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如今每天就是一副白吃干飯的德行,在作為官署的營帳里轉一圈,看看各處的軍報折片,然后啞口葫蘆似的什么意見都不發,再晃蕩晃蕩走掉。也沒人攔他,也沒人瞞他,也沒人追著他問問題。但是今天,他終于憋不住要說話了。 “應州不下,你如何取代州?過代州和忻州,就該拿太原了吧?” 完顏綽知道他是試探,但毫不隱瞞地說:“自然要拿下太原,這塊寶地到手,后頭四通八達。掌控黃河,直取幽燕二處,如探囊取物。” 要是能這樣順利,她還真的就能直搗汴京,再就能飲馬長江了! 王藥不動聲色,又問:“可是應州地大城堅,不容易啊!” 完顏綽大概根本沒打算瞞他,點點頭說:“沒關系。周邊十個縣先打下來,孤立應州,然后圍住它,再去打忻州。”她若無其事地笑著:“應州肯降則罷,不肯降,我就要給點顏色它瞧瞧。” “屠城?”王藥探手抓住她的手腕。完顏綽一甩手脫開,昂然看著他,笑道:“對。先屠個小的給它看看,若是嚇不住,就陪它慢慢玩。里頭的人啊很快就知道了,殺頭比餓死好,投降比殺頭好。” 她巧笑倩兮,王藥卻一陣不寒而栗,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是怎么愛上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妖精的。 ☆、11.11 完顏綽撩了撩頭發,自語道:“到底南邊熱,才四月底,跑了一圈馬就一身汗。”吩咐阿菩給她打水洗浴。 王藥緊緊跟在她身后:“屠城殺降, 一直都是不祥之兆, 你也不擔心么?” 完顏綽回身笑道:“沒事,我叫儺師算過了, 都說今年血□□甚重,要多些人頭人血來祭祀山神,回頭上蒼才賜福祉給我們大夏。我又不傻……”她眼中含著話似的, 眉頭一挑, 什么都沒說。 王藥心里焦急,亦步亦趨跟著她, 喋喋不休地說:“你那個儺師靠譜么?天道好還, 可不是玩的!而且,屠城未必就能唬住人。有的時候, 知道城破則沒命,結果集結一城的力量來共同破虜, 也是有的……” 完顏綽只管在前面款款地走,聽他嘮嘮叨叨地說。到了自己的帳營門口,恰見宦官宮女在往里頭抬熱水和浴盆,她才回身,伸手按著王藥的胸口,笑道:“卻疾,這好一段時間了,你倒是第一次對我說這么多話,而且,是這么多關于國政軍政的話。呵呵,是為什么呀?” 王藥只覺得套兒又鋪天蓋地地下來了,他沉吟了片刻,說:“我不瞞你,我不忍心看故國的人遭到屠戮。” 完顏綽笑得深沉了一些,按著他胸口的手也繼續用力:“好得很,卻疾,你是識時務的人,不跟我弄鬼。我也和你說實話:我的人已經打聽了,應州城里除了李維勵,還有晉國的趙王,現在三邊在增援應州,但是汾州和定州被我的斡魯朵看住了,增援一時不及。可以用作物資運輸的滹沱河現在也在我手里控制著,晉國深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沒有這條水運的路,大約也不敢冒險增援。” 她笑道:“其實,還是跟你學的,之前看你打并州,就是先占河道,再控鄉村,最后逼得并州孤立無援而投降。確實很好用,你不愧是帝師!” 王藥咽了一口口水,一時無話,直到看見完顏綽似乎要進去洗澡了,才拉住她的胳膊說:“你要怎么樣?” 完顏綽不由笑得更是開懷的模樣:“你是打算,聽我的話,讓我不要屠城?” 王藥深吸一口氣:“你說,你要我做什么?” 他緊張得背都繃緊了,低著頭看過來的模樣簡直是一張勁弓,完顏綽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背,笑得:“那你先進來幫我搓背吧!” 還有閑心開玩笑!王藥恨不得在她屁股上揍兩下,但這大帳之外,無論如何也不敢,忍著氣進去,幫著她解帶鉤,拿衣服,直到她香艷的背露在他面前。完顏綽帶著一絲羞澀回頭,王藥的眼睛卻盯著別處,一臉憂色。 她不甘,伸手探到他腹下,還真個完全沒有反應,反而惹得他不快:“干什么?