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完顏綽仰頭透過小窗看看,第二個人又被押解過來,大約又是言辭或舉動里有叛國的意味,以李維勵的狠辣無情,此人自然也逃不過一刀。第三個、第四個……城墻上鮮血如泉,人頭一個個掉落,砸在城下便如爛瓜。完顏綽終于覺得無趣,冷笑道:“這是在嚇我么?” 她以狠毒無情著稱,還怕幾個死人部件? 正當(dāng)轉(zhuǎn)身想叫礮辒車回去的時候,身邊的阿菩叫了一聲:“啊!主子!是王……” 完顏綽反射般回頭,透過小窗朝上一看,頓時整個人的呼吸都窒住了! ☆、11.11 完顏綽的耳畔“嗡嗡”了一陣,才慢慢恢復(fù)了聽力,上頭拿文書的那個人還是在枯燥地念著罪狀,聲音也沒有先前洪亮, 帶著些說得太久了的嘶啞感, 愈發(fā)像鈍鈍的刀片,往人的心里刮。 “……唯大敵當(dāng)前, 叛逃投于他國,便謂貳臣。自為父母親族蒙羞,豈有面目茍活?……” 完顏綽怔怔地看著上頭, 王藥身邊站著的就是劊子手, 一身朱衣,手上托著明晃晃的鬼頭刀, 刀刃閃著血光, 又隱著里頭的青芒,在陽光下極其刺眼。 “……故叛國之人, 上愧天地,下慚子孫, 貽羞萬世而難洗羞恥……” 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清表情,但覺王藥臉色慘白,裹在青色道袍之下,與身邊那個黝黑而朱衣的劊子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嘴角搐動,不知是哭還是在笑,而目光茫然,望著北方。完顏綽突然心頭發(fā)酸,死死抓著礮辒車?yán)锏臋M桿,心里罵著:蠢貨!你心心念念的國家,它不愛你!你心心念念投奔的故人,他要殺你!他給你冠上污名,讓你死都貽羞,讓你的頭顱從這高高的城墻落下去,砸得稀爛! 他或許是裝的。但是她已經(jīng)顧不得了,咬著牙對阿菩說:“你告訴弓箭手。王藥,是從我們這里逃走的。要殺,也得我親自殺!輪不到晉國那幫子混蛋動手!” 念文書的冗長語句終于停了下來。他吃力似的清清喉嚨,然后看看劊子手,聲音輕輕的“那就動手吧。” 劊子手的刀,遠(yuǎn)遠(yuǎn)的只覺得鋒刃一閃一閃的,緩緩舉了起來。女墻上的王藥并沒有看見下頭礮辒車?yán)锊刂耐觐伨b,他茫然地望著北邊,望著數(shù)不盡的營盤和川流不息的人馬,求索而不得,竟然笑了笑。 愿賭服輸。死得其所。 他聽見“嗖”的一聲,是破風(fēng)聲。 但脖子并沒有臆想中發(fā)涼或發(fā)燙的感覺,倒是身后沉悶一響,回頭一看。劊子手額頭中箭,rou墩墩的身軀轟然倒地,后腦探出一截箭鏃,那柄寒刃也“叮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王藥離得近,尚能看見刀刃上殘留的別人的鮮血,此刻在他面前又飛濺開來。 他敏銳地探頭往下城墻下。她的影子從包裹重重的礮辒車中露了一露,似乎在責(zé)怪弓箭手殺錯了人,但緊接著,她焦急的目光穿越過層層霧翳投來一瞥。王藥只覺身上那些緊張出來的冷汗頓時化作眼眶中的熱淚,將落不落,悔痛和不悔交織在一起,愛與恨也交織在一起。要不是還牢牢地捆著,他幾乎想從這雉堞縱身而下,求得一個永世的平靜。 弓箭手的一箭,是觸發(fā)新一場大戰(zhàn)的戰(zhàn)鼓。羽箭颼颼地往下射,下頭退了一陣,又重新集結(jié)向前攻進(jìn)。完顏綽在重重保護(hù)下退到安全的地界指揮,但望樓上的哨兵很快遞來消息:剛剛她仰頭看城墻上殺人一幕的時候,應(yīng)州的南門,突圍出一支百人的精銳的騎兵,也不殺敵,一路只是朝更南的滹沱河狂奔而去。