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當即被館員扣留,七八個人在辦公室里氣勢洶洶地“審訊”她,從下午一直把她扣到天黑。和她一組的組員們也一起被審問,最后以沒人看見具體情形告終。巧的是,那角落正好是監控的死角,人證物證俱無,陷入僵局。最后小伙伴們都被批準回家了,她還在辦公室里喝茶。 深冬的天黑得很早,館員都陸陸續續下班了,只剩下最嚴厲的幾個中年女人,不知疲倦地威脅恐嚇她:“這個罐子放在那兒也不是一年兩年,從來沒出過事,怎么偏偏你路過,就剛巧掉下來?我勸你最好趕緊認個錯,別以為這事你能賴掉。” 江懷雅捧著個機關單位會議標配的竹葉白瓷杯,慢吞吞喝一口茶。 茶水都涼了。 “說不是我砸就不是我砸的。你讓我給博物館捐三百萬還好說。讓我賠三百萬,想多了吧?” 女館員怒了,咄咄道:“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做人要誠實嗎?你再這樣,咱們派出所見。” 聶非池領著她爸來的時候,她已經聽工作人員把“沒教養”、“不誠實”等評價循環了八百遍,表情從一開始的慌張,逐漸轉化為“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以至于見著她爸的時候,她還很震驚,白瓷杯蓋磨到一半,懵得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沖聶非池白臉:“你怎么把我爸喊來了?” 江懷雅在腦海中把事件過程回味了一遍,明知故問:“你們說當年我爸告博物館那事?” 眾人頗有聽故事的誠意,紛紛期待地點頭。 “告贏了唄。博物館賠了我精神損失費。” 這就厲害了。 有人趁勝追擊:“這么牛。賠了多少?” 江懷雅臉上神神秘秘地微笑,伸出一根指頭。 “一個億?!” 底下人自己就否定了:“你搶銀行呢!” “一百萬?” “十萬?” 她搖搖頭,都不是。 提起這茬的楊薇失望道:“不會只賠了一兩千吧?” 這數目也太少了。 江懷雅笑著說:“怎么可能。” 眾人正齊齊后仰說這才對嘛,江懷雅忽然把話接了下去,搖搖手指:“一塊錢。” “什么!?” “就一塊錢。”她淡然地聳聳肩,“法律上的象征性判決。我都忘了博物館最后有沒有把那一塊錢給我。” 一樁傳奇以一塊錢結尾,失望情緒頓時染遍整條河岸。江懷雅跟他們笑鬧了幾句,起身說:“不在這陪你們扯了。你們根本不好好釣魚。”然后在一片噓聲里逃到聶非池身邊。 聶非池好似也聽見他們聊的內容,笑著在擰一瓶礦泉水。 剛擰開,江懷雅眼疾手快奪了過去,口干舌燥灌下半瓶,然后嬉皮笑臉地說:“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再幫你去拿。” 他把她喝剩的半瓶水擱在一旁:“不用。”然后問,“在和他們聊什么?” “聊你見義勇為的光榮事跡。” “見義勇為?” 江懷雅想了想,改口:“那就英雄救美。” “……” 她笑聲爽朗,不打算開玩笑了:“就是博物館那次。”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辦公室從中午一直坐到天黑,我爸那人來了之后就知道幫我找回場子,我拽他袖子他都不聽。只有你發現我沒吃飯,給我從博物館門口買了一份炸洋芋。” “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炸洋芋這么好吃。”她嚴肅地說,“當時我就想——滾他丫的姜溯,炸洋芋這么好吃,我以后一定要嫁個賣炸洋芋的!” ……這心路歷程是該這么發展的嗎? 聶非池已經不想追究了,挑著半邊嘴角繼續聽她胡編亂造。 她哪有自己說的這么淡然自若。 他還記得當時進了派出所,由于她是未成年人,流程全是她爸在走。他陪她坐在一邊,對進展幾乎一無所知。派出所就那么一張空凳子,她坐著他半蹲著,她盯著炸洋芋,他盯著她。 面面相覷好久,她才開口,低低地說:“聶非池,那只罐子真不是我摔的。” 他說:“嗯。” 她當時特別生氣,把裝洋芋的紙碗都還給他了:“你是不是和我爸一樣,覺得賠點錢無所謂,沒必要花力氣較這個真?”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說,“沒有。我知道不是你摔的。” 后來江懷雅總覺得,他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因為他總是喜怒不形于色,笑的時候也是寡淡的,嘴角微動,帶兩分譏誚。所以當他眉心微蹙、用低沉的嗓音說話的時候,總讓人很輕易地覺得信服。 