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冬崽看看在身后的孫婆子,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孫婆子,冬崽恍然想起小鎮上跟他玩拍手游戲的小女孩,他好像明白了點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站著的孫婆子卻好像沒有看到冬崽一樣,半透明的身體飄飄忽忽往外面走。冬崽趕緊站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她跑了出去,快到院門口了,孫婆子忽然低下頭看了冬崽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像平常一樣摸摸冬崽的小腦袋,眸光渙散有些機械地說:“冬崽快回去吧,我該走了……” 冬崽是誰?我該去哪兒? 魂兮歸來,歸來,歸來……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牽引,孫婆子收回放在冬崽頭頂的手,茫然看著虛空,往外跨了一步。 冬崽見她變得越來越透明,就像快碎掉的肥皂泡,風一吹就沒了,心底不禁泛起一陣真切的刺痛,鼻子一酸,眼淚再也止不住了。他傷心極了,牢牢抱住孫婆子的腿,眼淚啪嗒啪嗒直掉,“嗚嗚……媽……媽……mama……mama……嗚嗚……”冬崽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又軟又糯,帶著nongnong的哭腔,可憐極了。 剛剛離體的鬼魂,神智懵懂,生前的記憶幾乎斷絕,孫婆子不是橫死,雖然她死前放心不下寶貝兒子,多少有點不甘心,但是卻沒有多大的怨氣和執念。她本應該像絕大多數鬼魂一樣,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但是冬崽這聲‘mama’讓她如遭雷擊,心底小小的不甘化作無邊執念,頃刻間就讓她心底的怨氣滔天而起。 冬崽抱著孫婆子的腿,眼淚還在啪嗒啪嗒直掉,淚水落在孫婆子的魂體上,她快要消散的魂體忽然變得凝實起來,她低頭看著冬崽,眼底的渙散漸漸被慈愛代替,她所有的記憶在這一刻悉數回籠。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冥冥中無形的牽引慢慢消失,孫婆子渾濁的眼珠漸漸變成猩紅色,她蹲下來,無比慈愛的摟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冬崽,輕輕拍撫著他瘦骨嶙峋的背,哽咽道,“乖崽不哭,不哭,mama在,mama不走了……” 冬崽回抱住孫婆子的脖子,委屈又害怕,他哭唧唧的一遍遍喊:“mama……mama……” “哎,哎,乖崽不哭。”孫婆子想把冬崽抱起來,卻發現自己根本抱不動他。如果她還能回到rou身里就好了。 孫婆子剛一動念頭,被她尸身握住的石頭小魚竟發出一陣柔和的白光,孫婆子猛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吸力,瞬間從原地消失。 冬崽猝不及防摔了一跤,腦袋重重磕在門檻上,生疼,疼得冬崽眼底重新蒙上了一層水霧,但是他強忍著沒哭,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茫然的看看周圍,沒有。 黑漆漆的院子里,除了半截被燒得烏七八黑的老槐樹樁頭,什么都沒有。 mama不見了……mama不要我了嗎? 像所有找不到mama的寶寶一樣,委屈、害怕、悲傷、難過……種種陌生的情緒涌上心頭,冬崽嘴巴一扁,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大滴大滴的淚珠子落到地上,惹得地下一陣翻騰,泥地中躥出無數紅色的須根,它們貪婪的吸收著那一點點濕潤。 “冬崽。” 房子里隱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冬崽頓了一下,吸吸鼻子,瘦骨嶙峋的小手摸了摸被淚水糊住的眼大眼睛,跌跌撞撞往廚房里跑。 老李頭匆忙離開家后,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心里頭有股說不上來的焦躁不安,總覺得要出什么事兒似的。 他強壓下這股不安,拿著電筒,一腳深一腳淺的朝李康健家走去。 太陽落山后,村里人吃過晚飯都從屋里走了出來,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扇著蒲扇閑聊亂侃。自從李喜平溺水被淹死后,村里人就把自己的孩子拘在家里,輕易不再放他們出去亂跑。小孩子嘛,哪里坐得住,白天被拘得狠了,傍晚好不容易被放出來,一個個跟刑滿釋放似嗷嗷叫著撒丫子遍地跑,徹底玩瘋了。 小孩子亂跑不看路,不小心撞到了人,轉過身來看清被自己撞翻在地的人,哇得一聲就大哭起來。跟他一起玩的幾個小孩子,也像是突然被嚇著了,一哄而散,膽子小點了,也跟著哭了起來。