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外頭不知什么時候刮起了風,呼呼的聲音有如狼嚎,可是這沒有芙蓉帳的氈包里,熱氣快要叫兩個人大汗淋漓。王藥的臉貼過來,完顏綽只覺得帶著些濕漉漉,睜開眼睛一看,他卻是紅彤彤的,用手背試一試,才發(fā)現(xiàn)是guntang的——想來自己的臉也是這樣guntang,才會竟無知覺吧? 他已經(jīng)喘息得幾乎說不出話,但驀然停下來,低聲問:“我們還是冒險了吧?” 完顏綽只覺得此刻他的聲音都好聽得要命,手指在他嘴唇上撫了一下,笑道:“你今天不是看過了?這樣的營帳哪里有危險?要是危險,外頭哨崗自然會早早地鳴鑼提醒里頭,你放一百個心就是!” 王藥搖搖頭,笑道:“小妖精,我哪里是說這個危險!”他騰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肚子:“上次正是天癸之后,幾率小些。這次,你倒不怕……弄出個太后有孕的消息出來?” 完顏綽怔了怔,嘆口氣說:“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這個我倒真不怕。我這個肚皮,要是那么容易能生出孩子——”她嘟著嘴,一臉無奈地摸了摸王藥的臉頰:“現(xiàn)在也輪不到自己meimei的兒子來登基了。” 王藥愣了片刻,看著完顏綽有些意興闌珊的模樣,心里只覺得憐她,嘆口氣道:“這也是注定的事。其實孩子好也好,若是沒有,也沒什么大不了——橫豎你又不是鄉(xiāng)里人,指望著養(yǎng)兒防老。陛下對你言聽計從,你好好培養(yǎng)他,養(yǎng)恩勝于生恩,將來他總會孝順你的。” 完顏綽努力壓制著心里的酸楚和委屈,點點頭說:“看他將來是不是白眼兒狼吧。要真是白眼兒狼,那也不能當東郭先生不是?”她驀然想起在母親床前發(fā)的那個誓言,看著面前愛得發(fā)瘋的男人,想著“孤獨終老”的話,突然打了寒噤。她意欲把這個念頭拋卻,重新?lián)Q了笑顏:“說了這么會子話,就是剛剛疲軟了,現(xiàn)在也該重新硬朗了才是吧?” 王藥知道她這種欠抽的激將法的意思,輕輕捏了她的臉蛋一把,狠狠一擊撞過來:“小妖精,倒不知是誰先疲軟?今兒不叫你討?zhàn)垼野选酢值蛊饘懀 ?/br> 狠話丟下來,他果然精力蓬發(fā)起來——上回的虎鞭鹿血酒難道效力竟然這么好?完顏綽一陣陣顫抖,直至痙攣,死死摳著他的背,輕輕地啃他的肩膀,實在酸得不行了,才梨花帶雨似的懇求道:“好了好了,明兒還要騎馬呢!” 王藥笑道:“沒事,不耽誤我騎馬,你可以坐車。”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完顏綽不肯服輸,咬著牙忍著,不知道多久,滄海都快化作桑田了,平川都快變成高山了,他才猛然俯下來,在她耳邊一遍遍地低吟:“阿雁……阿雁……” 還是他先繳械投降,完顏綽身體心里都實在是適意到不行!和他交頸躺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有力氣就要開玩笑:“誰說我今兒一定會討?zhàn)埖模窟@誓言算話不算話?” 王藥點點頭:“算話。你把‘王’字倒起寫吧。” 完顏綽笑瞇瞇地在他身上比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中計了!“王”字不管是橫豎倒,還是左右倒,都還是那個“王”字!怪不得他不怕把“王”字倒起寫! 小母狼發(fā)作起來,大紅絲綿的錦被翻起一道又一道紅浪,羊羔毛的褥子更是像倒伏的麥浪一樣,一道又一道都是他們的身影。 早晨王藥從太后的營帳出來。