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蕭邑澄贏得漂亮,卻發現自己仍然不敢直視母親傲慢的雙眸。他低下頭,對左右吩咐道:“扶太后進去休息,多派些忠心的護衛,別讓叛賊的余孽驚擾了太后。” 第二日,朝臣在上京宮揮散不去的松明煙火味和死尸血腥味中,見皇帝蕭邑澄一人獨霸明堂正中的那個位置。他雙手大大地伸展著,幾乎占據了整張碩大的坐榻,烏青的眼圈,怪怪的笑容,幾件消息宣布得文縐縐而又顛三倒四、含混不清。 大家聽明白了幾點: 太后身體欠安,從此以后不能臨朝稱制,而是將到更北的皇陵行宮頤養天年,陪伴先帝陵寢。 海西王叛跡昭彰,但念在已然身死,不再株連妻孥,海西王妃完顏緗遣回娘家,聽憑改嫁,世子發往北邊真州地區軍屯。 北院夷離堇完顏速長女完顏綽平叛有功,且溫柔賢德,堪當母儀天下,冊立為皇后,大婚儀式之后,便持太后印璽,與皇帝共主朝政。 ☆、皇后 受傷的完顏綽,直接被送回一般為皇后所居的宮殿——玉華宮中。“阿菩,”她說,“我這里有御醫伺候,也就夠了。你去前頭瞧瞧,陛下身子可還吃得消?” 阿菩會意,點點頭離開了。 換藥的時候,完顏綽皺著眉頭,看著從皮rou上撕下來的帶血的絹布,傷口雖不大,形成在上臂內外兩側對稱的深洞,獰厲的傷疤看上去甚是難看。還好活動手腕和手指的時候,雖然會有些疼痛,但并沒有妨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的手腕翻轉了一次又一次,看著兩個傷疤,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問御醫道:“這疤痕,以后會消掉么?” 御醫踟躕了一下,說:“這樣深的傷,只怕難免留疤痕,不過皇后年紀輕,或許能將養到不太顯眼也是有的。臣去配些藥膏,擦了試一試吧。” 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阿菩才匆匆回來,在銀盆里洗了洗手,笑道:“主子,陛下說今日晚膳開到玉華宮來,順便瞧瞧主子可曾大好了。”見完顏綽挑眉似乎想說什么,她又笑道:“主子放心,奴都打聽了,陛下今日確實是在宣德殿和幾位夷離堇商討國事商討了半日,出來時眉頭也皺著。只等貼身服侍陛下的劉李兒提議到玉華宮來,陛下的臉色才回轉了。” 完顏綽笑道:“盡說些沒用的!他跟夷離堇們商量什么?還是太后裝病不肯去先帝望陵?然后海西王妃哭著鬧著不肯回娘家?” 阿菩由衷贊道:“漢人說的: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主子的能耐真是沒話說!太后躺在榻上,說除非陛下把她綁門板上抬到望陵去;海西王妃不許世子去都,說世子在哪兒她在哪兒,鬧得完顏大人都說不出話來。夷離堇們商量對策,都說——”她故意停下口,偏著頭一副調皮相,等完顏綽自己猜。 完顏綽指指她的腦袋,淺笑道:“那幫老家伙,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勸陛下以和為貴,事緩則圓,先瞧著再說。” 兩人正聊著,外頭有人氣喘吁吁來敲玉華宮的外院門,通報皇帝即將到來。 完顏綽翻身睡下,故意把那條傷重的胳膊擱在醒目的地方,然后對阿菩說:“廚下備好了陛下愛吃的飯菜了么?” 飯菜早就備好了,香噴噴地端過來。當蕭邑澄從打起的簾子下進門,正好從飯菜蒸騰的熱氣里瞧見慵妝懶鬢而天然粉嫩的完顏綽,忍不住就疾步上前,坐在她榻前道:“手還疼不疼了?” 沒等完顏綽回答,他已然心疼地捧起了那條受傷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吹了吹,皺著眉對完顏綽說:“叫你受苦了!唉,你何必冒著這樣的風險趕過來呢?” 