磕個頭吧。”

    王藥默默地瞥了那人一眼,默默地撐著膝蓋站起身,昂然地看著兩個人。

    完顏綽心里好笑:這副德行,簡直像個叛逆的孩子!

    她還沒想好此番怎么罰他,卻此時,遠遠飛奔來一個身影,紫色的小袍子,金色小冠,一頭撞進王藥懷里,雀躍著一迭連聲喊:“仲父!你回來啦!朕已經好久沒看見你了!你去哪兒啦?……”

    ☆、11.11

    王藥身上帶傷,又是好多天沒有好好進餐,被活力十足的小人兒這么一撞,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然而小皇帝虎頭虎腦, 活潑潑的可愛模樣實在惹疼。他咧了咧嘴, 旋即咬牙忍住疼,順著勢給皇帝跪下, 握著他的一雙小手說:“陛下安好?”

    蕭邑灃點著頭,笑容可掬地說:“仲父,朕又長高啦!朕又會寫二十三個字啦!你教我的書我都沒忘, 上回阿娘考我, 一個字都沒錯呢!”他自豪地看看完顏綽,又把注意力放回王藥身上, 湊到他頸邊咬耳朵:“仲父, 還是你來教我念書吧。新來的帝師不會講故事,烏龜老虎的故事一個都不會講, 朕不愛聽他講課……你和阿娘說,叫她換你來教我好不好?”

    完顏綽虎著臉道:“你又在給自己不背書找借口了是不是?!”

    蕭邑灃怕母親, 急忙回轉身說:“不是,我會背書,都會背!阿娘你聽:‘太山不立好惡,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小助,故能成其富。’‘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治不肖。’‘愛多者則法不立,威寡者則下侵上。’……”他背得朗朗上口,終于換得完顏綽一個微笑,緊張的小眼神兒也放松下來。

    完顏綽對他說:“今兒騎射還沒有練!練完了再來找我說話!”

    小皇帝大約以為好好練騎射就有望重新讓王藥當回帝師,點頭如雞啄米似的,期待地看了王藥一眼,一溜煙地跑去練習了。王藥看著他鼻酸,兒童天真,情感卻那么真。可他和她,大約永遠要隔著裂痕了吧?

    “‘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治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材非長也,位高也。’”完顏綽嚼著皇帝背的這段話,終于扭頭對王藥說,“有才干而無權勢,再賢能也沒有用。尺木立于千仞高山,并非其才能長,而是它所處的地位高。王藥,這道理你不明白么?”

    她終于肯坦誠說話,王藥松了一口氣,口里接道:“臣明白。臣一向的權勢地位都是太后賜予的,臣心中曉得,也感念。但是,太后既然叫人教陛下的都是法家的著作,應該也知道:同樣是韓非子所說:‘事有舉之而有敗,而賢其毋舉之者。’有的事,我必須去做,萬民性命所關,強于我個人的感情、乃至性命。”

    “迂腐!萬民?這活得好好的萬民,誰又感激你?”完顏綽冷笑道,“那天城頭,晉國的刀若砍斷你的脖子,你是不是還要怨我不曾救你?!”

    他是在利用她,利用的是她對自己的愛與不舍,所以對她而言,他是個無恥叛變的小人,是個利用她感情的人渣,這是不爭的事實。

    王藥緩緩搖搖頭,仰起臉對她說:“臣不敢怨。太后救臣是情分,臣感佩在心,永志不忘。臣一定要面見太后,就是想說:對不起。”

    完顏綽幾乎想大笑,她“呵呵”了兩聲說:“王藥,真不必!你有你的信念,我有我的。你選擇救民,我選擇救你。你選擇道歉,我選擇不聽。王藥,沒有你,我一樣活得很好。三條腿的蛤_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她一把挽住身邊的英俊將軍耶律延休,媚然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被挽住的人萬分不自在,因為,挽住他的那條柔臂既僵硬,又顫抖——只有他才知道。

    王藥愣怔了半晌,最后扯起唇角笑了笑,落寞地說:“臣知道。臣選擇了,這條道走到黑,弄得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也只能無怨無悔。”

    他無聲太息,最后低頭道:“罪臣告退。”

    “慢著!”完顏綽居高臨下睥睨著他,“你當這一頓鞭打就能抵消了你的罪愆?”