氈包群比宮殿坦蕩得多,四面八方想看都能看見,他有一瞬間的羞慚,但很快挺直了脊背,打量著四周。 這里畢竟不是中原,畢竟不是道學盛行的晉國。穿著契丹族的左衽衣衫的人們,無論是燒水煮早餐的奴仆,還是執(zhí)戟扛槍的侍衛(wèi),還是較為親近的部院大臣,都見怪不怪地自顧自忙著,甚至有幾個平日關系比較好的,還笑著打招呼:“王樞密使今天臉色不錯哈!” 王藥自失地笑笑,到臨時作為南樞密院的氈包里處置了一些雜務,少頃,便如在上京宮一樣,是皇帝的上朝,朝畢,他到皇帝蕭邑灃的氈包教他念了幾句詩書。過了中午,大家便開始拆氈包——外頭的氈子一掀一卷,里頭的竹子骨架像合傘似的合起來,整理完捆好,放到馬車上。吃飽的馬匹、牛羊、駱駝脖子里的鈴鐺又響起來。前面開道的,后面殿后的,全部井然有序。 王藥翻身上馬,跟著皇帝與太后的鑾駕后頭。沒多會兒,便見皇帝蕭邑灃的小腦袋從金根車里探出來,rou呼呼的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招著小手大聲喊:“愛卿!愛卿!紅衣衣的愛卿!” 王藥被他叫得都不好意思起來,急忙打馬上前,在皇帝車窗側后勒住馬:“陛下有吩咐,叫‘王藥’即可。” 蕭邑灃瞥瞥身邊的那個人,搖搖頭奶聲奶氣笑著說:“阿娘說,皇帝要有皇帝的規(guī)矩!” 大概他認為“規(guī)矩”就是叫王藥“紅衣衣的愛卿”了。旁邊的人掩口葫蘆,車里那位也前仰后合的,拍拍小皇帝的小屁股說:“好啦,你規(guī)矩不錯,阿娘要夸你呢!快坐下來,仔細掉到車下頭去。” 這次換了完顏綽從車窗里探出頭,不無得意地問:“你覺得捺缽如何?” 王藥笑道:“僅就皇室之人不怕苦累這一條,就勝過晉國。”何況,演武習兵對他們已經(jīng)成了常事,行獵圍獵也是娛樂一般的練習著騎射功夫及行兵作戰(zhàn)時指揮功夫。而晉國雖是由武人開國,到現(xiàn)在畢竟還是更偏好文縐縐的東西——就這條,確不逮及。 王藥無聲地哀嘆了一口,完顏綽卻又在問:“不過呢,我還是不大滿意。晉國有晉國的好,比如他們用人,就比我們強。他們種地,也比我們靠天吃飯好!你給出出主意,我們要不要也改一改?” 王藥沉思了一會兒說:“晉國用人,與這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科舉之制,使天下英雄入彀中!平民百姓有了這一條路可走,自然趨之若鶩地希望孩子讀書成才,為國效力;世家大族也不例外,便減少了大族就地做大的機會。至于種地那條,呵呵,也是看天吃飯的,不僅看天,還要看地。” 他環(huán)顧四周,搖了搖頭:“你看這山,高處的土都是赭紅色的,樹木只在山下才有,草到了一定的地方也長不起來,莊稼何其嬌貴!好吃的稻谷更是水土溫度一個都不能缺。” 完顏綽若有所思,點點頭說:“你說的是!地方到底還差些。也怨不得。” 不覺又近日暮,這次扎營的地方有一片大湖泊,完顏綽尤為滿意,點點頭說:“這里好!今日大家早點休息,明兒早點起來。”她看了看身邊的王藥,笑道:“也是好幾年都沒有了!太_祖和太宗皇帝那時,到大江大河旁駐營捺缽,都要舉行頭魚宴。鑿冰鉤魚,然后眾臣一起分享魚rou,熱鬧得很呢!”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通常頭魚都得皇帝親自來鉤,這種北地大湖里的魚,又多以鱘魚鰉魚為主,都是幾十上百斤的大家伙!你看,皇帝力氣小,少不得帝師和宰輔的協(xié)助。你今兒就別費力氣了,留著明兒幫皇帝鉤魚吧!”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啦。今天謝謝大家的支持!作者的心里暖暖的,就和羊羔毛褥子上打滾的阿雁和藥藥一樣。 不過為了作者的清譽(誰的臭雞蛋砸過來了?