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蕭邑汾臉上瞬間流露出一些喜色,又急忙換了肅容,恭恭敬敬答應了。 小皇帝蕭邑灃臉上的眼淚鼻涕已經被服侍的人擦干凈了。他看了看完顏綽的大車,又看了看車子上的“阿娘”臉色冷峻,比平常發火時還要怕人,嘴不由扁了,求助地看看王藥,仿佛沒有和完顏綽共車的膽量。然而完顏綽泠然道:“皇帝怎么還不上來?”他便一句話都不敢說,乖乖地上了車。 這是個小人精兒,知道太后阿娘不高興,一路上只敢搓著小衣襟,大氣都不敢出。 完顏綽還是命令住在郊外的捺缽營帳里,營帳的建制,更讓她有安全感。從上京及其他各道府送上來的奏折堆放在她的書案上,她看的時候格外不耐煩,“啪啪啪”把折本摔得山響。別說小皇帝,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低眉斂息地伺候著。 她把批閱完的緊急奏折往前一推:“這是樞密院要完成的緊急事務……” 阿菩一向得寵,此刻大約想逗她開心,抿嘴笑道:“是,奴婢這就叫王樞密來處置。” 完顏綽把桌子一拍:“你能不能有個正形兒?是不是以為我這兒的板子上不了你的身?!” 阿菩嚇得一屈膝跪下來請罪。完顏綽才又道:“去叫王藥!” 王藥進來時,大約已經得了阿菩的囑咐,也不似平常的散漫,恭敬地說:“秦_王_府里的事,臣已經想好了,他本就與妻子不睦,現在拿了他岳家的人送給他,他一臉的歡喜簡直掩不住。可他岳家的舊部下未必真心肯聽他的,這支隊伍隱患重重,不必擔心將來真與太后作對。” 完顏綽冷笑道:“他自然不與我作對。以后他一根光桿,不聽話我就往死里抽打他。但是,總有人是敢與我作對的!恃寵生驕,我說的話他就是不聽!” 王藥低頭表示服軟,怎奈完顏綽并不是要一個服軟的姿態,見他竟無話說,越發氣憤:“你自然是能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秦王,若是他不信邪,非跟你搞個魚死網破,那也是極好的!我直接來給你收尸,加個三公,賜下經幡被,管叫風風光光的!” 已經開始說難聽話了,這不是完顏綽一般的模樣,大約真是急得尖刻了。王藥抬頭對她笑道:“我這不好好的嘛!” 一本折本沖著他的腦袋飛過來:“滾!” 王藥腦袋一偏躲開了襲擊物,后退了兩步,抬頭看看她,她胸脯起伏,看著誘人,他便停了步子。完顏綽問:“你怎么不走了?”王藥笑道:“等你說‘滾回來’。” 完顏綽繃得緊緊的臉頰抖了抖,略微松弛了些,但一時間還無法回轉顏色,氣哼哼道:“那就滾回來!” 王藥耐心地重新上前,輕輕地摟住了完顏綽,胸膛里傳來她捶打的聲音,肩膀一痛——又被咬了。他硬生生忍著,等肩頭漸漸松開,才低聲說:“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我還不算遵你的旨嘛?” “你油嘴滑舌!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完顏綽說話仿佛帶著哭腔,但是決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臉,又埋頭在他的肩膀上,牙齒任性地用著力。王藥明白她的心意,只好忍著,直到感覺肩膀開始濕起來,才拍拍她問:“是你把我咬出血了,還是你又流眼淚了?” 這樣的事,經歷過一次,可惜還是無法準確分辨。他的小母狼不講理地松開口,但他的衣服更濕了,撇頭一望,肩膀上全是淚痕,并無血漬。王藥嘆息一聲,重新把小母狼摟回懷里。 ☆、11.11 “阿雁,我懂你的意思。因為我知道,這結果會是你想要的。所以,冒一點小風險, 事情可以辦得更好。”王藥大約也是極度緊張之后才終于此刻松弛, 低聲在完顏綽耳邊嚅語。 完顏綽竭力忍著眼中的淚光,恨恨道:“可是你不聽話!