不是說洗澡么?” 完顏綽的臉冷了下來,澡也不忙著洗了,抱著胸問:“你那么勉強?!” 王藥這才抬眼看她的眼睛,搖搖頭說:“我不勉強自己,我先聽你說,我會權衡,能做得到才會去做。” 果然還是那個油鹽不進的他!怪不得在晉國時,他到處不落好,留了個風流落拓的名聲。完顏綽也不想和他盤馬彎弓了,撒開雙手倒撐著浴盆,毫不顧忌地把含苞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實話告訴你,應州這塊骨頭有點硬,但是李維勵和趙王都在里面,我心里實在癢癢。這地方我一定要得到,里面的兩個人也要——死的活的都要!你幫我取下應州,我就不屠城,而且以后也隨你去。” 王藥冷笑道:“嗬!你那么信我有本事能取下這樣一座堅城?!” 完顏綽笑道:“我信你!”她的目光微微下瞥,心卻微微下沉。他一平如鏡,身上某處一點波瀾都沒有。 王藥似乎是思考了很久,終于點點頭:“好。我幫你取應州,也幫你捉拿趙王和李維勵。但是你要記得答應我的話,大軍過處,不得無故殺戮,倉儲糧草也要留夠百姓的。” 屠城之策,本來就不是上策,完顏綽用此法逼得王藥答應重新幫她,心情自然好起來,點頭說:“我答應你。要是能輕松得到應州,我也不是好殺的人。不過你要是騙我,那我可要用飄杵之血來警告你。” 她在香噴噴的浴水里哼著歌兒,裊裊的蒸汽給她背上的嬌艷花朵鍍上了霧氣,有時回眸,顧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王藥在背后為她撩水,手指偶爾觸及她的肌膚,完顏綽會撒嬌地說:“卻疾,你的手指好冷!”他沖她苦苦地笑,但是一句話也不說。 王藥重新拾起職司,白天在帷帳中出謀劃策,指揮夏軍的主力慢慢向應州三面環圍,又造漕船,從滹沱河上源源不斷地運送糧草來。完顏綽與眾臣仔細聽他分析,欣慰于他確實謀算精準,大軍環圍應州之后,里頭的人插翅難飛,不需要屠城恐嚇,只消餓上半個月,自然要投降保命。 “李維勵或許愿意殉國,但趙王是晉國君主的親弟弟,晉主體弱多病,三十多而無子,趙王將來繼位呼聲極高,所以估計李維勵一定會拼死保護趙王。”王藥指著堪輿滔滔而言,最后手指壓在應州的那個紅圈上,目視完顏綽:“若能以趙王為質,強過要他的項上人頭。” 完顏綽點點頭:“說的是!要人頭,是因為有用,不然,還能拿來當球踢么?拿住趙王,可能換得幽燕之地?” 王藥搖搖頭:“不好說。先攻下應州再說吧。” 大軍開拔,不是簡單的事,從后備到路線,再到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置辦周全。完顏綽懷著這樣的宏愿,每日忙得只睡三個時辰也不覺得疲勞,直到事情備辦得差不多了,才覺得頭昏腦漲。 她扶著額頭,問阿菩:“咦,今日沒有看見王藥?” 阿菩笑道:“主子每日家繁忙,他還是定時課讀陛下,日日不輟呢。” 完顏綽聞聽這話,心里也甜滋滋的,點點頭說:“去看看。” 小皇帝蕭邑灃也是一天比一天不同,不僅個子長高了,模樣變俊了,而且日日跟著王藥讀書,跟著完顏綽射獵,跟著群臣聽政,感覺氣度風儀都不一樣了。還不到五歲的小人兒,穿著紫袍端坐在坐席上,認認真真聽王藥講故事。 “楚王聽說莊子高才,便想請他主持國政。派去的使者恰好找到莊子在釣魚。使者勸莊子入楚,說了無數的好處,莊子呢,手握著釣竿,頭都不回,最后說:‘我聽說你們楚國有一只神龜,死時已經三千歲了,楚王將龜板小心收貯,用心供奉在廟堂之上,當做是天佑的神物,日日禮敬,不敢稍有懈怠。你們說,這只烏龜是寧愿死了留下一具骨頭而尊貴萬年呢,還是寧愿活著,搖動著尾巴在泥漿地里爬呢?’” 蕭邑灃歪著頭想了想,笑著說:“死了裹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還是活著在泥漿里爬比較自在啊!” 王藥點點頭,含著笑說:“是呢。兩個使者也是這么回答的。