好吧,我知道我并沒有……) 還請大家意會就好,看得high,評要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 叩謝叩謝! ☆、頭魚宴 北地大部分湖泊里的冰層還沒有融化,要得頭魚,首先就是要在冰上搭起帳篷,砸開冰層, 這時, 在水下長期空氣不足的魚紛紛把頭探到冰眼處伸首透氣,笨得都不曉得危險。人只消用鉤子鉤住魚唇, 用力拽上來即可。唯一的難度就在于,在湖里呆了一冬天的魚往往已經(jīng)長得很大,加之北地本身就盛產(chǎn)體型巨大的鱘鰉魚等, 若是遇到這樣的魚, 也是吉兆,但也是難點。 半夜, 帳篷已經(jīng)搭好了, 大約不過是寅時,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 皇帝、太后以及所有隨侍的文武大臣都來到冰湖邊。小皇帝蕭邑灃還沒睡醒,又是黎明時最冷的辰光, 他揉著眼睛有些鬧覺。 眼見完顏綽這位嚴母的臉又拉下來了,王藥急忙上前對小皇帝說:“陛下莫哭,臣馬上帶陛下去看好玩的。” 總算看在好玩的份兒上,蕭邑灃扁了扁嘴,把哭鬧聲忍回去了。 那里,冰面上開鑿的洞已經(jīng)能看到下頭流動的水了,冰層上冒出一點淡淡的霧氣。完顏綽道:“王樞密,既然陛下喜歡你,你就帶著陛下鉤頭魚去吧。” 冰層極厚實,但對于生在臨安,長在臨安的王藥而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臨安的冬天會濕冷濕冷的,幾乎比上京還難熬,但是臨安的河水多,又都是四通八達的活水,很少結起厚冰,偶爾凍住了,也都是薄薄的一層,扔顆石子下去都會全部碎掉。 他小心翼翼地攙著小皇帝的手,不斷地囑托這孩子“慢點”“小心點”。冰層會時不時發(fā)出“喀剌喀剌”疑似要碎裂的聲音,王藥越發(fā)走得小心,一步子下去,要試探半天,唯恐早春的冰面已經(jīng)有了薄漏,會叫人一下子跌進冰窟窿里去。 他和太后出入一個帳篷,并沒有人笑,但此刻畏首畏尾的樣子,周邊便是一片或善意、或粗魯?shù)男ΑM跛幊涠宦劊钡椒鲋捯貫柕搅吮吡诹耍怕月苑判南聛怼H咭姺降谋吡希芸吹胶枚圄~密密麻麻地探著頭,嘴巴一張一翕地擠在那兒。 饒是生長在魚米之鄉(xiāng)的王藥也都沒見過這樣有趣的場景,蕭邑灃更是激動不已,拍著小手喊:“魚!魚!我要魚!” 早有侍衛(wèi)準備好了鉤魚的繩鉤,小皇帝蹲在冰窟窿邊,象征性地把繩鉤放在水里,早有人幫著勾住了一條大魚。接著,又以皇帝為首拽著繩子,也不過做做樣子,自然有后頭一堆人幫著使勁往上拉。 王藥護著皇帝的同時,也幫著一起拉繩子,沒想到這條魚在水里的力氣有這么大,幾十個人一齊拔河似的喊著號子。小皇帝干脆高興得大喊大叫起來。好容易魚頭露出了水面,魚頭足有盆大,拼命地撲騰著。王藥也來了精神,用了十足的力氣。魚掙扎了一會兒,還是不敵眾人的力氣,一點點被拖到了岸上,猶自翻滾撲騰著。 足足兩丈長的大鱘鰉魚! 大家歡騰起來,三歲的小皇帝能鉤到這樣的大魚,是上天的賜福,不言而喻的吉兆。 這日午膳,在大帳里擺了熱騰騰的各種酒,還有燒得熱騰騰的魚。鱘鰉魚巨大,rou質(zhì)又鮮美,蒸的、燉的、烤的……不一而足。最好的鱘鰉魚脆骨和鱘鰉魚膠都奉在皇帝與太后面前。帳外歌舞嘹亮,春日頭魚捕撈的成功是大大的吉兆,自然要歌頌上蒼,順祈一年風調(diào)雨順,水草豐美,牛羊肥壯。 完顏綽嘗了一口鱘鰉魚脆骨,擱下筷子。帳內(nèi)侍奉的有數(shù)十個親信大臣,她獨獨對王藥招招手:“王樞密,你來嘗嘗這個!” 王藥略有尷尬,覺得她未免太大膽了,然而蕭邑灃也跟著拍著手喊:“愛卿來!” 他只好過去,完顏綽對阿菩道:“把王樞密的碗筷取來。”然后自然而然地夾了好多脆骨和魚膠在王藥碗里,笑道:“今日協(xié)助陛下鉤魚有功,賞你的!” 