    王藥重新抬頭看著她:“太后還要怎么懲罰?罪臣領受就是。”

    完顏綽每每對上他的目光,內心就柔軟一分。她曾經喜歡他,不就是喜歡他遺世獨立的靈魂?背叛不可忍,利用不可忍,可他還是回來了,他獲取了他要的勝利,然后仍然被她牢牢地控制在手掌心里。她要折磨他,讓他通過身體和心靈的疼痛來記住錯誤的代價,以后專心地做她的愛寵。

    “樞密使是不用想了。貶到我帳下做粗使的奴才。”她趾高氣昂甩下一句,挽著身邊的耶律延休,直往自己的營帳而去,還不忘回頭招呼他:“打著熱水,在外頭隨時伺候。晚上還滾回你的黑屋子去睡,鐐銬戴上,免得再逃——追一個你,還死了我兩個騎手!”

    王藥牙關咬得太陽xue都疼起來,在原地剛犟了一會兒,就被后面人一推,差點趔趄摔倒。太后身邊的寵宦忽絡離上來扶住了他,低聲在他耳邊說:“去吧。主子不撒掉這口惡氣,啥后話都別提……”

    王藥苦笑一聲,只覺得背上腿上,但凡運動到的肌rou皮膚都是一陣陣撕裂的痛楚,走起路來一步一挪,也和受刑差不多了。

    等他到太后的御帳的時候,里頭已經傳出了完顏綽“咯咯”的笑聲,說話也柔媚動聽:“延休,你也是夠了!我用的熏衣香好聞,那賜一點回去,給你也熏一熏……”然后傳話出來要溫水凈手。

    旁邊的侍女把裝著溫水的銀盆遞到王藥手里,努努嘴示意他送進去。王藥握拳思忖了一會兒,把銀盆接過,低頭鉆進氈包里頭。

    里頭果然是一陣暖香,完顏綽倚著榻側躺著,面前小幾上放著一疊奏折,還有一大琉璃碗的酥酪澆櫻桃。雪白的酥酪,晶瑩的紅櫻桃,配著她大紅的衣衫,白凈的皮膚,嬌慵地把脫了靴子、穿著白襪的腳伸在榻外。瞥見王藥端溫水進來,銀牙微微一咬,招了招手,卻是對下首跪坐給她念軍報的耶律延休說:“快,洗一洗手,給我挑最好的櫻桃。”

    這位將軍大概還不怎么習慣伺候太后,略有尷尬地看了王藥一眼,上前要洗手。王藥冷冷道:“你先洗了,難道叫太后洗你的剩水?”

    他這下更是進退維谷,瞧瞧王藥,瞧瞧完顏綽,再瞧瞧王藥,再瞧瞧完顏綽。

    完顏綽覺得好笑,作壁上觀,卻見王藥端著水到她面前了,穿著窄袖的粗褐,雙臂比往常瘦了一圈的模樣,大約因為傷口作痛,強撐著卻仍有些顫抖。靠得太近了,她抬臉看看他,突見他眉間一道皺紋,刻在濃密的雙眉正中,她心微微下沉,伸手在水里蕩了蕩,敷衍著算是洗了手。

    王藥的目光瞥向案幾上的琉璃碗,酥酪冰過,在櫻桃上形成了薄薄的繚繞的霧氣,他眉頭一皺,那條折痕愈發變得溝壑一般,雙目相碰,他低聲道:“少吃冷的!”

    完顏綽心里一揪,用力把他的手一推:“關你什么事!”

    心里又酸又氣,不想理他,又不想他離開,又想狠狠地氣他。完顏綽對呆呆發愣的耶律延休說:“我要批折子,你從琉璃碗里,挑大的、紅的櫻桃,多蘸點酥酪,喂給我吃!”挑釁地橫了王藥一眼。

    耶律延休不敢違命,上前在銀盆里洗了手,然后瞪大眼睛,仔細挑選了一顆又大又紅的櫻桃,又飽飽地蘸了雪白的酥酪,送到完顏綽臉邊。她手都不動,直接從他手指上把櫻桃叼了過去,舌尖有意無意還在他指尖舔舐了一下。耶律延休手一抖,王藥也是手一抖。

    完顏綽用眼角余光看著他,他表情是平靜,可她熟悉的,他頸側的血脈鼓脹起來,藍色的血管仿佛還在搏動——沒錯,生氣了,妒忌了,快要怒發沖冠了。

    她挑釁地撇臉看看他的頭,他頭上只裹著幞頭,而且頭發當然不會真的豎起來,但她已經夠滿意了,掩不住地微微一笑,側頭對耶律延休說得更是千嬌百媚:“再挑一顆嘛,要又紅又甜的……”

    耶律延休上陣打仗勇猛不畏死,此刻伺候太后吃櫻桃倒是出了一身的汗。他對面那個端盆的也是一身汗,額角一層晶瑩,大約在強行忍痛,目光都有些漂移,手更是抖得厲害。好容易完顏綽擺擺手表示不想吃櫻桃了,耶律延休才松了一口氣。他手上沾滿了酥酪,想舔一舔又覺得御前失禮,完顏綽何等精靈,笑道:“現成的奴才,你不叫他端水給你洗手?”