完顏綽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既擺出一副深情凝視的模樣,又仔細端詳著他的細微神色,未見破綻,倒也有一些感動,她嬌憨地笑道:“可是,我冒這樣的風險,為陛下掙回了權力,打敗了叛黨,別說只是傷了一條胳膊,就算殞了命,也是值當的!” 蕭邑澄伸手去捂她的嘴:“不許這樣說!若是沒了你,當皇帝又有什么意思?”他緊跟著嘆口氣說:“可惜前朝還有些委決不下的事,你幫我拿拿主意。”于是把阿菩打探來的那些事一一說了,眉頭糾起一團核桃似的。 完顏綽成竹在胸,試探地問道:“太后畢竟是陛下的母親,不僅有感情,而且要尊孝道,所以為難得很,是么?” 蕭邑澄“哼”了一聲:“感情?若不是看在她總歸是生養我的人,我也實在找不出她對我的好處了。但是,就算她生養我,難道我就合該把一切都供奉她,不能稍有自己的看法想法?我活了這二十年,好歹算是個皇帝,也不能做回自己么?” 完顏綽心里了然,又故意問:“我meimei吧,也是可憐人,丈夫沒了,孩子這么小就要充軍,不知能活過幾年。” 蕭邑澄依然搖搖頭:“她鬧騰得太不像!原本攛掇阿清造反,她就是頭一份,現在還仗著是夷離堇的女兒,居然還敢跟我拿喬!難道‘兒子在哪兒她在哪兒’,這話也能夠威脅到我?” “我父親是什么意見?” 蕭邑澄說:“國丈自然心疼女兒和外孫,覺得不如折衷處置。海西王府抄沒時,奴婢部曲便有三四千,地牢里關押的還有好幾百,也不需多,留百十個伺候照顧母子倆;軍屯日子太苦,孩子如何吃得消,不如到西京道上尋一處草原,讓他們娘兒倆過過日子;如果完顏緗在那里有了看上的人,就再嫁也不妨事。” 遠遠地遣開,配些沒啥本事的奴婢,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法子。完顏綽心頭一軟,點了點頭,用沒有受傷的手給蕭邑澄斟了酒,搛了菜,正想開口要什么,突然聽見喝得正歡的蕭邑澄興致勃勃說:“對了,你知道阿清家的地牢里有誰?” 又自問自答:“就是那個王藥!” 完顏綽心一跳,故意道:“關我什么事?”說完,覺得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好在蕭邑澄根本沒有發覺異樣,仍在那兒當故事說得津津有味:“阿清那時候一心要造反,把王藥往地牢里一丟了事。他從地牢里放出來時,衣服已經臟得不能看,第一句話就是:‘看來海西王伏誅了。’嘿,他怎么知道?” 他和自己狼狽為jian、運籌帷幄,利用海西王的自大和貪欲,把他送上了不歸路。他當然知道!完顏綽暗想,臉上只是抿嘴笑著,做著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蕭邑澄最后擊節叫好:“這南蠻子,還真是有點本事!而且也不怕死,在地牢里尚且有閑情雅致寫詩!” “舊山雖在不關身, 且向長安過暮春。 一樹梨花一溪月, 不知今夜屬何人?”(1) 蕭邑澄吟詩吟得全無味道,完顏綽卻聽得呆了,仿佛鉆進王藥的心窩里,聽著他的心跳,看著他沒用狂狷掩飾的純凈雙眸,他的心臟和眸子似乎都在說著情話,把他的過往剖析開來,最坦誠地展現在她的面前。 她終于說道:“這樣一個有本事的人,還是留下吧?” 蕭邑澄挑著眉毛不做聲,似乎還有點不愿意。完顏綽勸道:“陛下想殺他,無非兩件事,一是害得太后斷腕。可是若無他在朝堂的發言,或許太后是不用斷腕,我卻難以逃過生天。二是陛下南征的時候,他的策略錯誤了。可是他自己也說了這是失誤。既然不是故意為之,陛下何不寬宏大量?畢竟將來偌大的中原,沒有這些漢人幫助,我們怎么打下來?怎么管得住?” 她巧舌如簧,終于使皇帝松了口:“命就不要他的了,但總要懲處一下,以儆效尤。” 