也幾乎在同時,夏國的數(shù)騎從南門飛馳而至,亦是通報同樣的消息。 完顏綽叫道:“糟了!守不住河,晉軍援兵很快就能順?biāo)粒】旖腥俗罚 ?/br> 軍隊太大,指揮起來就不那么容易。原本四十萬人結(jié)成各種軍陣,排布在應(yīng)州四邊,井然有序,彼此用旗幡號令,非常有序。但太后貪看北門的情景,南邊突圍的旗語未曾關(guān)注。戰(zhàn)場上戰(zhàn)機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背水的南門,本來守衛(wèi)就少,她反應(yīng)再快,畢竟突圍的晉國勇士已經(jīng)成功了。 晉軍也是孤注一擲。百人雖不算多,都是營里最強悍的精兵強將。一到開闊地,他們便順著南風(fēng),放出火箭,城外被收割得如同瘌痢頭一樣的麥田,盡是已經(jīng)干萎的麥茬,順著風(fēng)勢,頓時熊熊燃燒起來。安扎的營帳氈包,離得近的,也立刻燒成了一團團火堆。人們忙著安撫馬匹,迅速地挖防火溝,但是還是頗有損失。 滹沱河北岸,是為夏軍占領(lǐng)。但是契丹軍人水性不怎么好,防守多是木排扎成的疊橋,船只也大多拴著。火箭上去,頓時也呼呼燃燒起來。 突圍的百余人,翻身下馬,脫掉外頭用來阻擋箭鏃的斗篷,竟然都是精赤著上身的漢子,“撲通撲通”跳入春水中,泅波而去。一邊忙著救火,一邊忙著保船,一邊還忙著射箭追擊的夏國兵,自然不能專心,眼睜睜看著絕大多數(shù)晉國勇士都泅游到河對岸去了。 亂了一陣,局面還算安定下來,但是完顏綽頗有見微知著的本事,已經(jīng)感覺己方一場sao亂,這幾日的攻城加上近日遭火,死傷也有萬余,士氣低落是一定的。應(yīng)州城堅,若被來援的人夾擊,里應(yīng)外合的,自己也未必能贏。加上里頭還有王藥,深諳她這里一切軍事調(diào)布,縱使不能反攻,也一定能夠堅守。 還有最重要一點:完顏綽經(jīng)歷了王藥的逃亡,經(jīng)歷了他被納于城頭幾乎就要處斬的可怖場面,身體和心理的疲累終于到了極點,簡直不堪忍受。 晚上布置完一切事務(wù),回到營帳,遠(yuǎn)處又傳來戰(zhàn)士們悲愴的牧歌,她胸口的惡氣騰騰地漲起來,偏偏剛剛睡著的小皇帝蕭邑灃又揉著眼睛坐起來,大約是做了噩夢,哭鬧著叫:“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完顏綽惡從膽邊生,上前一巴掌抽小人兒的腦袋上,打得他嚎啕起來。她怒道:“別提他!就當(dāng)他死了!” 蕭邑灃已經(jīng)被打醒了,抽抽噎噎用力壓抑著哭聲。但眼睛從五指縫里偷偷往外瞧瞧,瞥見“母后”氣怒得臉色發(fā)紅,但也目中隱淚,便倔強著又嘟囔了一聲:“他們說的,明明沒死!我要仲父!” 眼見完顏綽的巴掌又揚了起來,他連忙爬進(jìn)被窩,護(hù)住腦袋,撅著個屁股對著她。 這副模樣,看著可愛又可憐,饒是怒火沖天的完顏綽,也沒有再動手,扭身坐在榻上,氣得幾乎要哭:“你也來氣我!只怕將來也是頭白眼狼!” 她咬牙切齒,想著剛才在軍帳里所有人吵得翻天的場面。幾個悲觀的林牙甚至擔(dān)憂王藥會出賣他們最重要的消息,提出早早撤兵為上。完顏綽當(dāng)時硬著頭皮不肯,硬著頭皮說王藥被綁縛刑場,大約是不肯叫晉國那邊滿意,否則何愁沒有榮華富貴? 死不認(rèn)錯,也是為了自己的權(quán)威,也是一場賭博。她心里亂糟糟的,像一團解不開的麻繩,正在腦袋脹痛的時候,一雙小手輕輕地?fù)嵩谒募缟稀?/br> “又干嘛?!”她怒沖沖喝道。 