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江懷雅怔在原地。 江潮的聲音像某種浮游物質,飄在她思緒之外:“醫生說,傷到這個程度,將來癱瘓的可能性非常大,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姐,出事的時候,非池哥的方向盤是往右打的,左半邊都被撞碎了,要不然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要是真的出什么事……我不敢見干媽……” 她不確定自己是聽見了,還是沒有。這些話像一道磁波穿入她耳中,仿佛一劑麻痹神經的□□,剝奪了她思考的能力。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拇指,可血液好像也被一月的寒風凝固住了,竟感受不到一絲痛覺。 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的知覺慢慢回來了。 醫院的白,天色的灰,窗外黑色寒枝,彌漫在走廊上凜冽刺骨的消毒水味。 都漸漸回來了。 江懷雅下意識抹了一把臉,才發現臉頰上不知何時綴了兩行濕潤。用手抹開,整張臉都微微地澀疼。 “人還在就好。”她安慰江潮,喃喃重復好幾遍“還在就好”,好像卯足了勇氣,看了眼手里的電話,卻不敢撥出去。 她就這么把手機攥在手心,這金屬殼子從里到外都又冷又硬,手心冰冷的觸覺像某種嘲笑:不是說只要活著就好嗎?為什么不敢通知長輩,不敢和他的生父生母對峙,不敢親口把實情描述一遍? 因為太難了。 他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 從小到大,都是她看著他,閃閃發光地站在領獎臺上,對所有事都云淡風輕,再大的榮耀也都置若罔聞,再難的困境都好像不值一提。這個世上好像沒有什么他在乎的東西,所以也就沒有什么能讓他沾上污穢,能令他焦頭爛額。 她以前總說他不像他父母生的。但其實他們都一樣,都是一些完美的人。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神壇上,不食人間煙火,外人挑不出一個缺點。他們能夠輕易地得到崇拜,卻令人知難而退。 連她這么任性妄為,恃寵生嬌的人,都不敢對他太放肆。 她怕自己總有一天會讓他失望,所以退縮。 她覺得自己太過幼稚浮浪又死性不改,所以愿意有一個更好的人站在他身邊。 她甚至不敢對他說重話,一輩子就只生過那么一次氣。 她自認自己配不上,所以裝瘋賣傻說了這么多年“不愛”的人,他是她飛揚跋扈的生命里唯一的卑微。 這樣一個人,怎么會被打碎呢? 江懷雅在手術室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明笙到醫院,強行把傷后還未恢復的江潮拎了回去。她有時候覺得她媽的心是硬的,怎么能做到面上波瀾不驚不動聲色,淡淡地叮囑她:“你叔叔阿姨正在回來的路上,我怕他們擔心太過出什么事,等人到了上海再通知他們。有什么后續你記得聯系家里。”最后她遞給她一張卡,說,“費用都從這里出,你暫時在這里看著。” 她木然地點點頭,手里被塞進一張又一張單子和卡,最后振作精神仰起頭:“我知道要做什么。你先帶小潮回家吧。” 江潮被她媽帶來的人拖走了一段距離,拳打腳踢,死犟著不走。 從江懷雅的角度看過去,明笙踩著高跟鞋走到他跟前,不知說了什么話,江潮的身形突然滯住了,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氣。沒一會兒,那些人順利把他帶走了。有人想要攙扶他,被江潮側身擋開,自己一步步沉重地踏在走廊上,慢慢走遠。 只剩她一個了。 聶非池在這所臨時急救的醫院沒逗留多久,下午被轉到了市中心醫療資質更完備的醫院。她在轉運過程中見到他一眼,清俊的臉上被繃帶纏得看不見幾塊完整的皮膚,石膏從頸部打到臀部,整個人如同一具木乃伊一般沒有生氣。 她凝視著他眼睛所在的部位,繃帶之下有一道深入眉骨的創口,據說刮到了眼球。碎玻璃已經被清理出來,那些光彩璀璨的晶體上染著血,每每回憶一遍都令她心驚rou跳。 