這時,他們倆都分明聽到了憤懣的一聲“哼”,然后一雙筷子“啪”地落地。完顏綽側頭看過去,王藥只看見她雙目冷冽,過了一會兒嘴角一勾,鳳目卻也翹起一個惡毒的弧線,她淡淡道:“怎么,虎古大人有意見?” 這位虎古大人也是蕭氏皇族,懾于完顏綽的氣勢,俯身揀起筷子,粗著喉嚨道:“沒啥。”嫉恨地看了王藥一眼。 完顏綽朗聲對群臣說:“王樞密護駕有功,保護皇帝平穩(wěn)登基有功,平叛有功,如今又是帝師。無論是賞功也好,還是表示尊師之意也好,難道有何不妥?” 話,大家不敢說什么。但是宴會散去,群臣回各自營帳休息,王藥的肩膀被蕭虎古用力一拍,他回頭道:“蕭大人可是有賜教?” 蕭虎古笑道:“你是帝師,誰敢教你?不過是今日晴好,冰面又厚,想邀請王樞密跑馬打冰球去。” 王藥瞥瞥不遠處的冰湖,早晨陪蕭邑灃鉤魚時的膽顫又浮上心頭,他擺手笑道:“什么帝師?太后客氣而已,蕭大人不必抬舉我了。王藥雖然會騎馬,但是冰球從來沒有玩過,還是不去出乖露丑了吧!” 蕭虎古把他肩頭一摟:“帝師大人,玩的玩意兒,學學就會了。你雖然是漢人蠻子,當不得太后和陛下都器重你,說不定哪天給你抬了籍,賜個姓,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契丹人了。既然橫豎是要當契丹人,若是連契丹人玩的東西都不會,才真心叫出乖露丑呢!帝師大人不嫌棄,我來教你,包教包會!” 王藥挑著眉斜睨他,臉色已經(jīng)峻然起來。 隨著他們離太后的營帳越來越遠,而離冰封的大湖越來越近,蕭虎古更加放肆起來,撒開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馬:“怎么,只會騎女人,不會騎馬?只會日球,不會打球?” 王藥本不是輕易會被激將法激中的人,但是今日這挑釁實在太赤_裸裸了,他胸口起伏,幾乎想和蕭虎古打上一架。蕭虎古笑得張狂,周邊也圍過來一些人,開心地聽他們說話。蕭虎古哈哈了一陣,對周圍人說:“都散了吧!早晨在冰上走一走,這慫蛋尚且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今日還要上馬打球,只怕要嚇死。萬一嚇得晚上胯_下抽筋,伺候不了太后,咱們罪莫大焉!” 他的臉上驀然挨了好大一個巴掌,蕭虎古不料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漢人蠻子”手勁這么大,耳朵“嗡嗡”響了一陣人才反應過來,當場臉都成了豬肝色,捏著拳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反擊這位太后的新寵。 王藥冷笑道:“這算是我押的注。要是這冰球我打輸了,再請你打回來就是!”袖子一拂,也不再多話,到了馬廄前挑出自己的馬,上鞍韉、緊肚帶、順好馬鐙和韁繩,最后在四蹄上包好防滑的稻草,飛身騎了上去。 蕭虎古氣哼哼摸了摸guntang火辣的臉頰,揮揮手對自己的幾個奴仆道:“把我的冰球拿來!今天好好玩他娘的一場!” 打球雙方各有三人,每個人在馬上持一根頭部彎曲如偃月的球杖,冰湖兩端間隔百丈,各設立一個用花彩結扎起來的小球門。規(guī)則很簡單,哪一方把球打進球門的次數(shù)多,哪一方就贏。王藥試了試球杖,少頃就找到了感覺。而馬匹在冰上略有點打滑,不過只要掌控好速度,也不是大問題。 他不算彪悍強健,但算得上靈活聰慧,輸了兩遭,便明白了贏的方法,接下來順風順水,只見那外頭扎著彩綢的冰球,不斷地朝對面蕭虎古的球門奔去,攔截的人雖然一波接一波,但見馬上的王藥左沖右突,腰肢健而軟,無論是御馬,還是打球,都靈動得叫人應接不暇。