小手的主人陪著小心說:“阿娘,是不是頭疼?我給你揉揉。”然后小手探上來,輕輕地在她頭發(fā)上撫弄著,起不了揉的效果,卻似清風(fēng),漸漸把完顏綽心里的戾氣打消掉了。她回頭看著蕭邑灃:“灃兒,是不是你仲父說什么你都信?” 蕭邑灃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鄭重地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好皇帝要懂民心,知道什么是最苦的事。懂了別人的苦,自然而然的就會有善。有了善,自然而然就心懷坦蕩,什么都不怕了。” 好像說得有道理,但此刻完顏綽還無法接受一個從自己身邊叛逃的人的話。她嗤之以鼻:“你千萬甭聽他胡扯!當(dāng)好皇帝,賞的時候要舍得了錢,罰得時候要狠得了心。”她似想到了什么:“你仲父做錯了事,該不該罰?” 蕭邑灃偏著頭,好一會兒說:“他不會做錯事的啊!” “人誰無過?!”完顏綽叱道,“別打岔,就說你覺得該不該罰吧!” 小皇帝仿佛反而是大人,要包容完顏綽的無理取鬧一樣,居然還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仲父說:‘賞務(wù)速而后勸,罰務(wù)速而后懲。’” 完顏綽白了他一眼:“還文縐縐的!就說你懂不懂意思吧。” 小皇帝居然相當(dāng)聰明,把老師的話一句句都記得牢牢的,雖然也是背書,卻也背得準(zhǔn)確:“就是說賞和罰都得是時候,遲了,就沒用啦!” 完顏綽亂麻似的心里突然像被理順了,自己說服了自己,做下了決策,此刻,只對蕭邑灃說:“說得挺好的。睡吧。” “斥候已經(jīng)報來消息,晉國的兵馬分為三路,想包抄環(huán)圍我們。怕也不怕,但是再打,徒增傷亡。應(yīng)州這地方,不值得。”完顏綽語氣平靜,“想必晉國那里也權(quán)衡過利弊,若是可以談,首選自然是和談。現(xiàn)在我們還占優(yōu)勢,城下之盟,可以簽得漂亮一點。” 她不再獅子大開口,叫晉國割讓軍事要地或經(jīng)濟要地,明擺著不可能的;但是自己遭災(zāi),大方落落要錢要糧,要開市口,要重劃邊界,都是做到到的。錢,還不妨多要一點,四十萬的軍隊也能不空著手回去,回去后將士的厚賞,總不能她掏。 還有一個人,也是要要回來的。 完顏綽氣定神閑,仿佛無視所有人異樣的看法一樣:“王藥從我們這里叛逃出去,總得我們審問才是。‘賞務(wù)速而后勸,罰務(wù)速而后懲’,就是要殺要剮,也要給大家做個榜樣才不枉費……當(dāng)然,若他另有什么隱情,也要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別顯得我們不容人。” 話夠堂皇,她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有人反對。趁著晉國援兵未到,和談?wù)?dāng)時。 趙王大約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小九九,和契丹的林牙喝了兩杯酒,做張做智地討價還價一番,終于定下以“饋賚”之名,補償夏國銀十萬兩,絹十萬匹,以孤懸的應(yīng)州南北為界,重新議定邊線;然后,還要縛回王藥。趙王道:“我雖是我們官家的親弟弟,到底只是個親王。這樣的協(xié)議,尚且要飛馬入京,請我們陛下定奪。” 不過也差不多——邊界已經(jīng)既成事實,錢和絹要得也不很多。趙王最后豪爽地說:“割地我不敢應(yīng)承,不過錢和絹,哪怕我私人掏腰包也可。