其實他未必就真的相信她。 但當時她哪有空想那么多。眼睛正發酸呢,聶非池把她的紙碗遞回來:“有點冷了,還吃不吃?要不要出去吃點正經東西。” 江懷雅把碎發撩到耳后,低頭張口,他拿竹簽子戳一塊洋芋,遞來喂她。 是有點冷了。她餓得頭昏眼花,吃冷掉的炸洋芋都幾欲落淚,嚼了嚼吞咽下去,聲調委屈卻很冷靜:“外面好冷的,我才不出去。待會兒等我爸出來,讓他送我們去吃頓好的。” 她不知道,那天之后,她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好吃的炸洋芋。 甚至在寒冬濕冷的上海街頭,連炸洋芋的攤子都很少見。 二十五歲的江懷雅仰頭望著北京湛藍的天,覺得有些東西就像這晴空,見時只覺尋常,失去了才發覺,一生再難遇到。 她比照回憶,望著聶非池,覺得他其實沒怎么變,依然是那個待人冷淡,但給人留下印象永遠善良謙和的聶非池。因為他從不主動施恩,可是只要她要求,他永遠有求必應。 他沒有變,是她變了。 她變得不敢像從前那樣,恬不知恥地指使他做這做那了。 陳杞他們釣完魚收攤,朝他倆這邊喊說要回度假莊。江懷雅急忙回頭應一聲,四點鐘的風吹動她未束的長發,將發絲拂到他面上。 又清又涼的香味。 鼻尖微癢,他下意識想捉住,她卻突然站起來了。 居高臨下的角度,“回去吧?” 他點頭,慢慢收拾。她不好丟下他一個,百無聊賴站一邊等著。沒穿牛仔褲,手沒有口袋安放,懸空的感覺就像心情一樣,讓人不得不宣之于口:“聶非池。” “嗯?” 看得出來,她有點緊張: “如果這趟謝阿姨不開口,我主動來聯系你,你會幫我嗎?” “幫你什么?” “給我地方住,車接車送……陪我像這樣講話。”如果這也算。 他覺得好笑:“為什么不?” 為什么不。 理由多了去了。江懷雅一直控制自己,假裝記憶失靈老來健忘,把后來他倆鬧翻的過程忽略不計。這很容易,因為親密的歲月太漫長了,那些小小的爭執再激烈,也會被時間層層柔軟地包裹,看不見鮮血淋漓的棱角。 何況,以他的個性,絕不會主動提起過往的齟齬。 可她總覺得這樣很對不起他。 算怎么回事呢?他曾經對她這么好,現在她依然心安理得地享用著他的好。而她甚至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對他講。 ☆、第07章 長橋臥波。 江懷雅揣著心思,踏過粼粼水面。趙侃侃桶里的活魚蹦出來,嚇她一跳,人差點栽下橋面,是陳杞扶了她一把。她驚魂未定地說著謝謝,余光莫名瞥見聶非池。他好像淡淡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這心虛勁是從哪憑空而來。 晚飯全魚宴,吃飽喝足,八.九點鐘,到了都市人最舒適的夜晚時分。 度假莊里的豪華棋牌室派上了用場,有女同學提議打麻將,被幾個男的嘲笑:“你們怎么回事,這才幾歲就進入中年婦女節奏了?” 楊薇笑著罵人:“這里最多的就是麻將桌,不打還能玩什么,陪你們斗地主?”她招呼班里幾個著名的婦女之友,“連揚!你們那邊過來幾個,咱們能湊兩桌。” 江懷雅和趙侃侃身為僅有的幾位婦女,被楊薇也抓了壯丁。 四個女生正要落座,連揚不高興了:“你們四個女的打有什么意思?我過來。你們過去一個。” 楊薇又是和他一陣你來我去,最后犯了難。四個女生,走誰好? 江懷雅主動站起來讓賢:“我不太會打,讓給連揚吧。你們高手競技,我去新手桌搗糨糊。” 她抱著外套跑去男生桌。男生本來就對這項運動不太感冒,讓起座來積極多了,還有人說要指導她打。江懷雅挑挑眉道:“現在夸下海口說要教我,待會兒可別不認我這個學生。我是真不會打,從來沒打過。” “得了吧,誰不知道你兔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對,我喝酒劃拳都是兔爺教的。那年兔爺生日,我說我不會喝酒,兔爺對我那叫一個嘲諷。后來我回去苦練酒量啊,就為了以后不在兔爺生日宴上丟份。” …… 一群男同學七嘴八舌,最后不知是哪個八卦的問了一句:“聶非池呢,喊他來教你呀。” 江懷雅連忙擺手:“他在弄工作上的事,別喊他。” 再說了,他那種人會打麻將才怪。 陳杞端杯茶水坐她旁邊,把最基礎的公式給她一教,牌桌上的江懷雅立馬信心倍增。 不就是aaa、abc,組合來組合去,這點東西還難得倒她了? 她們這攤開牌,江懷雅憑借新手光環,旗開得勝,連贏了好幾把。 牌桌上好幾位老雀神,頓時不服氣了,緊盯著揪她的錯。 沒一會兒,錯就給人揪住了。 江懷雅謹慎地推出兩張牌:“吃。” “又吃?你怎么什么都吃得進。” 說話的人探出頭,定睛一看,這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