那雙清沉如池上霜的眼眸卻不知何時才能再度睜開看她一眼。 半個月后,他的情況穩定,感染和高燒不再時時伴隨著他,即使依然被醫療設備如蛛絲蠶蛹般層層束縛,但總算徹底撿回了一條命。由于整個上半身的創口面積大,很多都在頸上和面部等暴露在外的部位,次月被移送到香港的診療機構,進行修復手術。 他的家人早已在那邊準備好接應,他們沒有責怪任何人,只是一步步將治療計劃進行下去。好幾次病床上的聶非池在傷口感染中九死一生,她看見他一向矜持優雅的母親伏在聶父肩上低聲嗚咽,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聶非池被送走的那天,江懷雅不便隨行,一直到料理好家里的江潮和手頭的設計工作,才動身飛往香港。 那天是除夕夜,又是江懷雅一個人。 她坐的是一架大型客機,能容載三四百人,然而航班上乘客很少,稀稀寥寥人丁不旺。有一個混血小男孩在走道里跑來跑去,卻也并不吵鬧,只有一片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紛至沓來,踩在鉛灰色的滾滾濃云上。 江懷雅靜靜地盯著手中一張照片。 那是她與他嬉鬧的時候開玩笑拍下的,夜色如今朝,月色也如今朝,畫中的人將不加寸縷的身體浸沒在月輝里。 他很放松,微微屈身,指尖的煙草淡淡裊裊升起,緊實的肌rou勻勻鋪展在頎長的軀干之上,籠在迷蒙薄霧之中。有一盞暖光打在他身上,讓他的軀體看起來溫溫熱熱,觸之仿佛有溫度。 當然是溫熱的。就在出事的前一夜,她還坐在他窗下偷看他。他端著一杯咖啡倚在窗邊,也是這樣閑適。他還答應以后給她做飯不要放洋蔥。 可是后來的日子,卻好像有人在她心上,無休止地切著洋蔥。 事發這么久以來都沒真正哭過,然而她獨自坐在空曠泛寒的客艙中,看著他最美好時候的模樣,忽然忍不住伏在脆弱的桌板上無聲地大哭一場。 ☆、第42章 大年初一,四處張燈結彩,療養院是唯一冷清的地方。 江懷雅避開他的家人,悄然去病房外看了他一眼。 聶非池早已經蘇醒,但還沒有真正與她說過一句話。在上海的時候,是因為icu探望不方便,而且在謝阿姨面前,她也不知該如何自處。換到這里,她同樣只能悄然窺視。他頭部的繃帶已經拆除,身體部分駭人的石膏也換成了輕便的固定,套上了白條紋的病號服,總算能看出他身體原本的形狀。只是清瘦了不少,即使雙眼仍蒙著厚厚一層紗布,兩頰微微的凹陷依然在昭示著他這一個多月受了多少折磨。 他靜靜地躺著,悄聲無息,好像睡著了。 江懷雅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走向這邊,才悄悄推門進去,躡手躡腳,怕驚動他。 面對面其實不知該說什么話,這樣反而很好。她只想離他近一些看上兩眼。他無所知覺,安靜地滿足她。 港島四季如春,和煦的陽光灑在病房的地板上,照出柔和的木質。 她的心里突然盈滿動容,眼眶酸酸的,嘴角止不住微微翹起。 一切好像都會隨著天氣好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嚇了她一跳—— “兔子?” 江懷雅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看著他。 聶非池薄唇微翕:“為什么不說話?” 病房里一片闃寂。他淺淺地一笑,說:“我知道是你。你的腳步聲和別人不一樣。” 她身形一僵。然而人不會兩次鉆進同一個圈套。江懷雅著過一次道,警惕得很,沒立刻吭聲,雙手負在背后觀望。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和窗外的颯颯風聲。房間里好像并沒有出現過活人。聶非池喑然等待著,紋絲不動,又回到了她進屋時的模樣。 原來他根本沒有睡。 江懷雅卻覺得他的疑竇大約已經消除,又踮著腳尖,如履薄冰似的往外溜。 手放上門把手,鎖舌輕輕一響,前功盡棄。 聶非池的聲音很快從身后傳來:“要走?” 江懷雅頃刻破了功,轉身靠在門上,吞吞吐吐:“我還有點事……就是過來看你一眼,看完就走了。” 說完又后悔。如果他追問是什么事呢,她要怎么回答?