至于王藥——”他沉吟了一會兒,笑道:“自然還活著。但是,他家里雙親都在臨安,難道你們能強人所難不讓人家歸鄉(xiāng)?” 夏國來使在這條上卻十分強硬:“他當(dāng)了我們的官,自然自承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人。我們太后已經(jīng)說了,他在這里還能茍活,到底大家氣不過,還是要押回去審問受刑,才談得上我們的賞罰之度!” 趙王不言,只是再次勸酒。席間以如廁為借口,偷偷招來李維勵的心腹幕僚。“放虎歸山,有些不情愿。”趙王道。 那幕僚深知一切情形,手在空中一劈:“李將軍的意思,找個機會殺了吧。寧可失個人才,不能給予敵國啊!” 趙王搖搖頭:“人家都知道王藥活著,現(xiàn)在殺不是落人口實?”只恨沒有早點處死——但是剛剛一支隊伍突圍出去,尚不知外頭情形,王藥如此重要,也不敢輕易弄死了,斷了自己最后一條后路。趙王忖了半天,道:“我看他倒是個讀書人的性子,不知勸不勸得了他自裁?瞧他還是肯以身殉國的——那日畢竟不完全是做戲——真?zhèn)€那契丹太后不發(fā)令射殺劊子手,也只有把戲做到底了。” 若能曉以大義,也算是絕了一條后患。 ☆、11.11 和談既成,王藥雖然沒有參與,但應(yīng)州官署里人人喜色遮都遮不住,也能夠揣測到結(jié)果不壞。 晚間, 送走了契丹的使節(jié), 已經(jīng)是二更之后了,王藥卻突然受到趙王和李維勵的邀請, 叫他到花廳喝酒會談。 花廳還是那座花廳,光禿禿的槐樹,低垂著枝條, 光禿禿的柳樹, 尚且隨風(fēng)飄蕩,在入夜的時候映在窗紙上, 宛若水中荇藻, 幾欲把看見的人糾纏而死。花廳倒是熱氣騰騰,前一輪酒菜的氣味尚在, 此刻又捧出新的酒肴,虛席以待。 李維勵一如既往鐵黑著一張臉, 一點表情都沒有,倒是趙王含笑招呼道:“王公請上座!” 王藥急忙拱手回禮:“殿下客氣了!臣在一邊奉陪便是。”瞄了瞄兩邊,到趙王和李維勵的下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脊背挺得筆直。 趙王他們已經(jīng)陪使臣吃過了一輪,此刻舉著酒盞只是勸酒勸菜,趙王會說話,而且自帶些威嚴(yán),說得王藥不能不飲了三杯。酒是汾州的蒸酒,入口甘冽卻又熱烈,他臉上直起酡紅卻又絲毫不覺得頭腦昏沉。王藥贊道:“好酒!好酒!” 趙王笑道:“原是供御的,我在汾州刺史那里得了一壇子,一直舍不得喝,一路帶到這里,原想著若是應(yīng)州城破,便喝醉了自焚而死,也算報了國恩。不料竟沒有死,自然要拿來與王公品鑒,同時也是謝你!”他遙遙舉杯,對王藥一笑:“多謝你!” 王藥若有所感,亦是舉杯一飲而盡,然后把杯底翻了翻:“殿下不必如此,臣本就是大晉士人,何況這些年在邊境,頗見民艱。”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 王藥所想,趙王并不關(guān)心,他轉(zhuǎn)動著酒盞,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再抬頭看王藥,見仍是名士風(fēng)流的模樣,仿佛那日鬼頭刀差點砍了他的腦袋,也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不足一提。酒過三巡,趙王有意無意道:“夏國兵強馬悍,三天兩頭sao擾我邊境,要有個萬全之策可以制住他就好了。王公執(zhí)掌夏國樞密院,不知可有良策?” 王藥雖然喝了不少,但只是臉發(fā)紅,頭腦很清楚,笑笑道:“從來就沒有萬全之策。