完顏綽本想再為王藥求情,但想到朝堂上還有父親會為王藥進言,自己不必做得太顯,所以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我看,貶職鞭杖,缺一不可。我阿爺掌管的北院里,不是也有刑司?自然不會便宜了他。” 蕭邑澄心里也舒服了,之前朝堂上的煩心事在美人、美酒、佳肴的作用下,煙消云散。他漱口擦臉之后,躺倒在完顏綽的床榻上,摟著她說:“母后不在,好些事情還真是難以決策,身心俱疲!” 完顏綽貼心地為他捏肩按頭,看他舒適得閉上眼睛,昏昏欲睡了,才附在皇帝耳邊說:“陛下這么辛苦,妾看得也心疼呢!如果妾能分憂,也義不容辭。只是玉華宮雖好,離陛下的宣德殿畢竟還有段距離,陛下若不嫌棄,不拘哪處偏殿,大小不論,妾住進去協助陛下佐理一些事務,陛下覺得如何?” 蕭邑澄正舒服的時候,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我的就是你的,你能幫我,我豈不是求之不得?” 皇后入主帝宮,在女人能占半邊天的契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況,與強勢鐵血的完顏珮太后比,新皇后完顏綽總是藏身在珠簾之后,很少說話,很少指手畫腳,只是在皇帝為難的當口,悄悄湊在珠簾后,對他低語幾句,皇帝便笑逐顏開。 皇后有才有謀,不遜太后,又能與人為善,和她父親完顏速類似,簡直是朝堂諸人的福分! 一片夸贊聲中,蕭邑澄自然對妻子大為放心。當完顏綽對他說,王藥監_禁在南院刑部大牢里日久,也該恩威并施,以期他再為朝廷效力時。蕭邑澄為難地說:“又要恩,又要威,其間的尺度實在難以把控!我今天下午正要去南郊圍獵,要么,你和國丈辛苦一下,商討一下處置他的辦法。隨你怎么處置,都無所謂。” 他自然無所謂。多一個王藥不多,少一個王藥不少。何況他說去圍獵,完顏綽格外伺候照應得周到,他的輕甲都是她親手一件件披掛好,系帶時那溫柔的模樣,水蓮花似的嬌羞。皇帝頓生一股豪氣,抖了抖身上的軟甲,又用自感有力的臂膀攬著完顏綽深吻了一通,笑道:“晚上我就回來。帶最好的獵物給你!”又說:“其實,你就是我最好的獵物。” 他的比喻讓完顏綽大生反感,不過她“咯咯”笑著,像尋常夫妻一樣輕推了他一把,笑罵道:“死鬼!” 一送走皇帝,完顏綽心跳得簡直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情況比她想象得還要好,她便又一次讓想象騰飛起來。父親自然要叫過來,只是在宮殿外的值廬守候而已,倒是宣德殿的外侍內侍,這陣子受皇后賞賜頗為豐厚,但是人心向背還需考察。完顏綽最后還是冷靜下來,在召見王藥的側殿里設了一座雕屏,又大方落落喚人在一旁侍奉。 王藥進來,已具衣冠。他遠遠的影子,還看不清臉,身形略顯消瘦,步態依然矯健,收得很緊的背,微微上揚的下頜——他還真是不以變故為意,還是那樣灑脫自若的王藥! 作者有話要說: (1)這首詩是唐末無名氏所寫《雜詩》,剽竊給王藥。 來遲了,不好意思啊! 厚著臉皮求收求評,給我點奮發熬夜碼字的動力吧! ☆、笞責 王藥到門前時躊躇了片刻。來宣召的人已經告訴了他,今日召見的是皇后。他在夏國這段時間,也知道他們對待男女大防,遠不像晉國那樣刻板。女子出門,女子行獵,女子拋頭露面,乃至約見別的男子,都沒什么大不了。但到底還是有底線的。他與完顏綽有過那層關系,當時懷著報國赴死的心,并未多想兩人的來日,便也無所畏懼,現在被她一次次地裹纏進來了,心里就開始惱恨自己的優柔多情。 今日一面,如果能夠快刀斬亂麻,也算死得其所。王藥這樣想著。然而目光只隨意一瞥,便從半透的雕漆四框、繡花綃紗屏風里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身形矯健裊娜一如既往,令人神魂顛倒,他心里剛剛筑起來的防線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了。 