莊子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也寧愿搖著尾巴,自在地生活在這泥涂之中。’” 小皇帝笑著湊到王藥耳邊說了句什么,王藥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陛下說得是。臣就是一只烏龜。” 在外頭聽著的完顏綽本來就覺得今天講的內容奇怪:王藥一直多給皇帝授講儒家的典籍,今日卻突然講《南華經》,而且莫名其妙講這樣的內容,現在還自承是一只烏龜!她不由怒沖沖進去,對蕭邑灃吼道:“你對帝師說什么了?天天和你講尊師重道的道理,到底聽進去幾句?!辱及師長,你很得意么?!”手一伸,對侍奉皇帝讀書的宦官道:“戒尺拿來!” 蕭邑灃嚇得臉都白了,他對這位養母是服從慣了的,一句分辯的話都不敢說,含著一泡淚水把小掌心伸出來攤平。 完顏綽接過硬檀木做成的戒尺,對準那粉紅的小掌心,狠狠地就打了下去,她眼一花,只見王藥撲了過來,隨即戒尺落rou的聲音沉悶得不對勁,再一看,王藥的手捂在皇帝的手心上,手背上被她打得泛出了青色。 王藥的手疼得微微顫抖,但聲音一如往常,沉得仿佛帶回響,他抬頭對完顏綽盯了一眼,回頭又對瑟瑟發抖的蕭邑灃說:“不問青紅皂白,不論是非因果,以眼見以為事實,以耳聽以為事實,是為君者的大忌!可記住了?” 蕭邑灃小心地瞥瞥太后,小心地點點頭:“仲父,朕記住了。你的手?……” 王藥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小手,護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云淡風輕地說:“沒事。比這疼的都忍得下來。” 完顏綽竟然只有吃癟的份兒,訕訕地看著這對師徒像父子似的彼此愛惜,倒落得她好心辦壞事,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晚來,她早早地歸寢帳睡覺——這段時間算是少有的了。王藥依然在她的氈包里讀書,火盆上加著熏香,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沉水香氣。看著他散穿著一身玉白色的寬袍,支頤讀書,格外專注,燭光下顯得宛如畫中仙人一樣飄逸出塵。完顏綽慢慢過去,停在他身邊,伸著脖子看他讀的果然是一本《南華》,不由坐到他身邊,嘟著嘴說:“怪了,怎么一下子又信起了老莊?” 王藥捧著她的臉,笑道:“現在覺得,‘無為而治’才是對的。” 完顏綽撇開臉,捧起他的手,手背上一道三指寬的青痕,帶著紫色的淤血,顯得觸目驚心。她小心地撫了撫痕跡,嘆息道:“你真是!疼壞了吧?”王藥不動聲色收回手:“你也知道疼!這么重的戒尺下去,四五歲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 完顏綽訕訕地給他訓,委屈萬狀地依偎著:“你看你,疼皇帝比疼我還多!”她的目光正好望向他袒露的胸口,不由咽了一口口水,這段日子繁忙,晚來倒頭就睡,倒有些冷落他,也委屈自己了。她喜歡用言語激他,因而道:“老莊我是看不懂,曳尾泥涂是烏龜,烏龜有什么好當的?我倒是聽說,在南邊的俗語里,烏龜可不是好意思……”掩口“咯咯”地笑起來。 王藥并沒有被她激怒,順勢攬著她臥倒在榻上,他的氣息那么近,帶著墨香,墨香里冰片和薄荷的涼意,他湊上來吻,一如既往地對她的身體充滿了愛意,輕啄了一會兒,嘴唇停留在她的耳垂邊,邊斷斷續續含吮,邊輕聲說:“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泥涂。” “什么?”她睜著眼睛,眸子里閃著星芒似的。 王藥一手撫過她的肩,人一翻身凌于她上,低下頭吻她的鎖骨,完顏綽掉了魂兒似的,只是喘息,再不愿思考。聽著他在親吻的間隙,一遍一遍地呼喚:“阿雁……阿雁……” ☆、11.11 王藥比以往每一次都來得更溫柔,細心呵護她如呵護枝頭的花瓣,完顏綽在最后的激情中牢牢地抱著他的脖子,用臉蹭他臉上的汗水, 喃喃地說:“卻疾, 卻疾,你怎么這么好!