咱們不是說好了, 只叫皇帝一個人進去,他若有異心,你正好在外面拿個正著;他若無異心, 也可以給他造一個出來。可是后來你跟進去做什么?你倒不怕他狗急跳墻?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難道不也是你說的?” “陛下害怕。我在里頭,可以陪著他, 保護他, 至少叫他不那么害怕了。” 完顏綽冷笑道:“你真是他的忠臣!你要不要再來和我談談你們漢人講的那些仁義道德的偽學?數一數你們那些忠君愛民的道德文章又有多少人真的做到?莫說秦王不敢弒君,就是敢, 一個娃娃而已,不是正好栽贓他?” 王藥硬生生的目光望著她:“你倒不記得答應過你meimei和母親什么?” 完顏綽的厲聲立刻被抽了主心骨似的, 氣焰都下去一大半,好半日才說:“又不是我直接……”想想到底對不起自己發的誓言,竟有些氣恨王藥揭她的短,狠狠捶了他一拳頭,打得“咚”的一記響,才略微解氣,轉身而去。 王藥適時在后頭拉住她的胳膊:“阿雁!我也是自私的人,那時,你告訴我我有這樣一個誓言,我私心里暗想,要陪伴你的應該也只有我了,要是你須得孤獨,我不是也須得孤獨了么?所以,我但有能耐,就要護著陛下,不能讓你應誓啊!” 明知道他是甜言蜜語、花言巧語,可當不起這話還是夠暖心的。完顏綽回轉了顏色,又狠狠揍了他一粉拳:“以后再不聽我的話,就不是兩拳頭這么簡單了!” 王藥握住她的拳頭在唇邊吻了一下:“我明白,板子也挨過你的,你要生氣,只管再打就是。” 完顏綽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心都給你當成驢肝肺!我心急,究竟又是為了誰?”王藥點點頭說:“我懂。阿雁,你一直說我最了解你。我真的懂。” 哄是哄住了,但兩個人各懷心思,晚飯吃得懨懨沒勁,王藥放下筷子,似乎在四下里尋酒,完顏綽瞧他這副樣子,心里的氣抽絲似的淡了一些,叫阿菩道:“取些好酒來。” 王藥卻搖搖頭:“我是想出去走走。” 完顏綽道:“巧呢,我也想走走。”大方落落挽著他的胳膊就出去了。 王藥有些沉默寡言,總是抬頭望著極遠的地方,深深地呼吸著清冽的早春空氣,好一會兒,他回頭問倚在自己懷里的完顏綽:“阿雁,你愛這片江山么?” 遠山如黛,望之可愛無比。完顏綽笑道:“這叫什么傻問題?” 王藥笑一笑說:“我在家塾讀書的開蒙師傅,一共有三個。第一個勸我們讀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副市儈的洋洋之色幾乎要滿溢出來;第一個辭退之后,第二個師傅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家的兄弟,多是從科舉上進身,當官的極多,唯有我是個異類,總是嗤之以鼻;但是后來我發現,沒有這塊敲門磚,我的襟懷抱負都無從實施。”他停下了口。 完顏綽詫異道:“你說的這些,和這江山又有什么關系?” 王藥依然是文不對題地說:“第三位師傅告訴我,‘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后庶幾無愧。’” 完顏綽有些明白過來,他的襟懷抱負,他對天下的熱忱,稱得上是野心勃勃。但這樣的野心,并不是為了名利權位,而是他可以實現自己理想的那種欲望。她終于平靜下來,問:“卻疾,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是可以給你么?” “我要的,首先是無愧。”他目視著她,毫無怯懦,也沒有寵溺般的憐惜,而是當她做可以把盞交心的知己,認認真真地說。 他低頭發了一會兒呆,然后重新抬起頭來,依然是認認真真的語氣:“秦王的兵權已經被收回,并且趁這樣一個機會,反客為主,構陷秦王姻親造反,一舉剿滅。我們贏得不算光彩,既然秦王再無翻身之機,就留給他一個名分,好給天下人做榜樣,這樣,強過趕盡殺絕。