不過是加強邊防的軍力,讓他不敢輕開邊釁;再者多開市集,讓夏國能有存糧,不至于一遭災(zāi)禍便無從自救,只能靠搶掠。” 這個答案,自然不能讓人滿意。趙王的笑容有點冷,說話也開始帶刺兒:“看來,王公的立場還是在夏國?” 王藥低頭喝酒,掩掉目光中的警覺,然而再抬起臉又是坦然起來,笑道:“我的立場是萬民。晉是故國,夏是恩地,并無偏頗。——這話出來,大概不僅李將軍,趙王殿下也想殺我而后快了吧?” 趙王面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王公說笑了!王公這次肯冒鋒鏑到應(yīng)州,小王佩服之至,只道王公義薄云天,不是他們等閑傳言所說的什么‘女主的面首’。如今烽煙雖消,到底萬民并未安枕。夏國但凡有災(zāi),好像進(jìn)犯我們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樣的土匪的道理,小王竟然也無言以對!王公既然覺得這也是萬民的立場,小王只有再敬王公一杯酒了!” 譏刺得好!王藥不動聲色,見他喝酒,自己便毫不客氣奉陪了一杯。 如今人為刀俎,他為魚rou,只怕趙王和李維勵的殺心是一樣的。王藥閉目品咂了一會兒美酒,睜眼后笑道:“這,怕是臣的斷頭酒了?” 他的笑容漸漸隱沒,白皙的臉上云蒸霞蔚,襯得如同畫中神仙似的,他放肆地解開衣帶,袒出脖頸,原本正襟端坐的雙腿也蹺了起來:“沒事。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千古不易的道理。王藥若不明白這點,當(dāng)時也不敢到應(yīng)州來。只是我就縛之前,請趙王回憶一下,曾經(jīng)答應(yīng)我的,不知趙王可還記得?” 趙王保持著微笑,嘴角卻繃得有點抽搐。 謀劃那日,王藥對著沙盤說清了他的策略,最后說:“這樣的險招,首要是使應(yīng)州城外指揮的人走神。夏國的馬隊用的是重甲,若不在軍陣?yán)铮鋵嵅⒉混`活,速度也有限。那么,我愿意用項上人頭賭一賭,賭契丹女主會有片刻失神。那時候以火光為號,開城門放出驃騎,如果順利,一百人中能有四五十沖出重圍,以火攻亂敵人陣腳,亂他的軍心就有望,和談就有望。” 他接著說:“王藥當(dāng)年投敵,是章刺史的指派。不過,你們?nèi)羰遣辉赶嘈牛蛘哒f,因為我后來確實也是當(dāng)了夏國的官,覺得我死有余辜,我也不敢辯白。但是,王藥一片忠心,不愿貽羞父母,請殿下答應(yīng)我,我死后要給我正名。” 趙王當(dāng)時為了退敵要借用他的腦袋,信誓旦旦答應(yīng)了。今日再被問起來,不免有些羞愧。他借酒蓋臉,笑道:“王公身前身后名,小王自然不會食言而肥!” 王藥道:“那你們請便吧,我引頸待戮。”蹺足又自斟自飲了一杯。 趙王陪笑道:“王公大約是誤會了。小王并沒有取王公性命的意思。只不過夏國的和談協(xié)議,除了重新劃界,賠償銀兩布帛之外,就是要王公回夏國受審。小王心疼王公,卻又不忍城中十萬百姓的性命,只能答應(yīng)了他。卻不知夏國的蠻夷會用怎么樣的法子來折磨王公?雖說螻蟻尚且貪生,但是有些折磨,真是叫人生不如死。王公若有打算……” 王藥斟酒飲下,說話已經(jīng)大著舌頭,仿佛醺醉了:“呵呵,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事會蹉跎,跡與心違,命與世左……隨他吧……但有一盞好酒,容我醉死異鄉(xiāng)吧。”酒盞一丟,枕著自己的袖子就醉倒了。 油鹽不進(jìn),又不能殺。趙王目視王藥一眼,又看了看李維勵那一臉就要發(fā)作的怒色,默默然搖了搖頭。 