……” 王藥報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又抱了她一會兒,起身打水為兩個人擦拭汗水。完顏綽辛苦地調兵布陣了這一陣,便也高高興興任憑他服侍。渾身干爽之后, 加上激情過后的疲倦感, 她很快窩在王藥的胸口熟睡了,猶記得閉眼前她還和他久久凝望彼此的眼睛, 還用手指畫過他上身的每塊勁瘦的肌rou, 還親吻他血脈勃勃的頸側,貪婪地體驗他的氣息……然后舒適地昏昏然入睡, 手指在他胸前打圈打到什么時候也記不得了,而他一直以目光關注著她, 以手指撫弄著她,充滿了憐惜的蜜意。 清晨,睡了一個好覺的完顏綽在溫暖而猶帶著他的氣息的被窩中醒過來,側頭一看,枕頭的另一側卻是空的。她知道王藥近來一直早起練劍,倒也沒有多想,施施然自己洗漱打理整潔,到外頭轉了一圈。 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原野上蓬勃的春草和鮮花不知道人世間的險惡,猶在生機勃勃地怒放著。完顏綽到軍帳里轉了一圈,問道:“王樞密呢?” 大家都是瞠然,對視兩眼才小心翼翼答:“不是在寢臥的氈包里么?” 完顏綽的笑容凝結起來,回身到處望了望,突然厲聲道:“給我找王樞密去!” 這座駐蹕在應州外圍的營區頓時炸鍋了一般,大家沒頭蒼蠅般四處找尋著,連小皇帝的御幄都不忘翻開一遍,卻依然沒有王藥的身影。大家想著他會不會又去哪里吟詩喝酒去了,卻有人從馬廄那里過來,稟報道:“大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王樞密說接了太后的密旨,要去應州城外巡察敵情,要了兩匹特別精壯的馬,就騎著出去了。司馬廄的當時還有些奇怪,王樞密這等的高位,難道巡察都不帶親衛的?但是沒敢多想,自然給了馬讓他去了。” 完顏綽已經手足冰涼。有了這一條消息,再叫來營門口和崗哨的人來一問,立刻一清二楚了,王藥寅時要馬,卯初就出了營區,一路朝著應州的方向而去。 大家看著完顏綽的反應。她臉色難看,好在還沒有失了理智,冷冷靜靜地說:“他杖傷尚未痊愈,騎馬是跑不快的。朝應州方向去追。他知道我們這里的所有軍機,絕不能放虎歸山。必要的時候——殺!” 她說出最后的一個字時,猶豫了片刻,所以即使后來這個字蹦得斬釘截鐵也叫人不敢篤信她的意思。完顏綽大約也知道大家躊躇,泠然指揮著:“先派四隊快馬走四條馬道,朝應州方向去堵截,再派兩隊走小道,防著他刻意躲避。把我的馬也牽過來,我親自也去。” 她抬頭看看天空,冷笑道:“雖然走得比我們早,但是估摸著他不敢走關卡重重的大道,以免被我們發現蹤跡。追上他,還是有希望的。” 追擊的馬隊先行,完顏綽很快換了窄袖窄褃的騎裝,跨上最好的戰馬,隨著一支親衛的弓箭手朝應州方向而去。她猜得不錯,王藥確實走的是坎坷難行的小道,而且確實動作不快,茂密葳蕤的蓬草中,他們很快發現了一人一騎再帶一匹備用馬的影子,遠遠地在林間穿梭。 他的身體沐浴著金色的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輪廓,馬蹄清脆,和風帶著花香徐來,這么美好的一個早晨,這么美好的一個人。可是追著他影子的完顏綽卻在極力忍淚,對他恨得無以復加。 王藥大約也聽到了追兵的馬蹄,往后看了一眼,越發俯身夾著馬腹,鞭子一甩,發出嘹亮的清音。 出了這座山谷地,林間小道的盡頭,是一小片原野。四處散落著破敗的村居,田里的麥子被割得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麥茬兒宛如剃得極丑的髡首,墟里有幾處煙,細看顏色發青,原不是炊煙,而是兵燹過后、縱火焚燒的房梁。 開闊地,一切都露在視野里。王藥敏銳地看見,他左右兩邊的曠野里,也追過來兩隊騎兵,穿著契丹的輕甲,嚷嚷聲遠遠的就能聽見:“找到了!是王樞密!”