接下來,一步步收繳其他藩王的兵權,厘定國制,分派道、府、州治,統全國力量,輕徭薄賦,及時賑濟受災的地方,與民生息。你執掌的不僅是權位,而且是千秋萬代的令名佳望。” 完顏綽望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只覺得他想得好遠,是自己在這些年苦痛的權位爭斗中從來沒有想過的。可是又覺得他想得很美好,整張臉仿佛都是光澤,連帶著他目力所及的那片江山,也滿是光澤一般。 王藥有治國之才,當年太宗皇帝蕭延祀真的沒有看走眼。皇帝和太后的捺缽之行,一路從初春走到盛夏,又從盛夏一路到隆冬,大夏的領土,實際比晉國還要廣闊,隆冬時到處冰封,天氣極其惡劣,然而無論是皇室的車馬隊,還是普通牧民遷徙的氈包羊群,都毫無畏懼地走在滿是冰渣子的窄路上。 晚來,王藥小心地搓著蕭邑灃的小rou手,上面紅紅的幾個硬塊,大約打雪仗太瘋,生了凍瘡。等皇帝睡著了,他又拉過完顏綽的手檢查,完顏綽任他揉著自己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嬌聲道:“聽你的話,我們可受了好害!秋季開什么‘博學宏詞’,選了一堆漢人寫一堆我看不懂的玩意兒,叫他們來治國,又不會騎馬,又不會射箭,我可頂著偌大的壓力,你可別弄出岔子!” 王藥笑道:“我不也是漢人,恁的你就這么信任我?辨材須待七年期,科舉上來的人,要的是正心實意,從州縣小官做起,慢慢歷練,慢慢考察,能不能用,總能看出端倪。何況,北院的契丹人還是占著要職,不過是讓天下人看著大夏寬仁大度,樂于歸心罷了。” 天氣寒冷,氈包燃著幾個炭盆還是覺得有些颼颼的寒意。完顏綽扭股糖兒似的貼在王藥身上:“煩死了,這么大寒的天,我怕冷呢!我要你的手給我揉肚子!” 王藥詫異道:“難道又來了?” 完顏綽“噗嗤”笑道:“呸!誰又來了?沒安好心的死鬼,快進去給我暖被窩!” 卻之不恭,王藥也熟稔了,捏捏她的臉,等把被子焐熱乎了才招呼道:“好了。進來吧。” 他的身體果然像小火爐似的,完顏綽勞累了一天,特別犯困,又格外喜歡撒嬌,纏著他說:“昨兒個看你給皇帝講詩,講得一頭勁,吟得唱歌兒似的。我也要聽!” 王藥覺得她在自己面前比蕭邑灃還要孩子氣,閉著眼睛說:“念一首寫我家鄉的詞好不好?” “好!”顯得格外有興趣,“卻疾,你的家鄉是什么樣子呀?” 王藥閉著眼,眼前仿佛是臨安的風景像畫卷一樣一點點打開,每一幅都是抹不去的記憶,這種記憶就像孩子挨了父母的責打,卻也離不開、丟不開一樣。他輕輕地念: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完顏綽可不像他閉著眼,而是睜大了眼睛滿是好奇,一會兒就要問一個問題,一會兒就要問一個問題。王藥不耐煩了,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別打岔。詩詞的韻味,不一定要無巨細地懂,而是要悟……” 完顏綽只覺得他的聲音清清瑯瑯,配著詞意中繁華昳麗的景觀,仿佛是畫屏上的瑤池圖一樣,懷著這樣的美好的感覺,她安安心心睡了個好覺。晨起,她伸了個懶腰,裹著被子問外頭:“今日要事多不多?這么冷的天,若是沒啥特別要緊的,今日就把折子送進來吧,我不去上朝了。” 王藥已經梳洗完成,穿著南院大臣的緋紅羅袍,一臉嚴肅:“太后,今日不能不朝。有要事!” 到了用作朝堂的御幄,完顏綽聽著部院的匯報,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雪災大到十年未遇!”她頓挫地慢慢說,“未及搬到避風處的人畜都凍殺無數,有的牧民家所有的牛羊都沒有保住!現在已經知道的,有多大的地方?” “從最西的金山,到最東的薩哈林島,幾乎無一幸免。”回奏的人也聲音沉沉,“連著北邊的蒙古一道受災的,據說也是凍垮了無數的氈包,雪把那些無人清理的氈包都全部埋住了。