是什么時候、是怎么喜歡上她,王藥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婚事不順,宦途不順,唯獨“贏得青樓薄幸名”,各式各樣的美人兒才女,各種綽約風姿,也無不領略,閱盡千帆,本不至于輕易入彀。何況他還清楚地知道,她是那種凡事可以不擇手段的毒蛇,靠得近了,會有被反噬的可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但凡一見她的身影,莫名其妙地就會沉淪。 旁邊的人捅了王藥兩下,王藥這才意識到自己并未被捆綁鎖拿,散手散腳走進皇帝的宮殿,見到屏風后的皇后,怎么的也是需當行禮如儀的。 臣?罪臣?下臣?他想了幾個謙辭,都覺得不甚滿意,干脆直呼自己的名字:“王藥叩見皇后。”不卑不亢地跪下,不卑不亢地稽首。 完顏綽滿意地深深吸了一口甜潤潤的空氣,左右打量了他一會兒,才道:“王郎中請起吧。” 王藥身子不動,拱手說:“皇后叫錯了。王藥從應州回來,就是戴罪等死的人。僥幸活到現在,三日前南院戶部,已經正式發公函將我革職查問,接下來死不死不論,至少也不再是郎中了。” 完顏綽在屏風后頭笑得花枝亂顫,令王藥心里都焦灼起來。完顏綽好一會兒才止住笑意:“卻疾,你還真能!說起‘死’字,就跟說回家似的,莫非這就是你們漢人詩歌里的‘視死忽如歸’?”她不等王藥反駁,光看到他微微挑眉的模樣,已經吟道:“‘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咦?如此繾綣,如此多情,哪里是視死如歸的模樣?只不過是抱愧在懷,無臉見人吧?” 她語音柔和,而話鋒犀利,眼見王藥的眸子里恢復了他最本真的直剌剌的目光。她實在太愛他這種眼神,也太自得于自己的掌控力,忍不住從屏風后轉過來,沒受傷的右手捧著左胳膊,定定地瞧著王藥,等他回復。 王藥一肚子反擊的惡毒詞語,看到她的動作時,便都咽下去了,問道:“你的手受傷了?” 完顏綽不意他突然關心這個,倒也有點猝不及防,剛要說“沒事”,王藥已經分析起來:“沒有用夾板,想必沒有傷骨頭;可是裹得這么厚實,想必傷口不淺。”他又抬了抬頭,打量了一下完顏綽的面色:“比上次白皙紅潤,想必不算傷筋動骨的重傷,但是不能出門,應該是為了防止化膿長瘡。” “你夠了!” 王藥理都不理,又看了看她薄嗔的臉:“眸子明亮,眉頭舒展,嘴角都是揚著的,想必煩心事少,不定還是躊躇滿志呢。不過——驕兵必敗,不好!我會算卦,你要信我。” 完顏綽又好氣又好笑,上前幾步俯臨王藥,心中頗有大難不死的復雜情緒,因而和聲和氣地說:“驕兵不驕兵,用不著你cao心。這次剿滅海西逆賊,卻疾你功不可沒。只可惜陛下顧忌甚多,還不能拔擢你,這份恩情,只能先記在心里了。”拍了拍掌心,阿菩從里頭端出一個盛滿各色水果的琉璃盤子,放在王藥的面前。 王藥再次抬起頭直視著這位新封的皇后,一點敬畏之色都沒有,吊兒郎當笑道:“那只值這個?!” 完顏綽蹲身在他面前,拈起一枚李子,輕聲笑道:“漢人說投桃報李——你倒貪心,還想要什么?” 他放肆地做了個口型,和完顏綽上次于宮中見他時一樣,旁人不懂,完顏綽卻差點耳朵都紅了。上次他扯著一張被打得青紫腫脹的臉,含糊不清地說“吻我”,這次周圍還有人,居然還敢如此大膽妄為! 完顏綽板下臉,說:“你說什么,我怎么沒有明白?” 王藥四下里望望周圍的人,目光錚錚,卻總是帶著挑釁的輕浮氣,笑道:“‘投桃報李’多么俗,我喜歡《衛風》里那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說罷,更是銳利地盯過來,仿佛不肯接受她的褻玩和侮弄,用這種法子來反擊。 當著眾人的面,對她大念情詩,簡直是公然地挑逗!