在周圍乘涼的大人,見動靜不對,迅速走了過來。 他們看到被撞翻在地,捂著腰半天爬不起來的老李頭,非但沒有上前先幫的意思,反而一臉怒容:“你怎么跑村里來了,你們害死了李安良一家還不夠,還想來害我們嗎?” 一個面容尖刻的女人將撞了老李頭的小孩護在身后,又驚又怒尖叫道:“你碰我兒子干什么?你碰我兒子干什么?如果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老娘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殺了你們全家!”她一邊尖叫著,一邊狠狠拍打著小孩剛才撞到老李頭的地方,她的動作神色好像要拍走小孩身上什么臟東西似的。 女人的舉動越加刺激孩子的情緒,周圍投射來的一道道復雜的目光,化成無形的壓力,小孩的情緒終于徹底失控,,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女人以為孩子出了什么事,驚怒交加,一邊安撫孩子一邊罵老李頭。 周圍其他人也很快加入了咒罵的行列,幾個不懂事的小孩隨手撿起泥塊石子朝老李頭扔去。 老李頭又疼又氣,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是腰疼得厲害,根本使不上力,他下意識想跟周圍的人求助,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扭曲的嘴臉。 不遠處,李康健和孫杏不知什么時候從房子里出來了,夫妻倆站在人群之外冷漠的看著這一切,不知是天色太暗,還是眼花的緣故,老李頭竟然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報復的快感。 冬崽絕對不能交給他們! 這一刻,老李頭無比清醒的意識到,李家村已經沒有了他們一家的立足之地。 第十四章 鬼之子 次日。 老李頭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他這一覺睡得格外久,格外沉,醒來時,腦袋還有點暈乎乎的,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東西,轉念一想,上了年紀的人,記性不好很正常,也就把這事兒丟在腦后了。他慢吞吞穿好衣服起床,也許是因為睡太久,他感覺身體有點僵,手腳都不如以往靈活了,不過大概是昨天醫生開的藥起效了,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他腳上的扭傷居然一點都不痛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背好像有點直不起來,好在一點都不痛,老李頭沒太在意,馱著背走了出去。 太陽已經落山,天還沒有完全暗下去,天邊幾縷云霞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 幾天前,老李頭就把老槐樹燒得烏七八黑的樹干,全鋸掉了,只留下一個跟冬崽差不多高的碳黑樁頭。孫婆子當時還讓他把樹根一起挖了,冬崽撒嬌耍賴,像個小狗皮膏藥似的貼在樁頭上,說什么都不讓他挖老槐樹的樁頭,他和孫婆子都拿冬崽沒轍,最后只好把老槐樹樁頭留了下來。 以前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但今天老李頭覺得老槐樹樁頭格外順眼,要是沒被火燒就好了,往年這個時候,老槐樹的枝葉能把整個院子都遮起來,一到傍晚特別陰涼,哪像現在。 老李頭搖頭嘆氣,沒有老槐樹遮陰,院子熱烘烘的,光線也刺眼得很,讓人不舒服。難怪冬崽喜歡白天躲在家里。 想到寶貝兒子,老李頭一下子精神多了,腳下的速度也快了兩分。 廚房里,孫婆子已經做好了晚飯,老李頭昨天買回來的rou,被她剁成碎,用鹽和醬油做成了耐放的rou臊,每頓給冬崽舀一勺子拌飯吃,他能多吃半碗飯,吃得眼睛發亮。豬油熬好了裝進陶罐里,煮面條,煮菜的時候放一點,多股葷味兒,冬崽很喜歡吃。煉油剩下的油渣,孫婆子舀了一大勺,做了一碗燒茄子,剩下的全都放進了碗柜里,留著慢慢做菜吃。 晚飯除了油渣燒茄子,還有一碗黃瓜湯,一盤炒白菜,一盤涼拌西紅柿。 他們家一年到頭都少有見葷腥的時候,平時吃的多是自家菜園子的蔬菜,今晚這頓已經算是難得的豐盛。往常,晚餐要是這么豐盛,老李頭肯定會忍不住小酌一杯,攛掇冬崽纏著孫婆子多要一些油渣給他下酒,但是今天不知這么的,他竟然一點餓的感覺都沒有,滿桌子的菜,他竟聞不到什么香味兒。 飯菜顯然已經做好有一會兒了,都沒什么熱乎氣了,冬崽像個小饞貓似的,抿著嘴巴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桌上的菜,見老李頭走了進來,他黑黢黢的大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扭頭乖乖看著孫婆子,軟軟糯糯的喊了一聲:“mama,”指了指老李頭,“爸爸。” 爸爸來了,mama可以開飯了。 