按他們慣常的特性……” 完顏綽半天不做聲,然后又問:“先不談他們。我們南邊的地方如何?” “南邊的牧場雖也積了雪,所幸還有存著的草料。但是河套間和代郡地方有耕地的,已經全毀了,麥苗一例凍斃,只怕來年五荒六月時也要難過了!” ☆、11.11 晚上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藥還在處置政務的氈包里忙碌。完顏綽踏進去的時候,只覺得氈包里比自己住的地方冷好多,不由一皺眉, 然而看到王藥臉上, 他神情專注,右手握著筆, 如飛一般書寫,鼻尖上晶瑩晶瑩的,竟然都是細汗。 他忘我似的忙碌, 直到發覺墨盒又凍住了, 才大聲喊人:“快,把墨盒到火爐上烤一烤!” 頭一撇, 他終于看見了完顏綽。完顏綽說:“事情雖急, 你也要注意自己身子。難不成災民遇雪吃不上飯,你也就不吃飯了?”叫阿菩把裝滿熱騰騰食物的提盒送了過去。 王藥邊吃邊把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推過去:“阿雁, 你先看一看這樣賑災的方略行不行。” 他還真有個宰輔的模樣,完顏綽感動欣慰不一而足。她拿過幾張紙仔細看著, 但是看完后還是搖搖頭說:“有的策略行不通的。你也知道,我們大夏地方大,這次受災的地方又廣,如果照晉國的賑災法子,把糧草物資用駱駝馬車運送,這樣的風雪天,只怕十石糧食要用四十石才能運上去。” “多救一個是一個。”王藥說,“晉國遭災的時候,也是花幾倍的氣力運送賑災的物資。” “不一樣。”完顏綽說,“你的故國富裕,江南、淮北、兩湖……都是大糧倉,對富庶地方多收賦稅,也能‘劫富濟貧’;而我們,地方雖廣,富庶的只有河套一處,杯水車薪,緩不濟急。” “那怎么辦?” 完顏綽低頭不語,好一會反問道:“如果人餓極了要吃飯,還能強迫他們彬彬有禮當君子嗎?” 王藥瞪圓眼睛看著她,仿佛不可思議似的:“你是說……隨便他們怎么辦?偷的搶的都可以?朝廷不管?” 完顏綽默然了一會兒,反問道:“那么,你這兩天在查各地倉庫的賬目,有何收獲?” 王藥無言。這幾天他幾乎查遍了各地的庫存糧食和牛羊,確實最多只能自給自足,挖了東墻補西墻,不是明智之舉。他默默然打開食盒,把酒具放了進去,抬頭說:“從宮里開始,先禁酒、存糧,再督查各王府和官府,為百姓做個榜樣。” 完顏綽詫異地看著他,他卻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遍,然后道:“從我開始,戒酒。” 第二天,他沒有再花太大精力在賬目上折騰,而是題請加強北邊的防護,運送糧草,派遣軍卒前往與蒙古人交界的地方。他舉著笏板,認真地說:“我們遭災,蒙古也遭災,我們的百姓活不下去,他們也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存有異圖,想從我們這里搶掠,可以推想到。我們早做打算,先發制人,可以變被動為主動,勝算更大。” 完顏綽沉吟了片刻,點點頭說:“準奏。軍隊調遣,由我的斡魯朵統領和沿邊幾位藩王照奏議進行。糧草馬匹,辛苦王樞密著南樞密院和南宣徽院眾臣安排妥當。” 然而她到了后朝,卻悄悄叫來北院的樞密使和宣徽使,切切地吩咐了一番。 王藥忙了一個多月,剛顯成效,軍報就送到了行政用的氈包里。南北兩院的樞密使表情各異,對視一眼,急忙通傳求見,到了太后的御幄中。 王藥大約心中急憤,說話極力克制情緒,但仍然有些顛三倒四,和平常勝券在握的模樣大相徑庭:“我大夏和蒙古兩國兵力相當,也都是餓兵,并無二致。本來至少可以戰平,不定還能取勝。為何西州府會缺出那么大一塊空檔,叫蒙古鐵騎一路直下,沖破晉國的汾州府?!西州府是先帝斡魯朵治下,請太后追究統領的失職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