眼見到了對面球門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擊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躍起一個弧度,落到冰面之后又一個漂亮地滑動,不偏不倚進了球門。 圍觀的人發(fā)出了歡叫。王藥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還有些朝務要等處置。不奉陪了。” 蕭虎古救球不及,眼睜睜又叫王藥贏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剛剛挨的一巴掌估計還回來也是無望的了。 他氣哼哼地用球杖一擊冰面,一陣冰面碎開的“喀嚓”聲從深處傳了過來。 “不好!”蕭虎古整個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當冰球似的用力往岸邊滑動。 但此時,王藥剛剛上馬,腳套在鐙子里,饒是聽見了這令人膽寒的聲響,也不及反應。身下乘坐的馬匹雖然是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但是到底還是牲畜,本能地嘶鳴一聲,又本能地飛奔起來,任憑王藥怎么拉扯韁繩也停不下來。馬蹄在冰面上不斷地打滑,“喀喀”的動靜越來越響,宛如是春日隱隱的驚蟄雷聲,似乎是從湖底深處不斷地震上來。 馬兒終于一個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層上,王藥瞬間蜷身護住腦袋,但緊接著,他感覺身子下面一蕩,細碎的“嚓嚓”聲隨著碎開一道道冰裂紋的淺藍色冰面同時出現(xiàn),輕微而令人怖畏到極處。 他已經(jīng)來不及做任何動作,便和他的馬一起,隨著裂開的碎冰一齊掉落到湖水里。 水的溫度比冰面略高,但這溫暖的錯覺只是一瞬間而已,冰冷的水剎那淹沒了王藥和他的馬,衣衫變得無比沉重,渾身血脈的溫度仿佛都在這片刻間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滯住,頭頂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無數(shù)的魚群朝著空氣充足的地方游過來。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來,此刻冰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沒了一人一馬——此人,正是太后的新寵——王藥! ☆、獲救 陰暗的書閣、藤蘿的庭院、嘈雜的考場……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巴掌、表妹的垂首……無數(shù)亂象裹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條黑暗而漫長的甬道,他在甬道里跌跌撞撞地走,總是走不到頭, 走得漸漸無望起來。 突然, 他隱隱聽見有人在云空之外喊他的字:“卻疾……卻疾……”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 清晰得連語氣里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響得耳膜都在一陣陣震顫,心都在一陣陣震顫! 他茫然四顧, 然而四顧皆茫茫。只是剛剛狹長黑暗的甬道盡頭, 似乎亮起了一點點微光。他繼續(xù)跌跌撞撞,朝著那微光走去。 光線仿佛有毒一般, 愈是走近, 愈是覺得頭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為了那一點點光, 他還是努力地走下去,死, 都要在光明處死! 