王藥真?zhèn)€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汾州酒好,雖然昨晚豪飲,今日一點中酒的頭疼口渴都沒有,反倒神清氣爽。王藥起身一看,自己還睡在花廳的矮榻上,身上蓋著一條錦被;一邊的椅子上,趙王側(cè)坐支頤,正在假寐。 聽見王藥起身的動靜,趙王亦睜開眼睛,反射性地跳起來,呼喚花廳外伺候的侍女來伺候王藥起身洗漱。 幾個侍女魚貫而入,個個瘦得娉婷,有的端水,有的捧楊枝青鹽,有的拿手巾,還有的蹲身為王藥理襪穿靴。王藥縮了腳說:“別別!昨夜醉了,沒有洗腳。” 給他穿靴子的侍女不由噗嗤一笑,抬頭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王藥笑道:“那么奴婢打水給王公洗腳可好?” 趙王見王藥號稱“青樓薄幸”的人,面對一個中人之姿的侍女居然還會尷尬,不由笑道:“她們愿意服侍呢!王公是救她們命的人!” 王藥眨著眼睛沒太明白,但見真的有侍女去打水拿腳巾了,倒不由發(fā)問道:“應(yīng)州破不破,也不是人人都會死。夏國的完顏太后并不會屠城,她親口說的。” 服侍他洗腳的那個侍女卻紅了眼眶,瞥見趙王出去了,才說:“應(yīng)州破,我們或有活路;應(yīng)州不破……”另一個接口,低聲道:“將軍已經(jīng)和我們講了多少回張巡守睢陽的故事,擊節(jié)贊他節(jié)義。自然是說給我們聽的。哪一天應(yīng)州斷糧,哪一天我們就……” 王藥心中一寒:安史之亂中,張巡守睢陽,守到糧絕之后,先把自家小妾拿出來殺掉吃rou,后又為了守城,生生地吃了城里三萬人!雖是大唐的英雄,終歸是萬民的罪人。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低頭為他洗腳,模樣近乎虔誠,只覺得心里酸楚,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fā),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穿戴完畢,隨著運送部分布帛和銀錢的車輛一起出城。城外是一片焦土,散發(fā)著煙火的氣息,不遠(yuǎn)處的夏國軍隊仍然持戈林立,黑壓壓的一片十分肅殺。他拂了拂身上的靛藍(lán)色道袍,是件漿洗得干凈硬挺的尋常衣衫,腳下皂布靴也是尋常仕子的物件。他一步一步踩著焦黑的泥土,慢慢地往夏軍的營地走。 到了對面的藩籬大門那里,布帛被抖開,銀錢被挑開,一一進(jìn)行檢查,隨行的所有人自然更不能幸免,從頭捏摸到腳,粗魯不堪。王藥并沒有得到好的待遇,檢查他的那名士兵明知道他是誰,卻連敬色都沒有,也不同他說話,例行公事一樣查驗了一遍。 晉國押運官員散著頭發(fā),邊系衣帶邊陪著笑說:“應(yīng)州的銀錢和布帛是庫存的,到底有限。其他地方正在急急征召運轉(zhuǎn),必然不會食言。請放心。” 軍隊猶在這里看著,也不怕晉國食言。 一切無誤,接手布帛、銀錢,還有王藥本人的,是一名高大英俊的將官,一樣的面無表情,把鞭桿擱在肩膀上,說一句:“欠的盡快還上。已經(jīng)到的送進(jìn)去。”打發(fā)走了晉國的來人。 王藥背上被他的鞭桿輕輕一戳,不由自主地往前而去。他抬頭看看,四十萬軍人不會都同時離開,但太后和皇帝的御幄已經(jīng)收起來,皇帝的輅車已經(jīng)備好,車簾子低垂著,四處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