    “王……”耶律延休覺得叫“樞密”不合適,但叫人家奴才也叫不出口,只能招招手表示自己要水洗手。

    王藥挺著脊梁,緩緩端著水過去,見耶律延休大大咧咧的雙手伸過來要往水里插,他突然雙手一抬,把一盆子水盡數潑在這位大將軍的臉上。

    看著“奴才”翻身忤逆,而當將軍的一臉懵然,撒開著雙手,渾身滴滴答答滴著水。完顏綽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11.11

    太后笑了,耶律延休也只能黑著臉,忍著蓬勃的怒氣,自己伸手拂拭身上的水痕。

    完顏綽嘟著嘴說:“延休, 你是男人么?給人這么欺到臉上, 也不聞不問?敢不成學韓信甘受胯_下之辱?”

    耶律延休還沒反應過來,王藥已經反應過來, 搶在前頭說:“耶律將軍,既然太后發話了,咱們不妨以男人的方式對決。你可愿意?”說罷, 還文質彬彬地拱一拱手。

    耶律延休本來就一肚皮的怨氣, 見王藥居然還敢挑釁,又見他瘦瘦的身板兒, 發黃的面色, 還有他身上的那頓鞭子還是自己親手抽的,有多厲害他最清楚——就這樣了, 還敢找死?!耶律延休瞇了瞇眼睛,笑道:“你都這么說了, 我不奉陪也不像了。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

    王藥扯一扯唇角,率先出了帳門。

    完顏綽發覺,挑起了兩個人的打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腦海中蹦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王藥的鞭傷還沒有好!

    但見耶律延休也拔腳出去了,她囑咐“留情”之類的話無論如何不好出口,呆坐著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叫好的聲音已經一浪高過一浪,只能也跟著出去觀看。

    契丹人把摔跤當做娛樂事,日常小伙子們還要沒事來上兩局,這次這兩位身份懸殊,外形也懸殊,又是劍拔弩張斗雞兒似的表情,這場打斗只怕好看得緊!不用招呼,四面立刻圍成了好大一個人圈兒,個個伸著脖子往里瞧,為自己心目中期待的英雄吶喊助威。

    圈里兩個都脫了外頭長衫,穿著里面的短打。身形上看,王藥個子沒有劣勢,但瘦一圈。開打的架勢也不相同,彼此觀察了一陣,耶律延休先撲上去,王藥靈巧,閃躲了幾回,但旋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完顏綽看得清楚,他灰色褐衣的背上,綻開了一道鮮紅,緊跟著又是一道——他的鞭傷,哪能這么大幅度動作!她的心頓時一跳,接著鼻尖漫上酸楚來。

    王藥果然是找死,耶律延休戰場上驍勇,摔跤場上也不賴,一旦察覺王藥腳步虛浮便趁勢加以猛攻。王藥抵擋躲避了兩下,到底不敵,被狠狠一拳擊在肚子上。他退幾步還沒有站穩,又被撲過來的人絆倒在地上,壓在身下,這下拳頭像雨點般落下來。王藥先還抵抗,后來不知是沒力氣了還是沒信心了,撒開手隨便他打。

    落在他肩頭、胳膊、胸脯上的拳頭,完顏綽還忍了,但后來見耶律延休打順了手,拳頭照王藥頭面而去,她不由喝道:“可以了!”見耶律延休有些不足意,放下拳頭悻悻地從王藥身上起來,她又故意笑道:“你看你,累得一頭汗。”掏出自己的手絹,命阿菩給耶律延休送過去。

    耶律延休這下面子十足,他倒不是斤斤計較的男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灰塵,轉手又去拉王藥。王藥背上滾著泥塵,然而洇出來的五六道灰紅色的血痕還是在衣服的背上觸目驚心。完顏綽胸口起伏著,對王藥說:“雞蛋碰石頭,不自量力!臟死了,回去洗一洗,再到帳營前端水服侍。”

    王藥疼得渾身哆嗦,卻抬臉笑了笑,低聲自語了一句什么,推開一邊過來扶掖他的人,一瘸一拐往他住的那間黑漆漆的狹窄氈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