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目光漸漸冷硬,他面無表情地道:“走吧。” 安意怔了一下,嘴角頓時綻出了笑意,剛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病房的門打開了,賀衛(wèi)瀾陪著主治醫(yī)生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沉肅,輕嘆了一聲道:“南邶,你放過她吧,別再折磨她了。” 霍南邶的心臟有一瞬間的停滯,好一會兒才問:“她……怎么了?” “急性心肌炎,估計是上次感冒發(fā)燒沒有徹底治愈引起的,”賀衛(wèi)瀾沉聲道,“她的精神也很衰弱,再這樣下去會出問題,南邶,我不能看著你犯下大錯。” 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令人窒息。 良久,霍南邶才淡淡地開口:“我知道了,請你轉(zhuǎn)告她,等她病好了,約個時間去民政局,把婚離了吧。” 簡宓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醫(yī)生給她用了安神的藥,這一覺睡得很沉。 特護病房里居然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心率監(jiān)測的儀器聲機械地響著,窗外的夜色靜謐,偶爾響起一陣蟬鳴聲。想起畫室中的滿地狼藉,還有安意刻薄的話語,真的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胸悶氣促的感覺還在,簡宓掙扎著從病床上坐了起來,剛想按鈴,門被推開了,賀衛(wèi)瀾走了進來。 “感覺怎么樣?”他站在檢測儀旁粗略地看了看。 簡宓有些不安:“這次真的太麻煩你了,接連幫我了兩次,這病房很貴吧,我還是換個普通的就好了。” “沒關系,這是我們家在這里定點的特護病房,”賀衛(wèi)瀾笑了笑,“就當我替霍南邶這個瘋子賠罪吧,你不用不好意思。” 一聽到這個名字,簡宓頓時沉默了下來。 “把心放寬點,健健康康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賀衛(wèi)瀾的目光清亮透徹,落在她的臉上,仿佛透過她在看著某個不知名的東西。 簡宓擠出了一絲笑容:“我知道。” “你媽那里我替你打過招呼了,你不用掛心,這兩天好好休息,心肌炎這種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治愈的話以后會有后遺癥。”賀衛(wèi)瀾說著又叫來了護士叮囑了幾句,這才告辭走了。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幾乎可以說是素昧平生的賀衛(wèi)瀾能這樣伸出援手,實在讓人感動。 既然已經(jīng)欠了人情了,簡宓也不矯情了,在病房里住了三天,各項指標終于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 幾個好朋友這才得知了她住院的消息,急急地趕過來看她。 可能是來以前都說好了,大家都只字不提霍南邶,尤其是陳年,恢復了從前那個幽默風趣的陽光男孩的模樣,把他們銀行里的趣事當成笑話講。 “今天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過來匯款,我們大堂經(jīng)理攔著不讓她匯,說這有可能是詐騙,她就坐在我們大堂前嚎了兩個小時,說是我們銀行要吞她的血汗錢,還報了警……” “讓她匯啊,這種人被騙走錢也是活該。”范蘩接口道。 “太天真了啊小meimei,”陳年樂了,“以前有個老太太把錢匯出去了被卷走了,她愣是說銀行騙走了她的錢,一定要讓銀行還給她。” 范蘩爆了句粗口:“這都是什么人啊!” 簡宓一邊聽著一邊嘴角掛著笑容,間或還插上幾句。她知道這些朋友的好意,不能再讓朋友們擔心了。 林憩拉著拉桿箱和幾個用布抱起來的畫框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了病床上:“小宓,你看看你要的東西在不在里面,那個房間里亂糟糟的,我也不知道找齊了沒有。” 簡宓和陳阿姨打了聲招呼,讓林憩去把她的衣服和繪畫工具都取了出來,別的都是小事,唯有她要交的作品又砸了,她得趕緊再趕一幅交上去。 打開布看了看,沒錯,一共是四幅,都是畫了三分之二的稿子。 “你們聊著,我先趕一趕,”簡宓招呼說,“到時候你們誰有空幫我去交一下,鄭老師一定等急了。” “交給我好了,”陳年連忙說,替她在桌上準備好了筆和顏料,“不過你這樣行嗎?” 簡宓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也顧不得質(zhì)量了,先交差了再說吧。她拿了一幅完成度最高的《白澤逐云》,祥瑞白澤是從獅子的形象中幻化出來的,通身雪白,猛角雙翼,那威猛的頭部從白云間幻化了出來,和那幅已經(jīng)被毀的《孟極幻蓮》同出一脈。 白澤的眼睛還沒畫,她原本想再細細斟酌的,現(xiàn)在也沒有精力了。 調(diào)好顏色,她剛想落筆,腦子里忽然掠過那幅被大紅顏料潑濺得面目全非的孟極,還有那兩個獵豹手辦的殘缺模樣……她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了起來,顏料滴落了下來,濺在白澤的頭部,迅速暈成了一團。 她呆住了,按住了自己的手,惶然叫道:“怎么了?它怎么停不下來?我沒叫它抖啊……” ☆、第26章 波爾多卡納蕾(三) x光、核磁共振都檢查過了,顯示骨骼和神經(jīng)都沒有任何問題。 