微光漸漸刺眼,甬道也漸漸寬闊,他驀然睜開眼睛,涌進來的光線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來。一片模糊的白色漸漸消退,他看見了面前的人,確切地說,是看見了她眼角的一滴淚水,水晶珠似的垂著,一會兒就滴落不見了,但旋即,又掛上了新的一滴。 不過,當他眼睛睜開,那雙眼尾上翹的鳳目變彎了,她哭腔中帶著喜悅:“卻疾,你終于醒了!” 王藥脹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頓時骨頭縫里都酸痛起來,他覺得喉頭發(fā)腥,怕自己要吐,頭剛一偏,面前的人已經(jīng)眼疾手快取了個盆在他面前。他閉著眼睛拼命地嘔,鼻子里一股股惡臭,自己都覺得難受,但端盆的手沒有絲毫不堅定,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好啦好啦,吐出來就好了。” 王藥睜開眼睛,這次更加清醒,看見是完顏綽親自挽著袖子,露出胳膊上紋繡的花藤,端著一盆他的嘔吐物正在端詳。看了一會兒回頭吩咐:“還有一點點血絲,叫御醫(yī)再過來診脈,務必仔細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宮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來一盆溫水。完顏綽好像事事都喜歡親力親為,又是親自凈了手,擰了手巾幫他擦臉、擦頭,嘴里絮絮地問:“還在發(fā)燒,要不要喝點蜂蜜水清清火氣?還是喝點姜湯袪寒?晚上想吃什么?要清淡的呢,有清燉的魚湯,清炒的幼獐子rou,滑山雞片,還有……從上京的火室里加急送過來的嫩胡瓜和薺菜。” 王藥明明胃里脹滿毫無胃口,卻給她說得咽了口口水。他抬頭問:“怎么把我救上來的?” 完顏綽嘆息道:“聽到消息時,可嚇死我了!他們說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里怎么自救——原該是盡力向上浮起,整個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著人鉤魚一樣拖你;可你呢,大約仗著自己會點水,自顧自就撲騰起來,撲騰到冰面下頭去了!上頭的人拼命鑿冰,就聽見你的頭在冰層上撞,過了一會兒冷得沒力氣了,就不動了。” 王藥自己都聽得后怕,眨著眼睛問:“后來呢?” 完顏綽剜了他一眼:“后來?后來他們把我叫過去了。我在湖邊上喊,誰下水去救人,救上來活的,賞頭下軍城(1)兩座;撈上來是死的,也賞頭下軍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就每人賞一塊‘膽小鬼’的佩巾,天天掛在腰上提醒自己!” 這一說,當即有三四個水性好的勇士脫了衣裳,喝了半壺烈酒,拿殘雪抹了抹身子,“撲通撲通”紛紛從冰窟窿里跳下去,冒著嚴寒救人。王藥會點水,雖然昏迷,嗆得倒不厲害,撈上來之后胸口還是溫的,呼吸也還在,只是渾身幾乎都紫了。當即送進太后的御幄,幾層毯子暖著,所有的軍醫(yī)、御醫(yī)都傳過來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結實,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就回了溫,今兒終于醒過來了。 王藥掙扎著起來:“我這是睡了幾天了?怎么渾身都酸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