其中為首的兩人馬術超群,既然不是作戰,只是抓人,便也不顧陣勢,拎一拎馬頭沖了過來。王藥本就是低俯的身子,不動聲色從馬背的箭囊中取了箭,突然開弓,“嗖嗖”兩聲,沖在前面的兩個人應聲落馬,脖子上噴出鮮血,箭上白羽猶在顫動。 他回頭看看遠遠追來的完顏綽,夾夾馬腹繼續前奔。完顏綽在后面看得心如浸在涼水里,越發冷得打顫:王藥此舉,分明是告訴她他決裂的意思。追兵這么近,他真以為他逃得出生天?! 開闊而荒蕪的麥田里,馬蹄踏過麥茬,戰馬咴咴嘶鳴著。三隊人馬匯作一路,漸漸向單獨在前的王藥進逼過去。這是一場拼命的追逐賽,前馬雖然尚隔著數百步的距離,但因視野開闊,早已在后隊的箭程之中。 完顏綽一手握著韁繩,一手到箭囊里掏箭,她用的是鳴鏑,不一定要準頭,但只發出這支響箭,便是指引方向,后隊的弓箭手自然會射出鋪天蓋地的箭鏃,只要在射程內,前面的人必無活路。 王藥始終沒有再回頭。完顏綽張弓搭箭,對準他的背——即便是馬上俯身,他的背脊依然收得很緊,她清楚地知道他背上那些瘦峻的肌rou,每一塊的走向。她努力地瞄準他的背脊,眼睛里的淚花卻不斷往外涌,她極力去忍淚,視線依然一片模糊。昨天晚上,他們剛剛享受了一次那么完美無瑕的歡好,他還那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撫摸著她身上的每一處肌膚,親吻是如此真摯——卻原來都是演戲在騙她! 他背叛她!拋棄她! 完顏綽擠掉眼眶里的淚水,視線又清晰了,她昂頭,扣準箭羽,亮閃閃的鳴鏑在陽光下如最冷酷的鋒刃,很快就能指揮著后隊的箭雨吸飽他的血!如果背叛,就要付出血的代價!契丹狼族的姑娘,從小就那么冷酷無情,弱rou強食的世界里,無論親,無論友,也無論愛,生存才是第一位! 王藥突然回過頭來,大聲道:“前面是應州地界。你孤軍深入,太危險了!”丟下這一句,回轉身繼續朝應州方向飛馳。 完顏綽怔了片刻。她手中的弓箭毫無征兆地搖晃著,她的馬也因感覺到主人雙腿的松弛,而略微放慢了馳步,她身后的大隊人馬,訓練有素,也隨著慢了下來。 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雙臂無力,那張用來射鳴鏑的弓不算很硬,但是已經拉不開了。完顏綽對身后的人吩咐著:“你們開弓,射殺他!射殺他!”然而大家只看到太后臉上縱橫的淚痕,哆嗦著的嘴唇,語氣的虛弱無力。 蕭虎古的前車之鑒猶在。 王藥何人! 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過不敢違旨,幾枝箭虛虛地射出去,本來就險險的在箭程里外,隔得遠又有風,幾枝箭都偏斜了,從王藥的身側飛過去,斜插在泥土地里。射箭的請罪說一句“臣能力有限,失手了”,太后也無法怪罪。 應州城墻遠遠在前,再跟過去確實是孤軍深入了。完顏綽只能勒馬,眼看著王藥繼續一路絕塵,而她只能悻悻然打道回府。 城墻前一里左右,已經鋪設了鐵蒺藜和絆馬索,王藥深諳這些戰爭時的門道,回頭見追兵不在,方始勒了馬嚼子,下馬牽著,又丟掉箭囊和弓,用一根撿來的竹竿探看著路上的陷阱,小心地一點點前行。一路這樣的騎馬狂奔,他臀腿上才好了五六成的杖傷又疼痛起來,剛剛心情緊張不覺得,此刻簡直是火燒火燎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不由地倒抽涼氣。 應州的外郭設有藩籬,巡視的士兵神經都是繃得緊緊的,遠遠地就對他喝道:“來者何人?!” 王藥今日特意穿著一件直身道袍,右衽系帶,一副書生相。他禮儀嫻熟地拱手道:“我是臨安人,逃難到此。” 士兵中的一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用吳語問了幾句話。王藥應答如流,最后說:“這里居然還有鄉里鄉親,實在意想不到。小人奔波了很久,實在無處可去,想進應州城找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