非常明顯,別的時候簡宓的手都正常,唯有一提起畫筆時,手抖得十分明顯,無法落筆,就算勉強落筆,線條也歪歪扭扭的,堪比初學畫的兒童。 經(jīng)過了冗長的各種檢測、心理測試,賀衛(wèi)瀾和主治醫(yī)生會診后,終于確定,簡宓這是由心理原因引起的分離性行動障礙的一種,臨床表現(xiàn)就是接觸到曾經(jīng)被刺激過的物品就會出現(xiàn)手腕和手指的劇烈顫抖。 “你別怕,”賀衛(wèi)瀾安慰她,“你的病情應該是比較輕的,不影響日常生活,雖然很少見,但只要慢慢治療,把病因形成的心理因素引導好了就能痊愈的,我的病人里失音癥、記憶障礙、視覺障礙都有,最后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治愈率,放心吧……” 簡宓的臉色慘白,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纖細修長,和很多喜歡留指甲涂豆蔻的女孩不同,因為長年習畫,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潔圓潤,右手中指上因為用筆的習慣還有一層薄薄的軟繭。 從幼兒園大班開始,繪畫就是她的愛好,整整十六年,她和那些五彩斑斕的顏料和畫筆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然而,這一場婚姻,把一切都毀了。 她張了張嘴,想要應景地附和一下賀衛(wèi)瀾,喉嚨卻哽住了。 林憩的眼圈都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要不是有醫(yī)生在場,她都想抱著簡宓痛哭一場;范蘩坐在床邊,不住地用蒼白的語言喃喃勸慰著:“小宓……你哭出來吧……哭一場就會好了…… 陳年定定地看著她,兩個人從小就在一起,一個練琴,一個畫畫,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繪畫對于簡宓的意義。 太陽xue上青筋直跳,他忽然咒罵了一句,轉(zhuǎn)身就朝外走去。 范蘩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連忙叫道:“陳年你站住!你去哪里!” “找人去揍那個男人一頓,打斷他的手賠給小宓!”陳年頭也不回。 “陳年……”簡宓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喑啞,卻成功地讓陳年停住了腳步。 “為什么要去揍他呢?”簡宓的眼里隱隱閃動著淚花,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為什么要讓不相干的人毀了你的生活?不值得。其實有時候意外和傷害并不是什么壞事,至少它們讓我徹底清醒。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把他剔除出腦海,把這一切都忘了,開始我的新生活。” 賀衛(wèi)瀾長吁了一口氣,看著她嘴角的那抹微笑,不由得有些動容,霍南邶一定不會意識到,他失去的是一個多么好的女孩,毀壞的又是一份多么真摯的感情。 陳年轉(zhuǎn)過身來,屏息看著她:“你說的是真的嗎?” “對,我已經(jīng)和呂亟約好了,明天就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簡宓的眼神淡漠,仿佛在說著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第二天天氣很好,艷陽高照。 已經(jīng)是七月了,就算是清晨也帶了一陣說不出的暑意。簡宓的心肌炎已經(jīng)基本痊愈,醫(yī)生叮囑以后一定要注意修養(yǎng),不能復發(fā),就算是平常的感冒咳嗽也不可以掉以輕心。 手抖的病不需要住院,賀衛(wèi)瀾和她約好了,等她心緒平復后,可以固定一個星期來一次,嘗試心理治療能不能對這個情況有所改善。 她整理好自己的生活用品,正準備去辦出院手術,病房里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鄭柏年。 她沒臉見鄭柏年。 鄭柏年在系主任面前對她的贊美還言猶在耳,她盼著自己能交出出色的畫卷來完美地讓這場誣陷劃上句點,可到了最后卻不得不把那幾張沒完成的作品交了上去,鄭柏年對她一定失望透了。 最后她托病連畢業(yè)典禮都沒出席,這承載了她熱情的四年學習生涯,就這樣以一個令人遺憾的方式落幕。 “怎么了?不歡迎我來探病嗎?”鄭柏年笑著問,他一身t裇牛仔褲,看上去十分閑適,比起在學校里的嚴肅正式年輕了很多。 簡宓吶吶地道:“怎么會……我沒想到你會過來,我已經(jīng)好了,今天就出院。” 鄭柏年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眼中的惋惜一掠而過,聲音中帶著責備:“我都知道了,為什么把自己準備寄托一生的愛好弄成這樣?簡宓,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這個世界都太多的美好等著你去捕捉,我沒想到你會對自己這么不負責任。” 簡宓垂下頭盯著地板,在這個對她殷殷以待的老師面前,她無地自容。 窗外的陽光透過樹梢射了進來,在空中幻化成了形狀不一的光點灑在了簡宓的身上。從鄭柏年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她的發(fā)頂栗色和原色交錯,光點又跳躍著染上了一層金色,分外好看;她的耳朵嬌小玲瓏,耳垂卻圓潤得很,皮膚更是白皙如凝脂…… 不知不覺間,聲音中的責備便好似碳酸飲料中的汽,一冒頭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你別太擔心了,”鄭柏年的聲音不知不覺就變得柔和了起來,“我大概聽你朋友說了你的情況,去咨詢了一下我的一些朋友和業(yè)內(nèi)人士,他們都說這有可能只是暫時性的突發(fā)病癥,只要你調(diào)整心態(tài)加以治療,肯定能恢復,我替你找了幾個專家,實在不行可以去m國,他們那里的心理治療是一流的。” 