完顏綽又羞又憤,又帶著些說不出口的滿足愜意,把手中的李子用力往他額頭上一扔,飽含汁水的甜李表皮綻開,紫紅色的汁水淌了王藥一臉。 “不是會算卦么?算一算,接下來會如何?” 王藥笑道:“不外乎瓊琚投懷,或者,以死謝罪?” 完顏綽冷笑道:“死也不至于,瓊琚我也沒有。”四下望了望,指著遠處責打宮人的竹板說:“板子倒有。賞你二十記,學學怎么跟主子說話。” 王藥不意她如此小氣,而且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心眼女孩子一樣,哭笑不得地說:“斧鉞加身也可,湯鑊沸釜也可!這種加諸奴才身上的東西,我敬謝不敏!” 完顏綽露出得意的笑容,挑著指甲,漫不經心地低聲說:“今日諸事不宜,尤其不宜殺豬。我是皇后,不是主子也是主子;你呢,不是奴才也是奴才了,還是早些領教了我的板子,長長記性比較好。” 她突又揚起聲音,似乎是在對周圍看著的人講話:“陛下說了,王藥雖有功,也不是無過,有功當賞,有過當罰,陟罰臧否,都應明晰。賞功的,除了今日桃李一盤,還有日后南院職位;罰過的,除了前次革職,還有一頓鞭撲。”她見提著竹板的內侍過來了,便退了一步,朗聲吩咐道:“不必太重,漢人說的‘蒲鞭示辱’,別把這瘦怯怯的身子骨打散架了。” 內侍過來提溜起王藥,并為他寬衣,王藥自己站著解開衣帶,一下子覺得視角變成了俯視完顏綽,心情又不一樣起來,說話也重新帶上了散漫不羈:“皇后可要監刑?” 完顏綽愣了愣問:“要又如何?” 王藥脖子往前伸了一點,動作隱隱曖昧:“啊,那樣的話,就不適合太‘辱’了,以免污了皇后的眼睛。”他借力打力,對身后那宦官提高聲音:“你可曉得意思?” 鞭笞捶楚都要解衣袒身,是除了疼痛外最大的羞辱,王藥挑釁地等完顏綽說話,而她果然瞠目結舌,一句都說不出來,愣了一會兒只能忿忿說:“哪那么多啰嗦?!”拂袖坐在一邊,抱著胳膊看王藥拱拱手:“那么,王藥就去受笞了。謝皇后垂憐!” 竹板子揚起來,帶著風聲落到身上,隔著衣物,是一聲悶響,王藥眉頭一皺,頜骨一硬,摳著磚縫的手指一緊。完顏綽不知力道如何,他受不受得住,捏著一掌心的汗,忐忑地瞧了幾板子的來去,終于在王藥發出壓抑的悶哼時,怒道:“不是說了蒲鞭示辱,聽不懂?” 行刑的頓時一嚇,手里飄飄忽忽的。王藥從地上抬頭,從容地說:“皇后,不必徇私。” 簡直是討打!完顏綽怒而不言,等那注水的板子落了幾回,聲音全數是敲在地上的,她才又怒罵道:“是沒吃飽飯還是拿了錢?這是撣塵土呢還是拍被子?” 王藥“噗嗤”一笑,旋即被狠狠落下來的一下打得周身一震,笑聲也咽了下去,他貧嘴的惡性還是改不掉,在間隙里仍然斷斷續續地說:“桓公仁義,上捎云根,下拂地足,猶患其重……求……求饒恕則個……”又拿桓溫造反前假仁假義對待屬官的故事來作比,也不知是真心求饒呢,還是假意諷喻。(1) 完顏綽這才發現他的滑頭,氣又氣不得,笑又笑不得,心里愛恨交織,板子輕了生怒,重了又擔心。輕輕重重、反反復復,折騰了行刑的宦官幾次,那倒霉家伙才終于放下手中刑具,跪地道:“回稟皇后,行刑已畢。”只等完顏綽無奈地揮了揮手,才如蒙大赦似的一溜煙兒退下去了。 沒有人摁著手腳,王藥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衣服前襟沾著地上的塵土、磚縫里的草汁,他旁若無人、小心翼翼撣了又撣,摘了又摘,最后嘆口氣說:“這衣裳只怕難洗了。” 完顏綽也終于從剛才莫名其妙的又氣又怨中冷靜下來,對王藥柔聲道:“對不住,你當年一條建言,把陛下帶到山溝里去了,能保住你的命,已經要多謝陛下寬宏,革職鞭笞都是應領的罪過,你呀,也別再逞強了,逞強沒好處。”她緊跟著低聲問:“疼得厲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