她冥思苦想,想不到眼下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兩人隔著半個病房僵持了一會兒,他蒙著紗布的臉忽然朝向窗外,說:“我也很想看你一眼,只是現在不行。” 江懷雅愣了半晌,心像灌了鉛似的往下一沉。 她胸口缺氧一般起伏,忽然松開了門把手,情不自禁地大步向他走去,坐到他身邊,執起他尚且自由的左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那就看呀,我好端端在這呢,不像你被包得這么嚴實,碰都不能碰一下。” 聶非池的掌心干燥,接觸她柔潤的皮膚,有一股奇異的熱流直達心底。 但他很禮貌,沒有多碰,在她面頰上輕捏了一把,說:“蠢的。” 他輕輕笑了笑,扭頭轉向她,雖然看不見,但腦海里也能想象得到她的樣子。她關心人的時候不知為何,總是張牙舞爪的,看上去會有點咄咄逼人,好像在責怪對方讓她擔心。 很蠻不講理的一個人。 “其實已經能碰了,再有半個月就可以不用臥床。眼睛其實已經看得見東西,只是在做修補手術,不太能見人。”聶非池交代完近況,伸手去尋她的手,江懷雅從善如流地把手交出去,被他五指扣五指攏在手心,輕輕握了一下,“過兩天上面這層紗布就拆了。” 他頓了頓,問:“你在這邊待多久?” 江懷雅脫口而出:“你想要我待多久就多久。” 聶非池囁嚅了會兒,好像在思忖:“不回去過年嗎?” “想在家過年就不會今天飛過來了。”江懷雅說,“現在的春節也沒多大意思,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和長輩高高興興聊個天。那我又不是很高興,留在家豈不是很掃別人的興。江潮還想跟我一起過來呢,人被我媽扣住了。” 她還發揮自己裝傻充愣的專長,露齒一笑,“陪你過年不好嗎?快把我的手松開,我來給你拜個年。” 聶非池把她假意要抽走的手攥住,撇開臉:“不松。” 生個病還變無賴了…… 江懷雅警醒地回頭張望,有點擔心門外來人。 聶非池把三心二意的某人拉回來,問:“江潮還好嗎?” “好得不行!”江懷雅翻了個白眼,“他自從你出事之后心懷愧疚,收心道善,就差吃齋念佛了。現在天天去學校上課,期末六門專業課一門沒掛,簡直是奇跡。” 聶非池低低地笑。 “你別笑——”江懷雅莫名有種家族為之蒙羞的赧然,臉上微微發燙,“你不要歧視他好嗎。他又不是你,六十分對他來說已經用盡全力了。” 他拇指輕撫她的手,安撫:“我知道。” 江潮是什么樣的人,他最清楚不過。就像她念書的時候期末考多少分,他往往比她還清楚。 正因如此,江懷雅覺得面上發燙更嚴重了。這種安慰勝似羞辱,她甚至有點想甩開他的手。但誰知道他的脊骨恢復成了什么樣,她怕用力拉扯又牽扯到沒長好的骨頭,那她就罪莫大焉了。 正舉棋不定,聶非池開口道:“拆紗布還要半個月。” 江懷雅稱嘆:“你的「過兩天」可真長。” 聶非池抿著唇,好似微有慍色。 反正他現在成了沒脾氣的木頭人,最激烈的反抗手段也就是擰一下脖子。 江懷雅一陣好笑,來時的悲悲戚戚全都轉化成了新奇,趴去他的床邊,近距離打量他的耳朵,食指輕輕撥了一下。他看不見她的動態,果然茫然地轉過臉來,清減的輪廓和蒼白的唇倏地落進她的眼眶。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卻只有她一人察覺。 江懷雅對著這幅圖景抿了抿唇,湊前親了下他的嘴角,飛快地說:“新年快樂,聶非池。” 然后趁他怔忪,將手抽回去,連退了好幾步,揚聲道:“等你看得見了,我再來找你。” 接著飛也似的,拎起包出門。 誰也沒遇上,運氣還不錯。 她一直跑到樓下,倚在院子里,心里這樣想著。 江懷雅自詡從小不怕長輩,大約把這輩子的畏畏縮縮都花在這兒了。都怪先前那一陣,一時沖動想要跟他試試看,卻全然沒有想好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今朝有酒今朝醉,結果把她前二十五年壘起來的長城全敗壞了。這半年里由于她的猶疑不定,怕是在謝阿姨那里留下了輕浮放浪,二三其德的惡劣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