簡宓抬起頭來,心中感動莫名,碰到這樣的老師,是她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吧。“鄭老師,太謝謝你了。” “你千萬別灰心,更不能放棄,”鄭柏飛鼓勵道,“閑暇的時候涂涂鴉,把心態(tài)放松點,我的畫廊就在美術館旁邊,我不上課的時候就在那里,你一有空就可以到我那里去,就算暫時畫不了,也可以保持你對顏色、構圖、創(chuàng)意的敏感性。” 簡宓用力地點了點頭,鄭重地說:“鄭老師你放心吧,我不會放棄的。” 從醫(yī)院出來,簡宓打車去了民政局。 和呂亟約好下午兩點,此時正值一天中最酷熱的時候,柏油馬路上好像要蒸出油來。司機懶得掉頭,她就在馬路另一頭下了車,穿過人行橫道短短的一段路,鼻尖就冒出汗來。 霍南邶居然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他懶洋洋地靠在一棵梧桐樹下,食指和中指夾了一根煙,抽煙的姿態(tài)瀟灑不羈,引得幾個路過的美女頻頻回頭。 簡宓松了一口氣,來的路上,她一直擔心霍南邶會不會出爾反爾,現(xiàn)在看來是她多慮的。她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名存實亡,簡沉安也忽然消失了蹤影,就算在,坐牢、離婚是跑不了了,秦蘊還躺在醫(yī)院里,而她又是這樣一個狼狽的結(jié)果,寧冬茜被始亂終棄的仇,這算是報的淋漓盡致了吧,霍南邶當然沒有必要再把精力花在她這么一個小人物身上了。 “天氣挺熱的。”霍南邶在垃圾桶上滅了煙,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 簡宓沒說話,大步朝著大門走去,在辦事大廳的叫號機上拿了一個號。 霍南邶跟了進來,盯著簡宓的側(cè)影看了一會兒,很顯然,這場大病讓簡宓瘦了很多,原本就纖細的脖子幾乎能看到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小巧的下巴也削尖了。 這幾天他有意無意地想了解簡宓的病情,然而賀衛(wèi)瀾并不配合,總是含糊其辭,看著他的眼神還帶著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憐憫,要不是他知道賀衛(wèi)瀾對那個初戀刻骨銘心,身旁又有了一個女友,他都要以為賀衛(wèi)瀾愛上簡宓了! 現(xiàn)在看來,簡宓恢復得還不錯,居然還主動約他離婚了。 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霍南邶想著要不要和簡宓解釋一下,簡沉安和寧冬茜的事情不是他捅出去的,他也是事后才知道,雖然他在那晚已經(jīng)決定把一切都快速了結(jié),但在說出去以前,他一定會提前和她打聲招呼,免得被她冠以“言而無信”的罪名。 “過來簽字吧。”簡宓已經(jīng)坐在了柜臺前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種煩躁的感覺又上來了,霍南邶沉著臉坐在了她的身旁,看著放在他面前的一張紙。 “霍南邶是嗎?”辦事的老師抬頭看了他一眼,公式化地問,“是自愿離婚的吧?沒有什么財產(chǎn)和子女糾紛吧?” 霍南邶遲疑了一下:“婚內(nèi)財產(chǎn)還是有一點的,要么去清點一下,我轉(zhuǎn)給你以后再來離婚?” “不用了,”簡宓的聲音冷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我不希望跟你的名字再多有一秒的聯(lián)系。” 霍南邶被噎了一下,冷哼了一聲,拿起筆來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簡宓接了過來,拿起筆,心中有些恐懼。 雖然不是畫筆,她的手還是抖了起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拼盡所有力氣,這才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曾經(jīng)娟秀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就好像小學生一樣幼稚。 “你的手怎么了?”霍南邶疑惑地問。 簡宓沒有回答,將紙遞給了老師。 接下來是沉悶的等候,隔壁不遠有人在辦結(jié)婚手續(xù),各種祝福聲夾雜著歡笑聲傳了過來。簡宓不自覺地看了過去,眼中一片迷惘。曾幾何時,她也這樣抱著滿腹的憧憬,帶著甜蜜的微笑,步入婚姻的殿堂。 全心全意投入的愛戀,就這樣被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慘淡收場。 暗紅色的離婚證擺在了兩個人面前。 簡宓收回目光,打開來檢查了一下,禮貌地向老師道了謝,便朝外走去。 霍南邶看著她的背影,隨手把離婚證往懷里一揣,不知道為什么,心口悶得慌。 他的車停在停車場,一路開出去,看到了簡宓站在人行道上四下張望,烈日曬在她的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幾縷發(fā)絲黏在了臉頰上,鼻尖冒著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