冬崽終于開口說話了,但是他現在只會說‘mama’‘爸爸’,其余的就不會了。 冬崽不會說話的時候,孫婆子和老李頭都能知道他想表達什么,現在會喊人了,哪里能不知道小饞貓的意思? “死老頭子,睡了這么久,快點去洗手過來吃飯,我們冬崽都餓壞了。”孫婆子的聲音有點啞,臉色也不怎么好,蠟黃的臉泛著些青,身體也佝僂得厲害,但是精神看起來比之前任何一天都好,也沒再往常一樣動不動就咳得死去活來的,還張羅了一大桌子菜。 看來昨天買的藥真的起效了。 老李頭心里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逗冬崽說:“冬崽,再喊一聲爸爸給我聽聽。” 冬崽:“爸爸。”精致漂亮的小臉蛋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奶呼呼的聲音出乎意料的軟糯。 老李頭接過孫婆子給他端過來的水盆,一邊擰洗臉帕,一邊說:“乖崽,再喊兩聲。” 冬崽依然面無表情:“爸爸,爸爸。” 老李頭美壞了,洗了臉坐到冬崽旁邊,給他夾了好幾塊大的油渣,說:“快吃吧。” 冬崽下午吃了雞蛋糕,不是很餓,但是家里鮮少能吃葷腥,他早就饞壞啦,小家伙埋著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飯。老李頭見他吃的噴香,心里十分高興,雖然沒什么胃口,也夾了一塊油渣放進嘴里。 這是什么味道? 又苦又澀還帶著股腐敗的臭味! 吃在嘴里根本咽不下去,老李頭一口就把油渣吐了,忙說,“冬崽先別吃了,老婆子你是不是把豬油放壞了,怎么有股怪味?” 孫婆子說:“大驚小怪什么,哪里有怪味啊,我看是你嘴巴有怪味兒。冬崽別理他,好好吃飯。” 冬崽像個護食的小狗崽子,抱著小碗,嚼著滿嘴的飯菜,大眼睛還盯著碗里的油渣。不像同齡的小孩子,自己吃飯撒的滿桌滿地都是,冬崽自從學會拿筷子自己吃飯以后,吃得可好啦,不會把飯菜撒得到處都是,還學會了自己夾菜。平常時候都是菜園子里那幾樣菜,沒什么好挑的,但偶爾開個葷,冬崽就專門盯著葷腥夾,又快又準。 老李頭見冬崽吃得噴香,也覺得應該是自己的問題。冬崽不挑食不偏食,但是味道不好,或者壞掉的東西,他是不會吃的,小家伙聰明著呢。 吃不下油渣,老李頭轉而吃起來涼拌的西紅柿,他們自己種的西紅柿,味道濃郁酸甜可口,比外頭賣的水果都好吃,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好像一點味道都吃不出來。老李老本來也沒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飯就再也吃不下了。孫婆子吃得比他還少,兩老放下碗筷后,就靜靜的看著冬崽吃飯。 別看冬崽瘦骨伶仃的,他的胃口比同齡的小孩兒還大些。桌上全是他喜歡的菜,一不小心就吃撐了。 等冬崽吃完晚飯,孫婆子把剩下的飯菜放進碗柜里,收拾碗筷。 老李頭拿著幼兒啟蒙圖畫書,抱著冬崽,坐到老槐樹旁邊,慢慢給冬崽講書上的故事。老李頭識字不多,啟蒙書上的字兒他都認不全,不過對照著圖畫,連猜帶蒙還是能把故事給冬崽講全乎。偶爾,他也會停下來,教冬崽認字。 “這個字是冬,冬天的冬,冬崽的冬,我們冬崽啊就是冬天生的,所以,我們冬崽的大名叫冬生,李冬生。”老李頭指著圖畫書上的字說,“來,跟著爸爸念,冬,冬天。” 冬崽扭頭看著老李頭,脆生生說:“爸爸。” “不是爸爸,是冬,冬天。” “爸爸。” 冬崽出乎意料的固執,老李頭教了十幾遍,他就喊了十幾遍爸爸,帶著奶味的聲音又軟又糯,把老李頭喊得心都化了,最后只能敗下陣來,繼續給冬崽看圖講故事。 天色漸漸暗下來,冬崽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老李頭躡手躡腳的把他抱進他的小臥室里,給他蓋好被子,小心翼翼退出來,生怕吵醒了他。 家里沒有電視可以看,冬崽睡下以后,老李頭和孫婆子也先后回了房間睡覺。 晚上沒有胃口,還硬是吃了半碗飯,老李頭睡到半夜,忽然醒來,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 “老婆子,老婆子。”他想喊孫婆子給他倒點熱水,喊了兩聲沒人應,一摸床上竟然沒有人。這時候,院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幾聲悶悶的雞叫聲。 難道有人偷東西? 李家村這邊偶爾也會有偷雞賊光顧,他們家暫時還沒遇到過,但是他聽村里人說起過。 偷雞賊如果只是偷點雞沒什么可怕的,就怕對方起歹心。孫婆子又沒在房里,老李頭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他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從門后拿了根木棍,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 最近天氣一直晴朗,還有個把月就是中秋了,月亮又圓又亮,潔白的月輝驅散了黑暗。 雞圈里有個黑影。 果然是偷雞賊! 老李頭舉著木棍小心翼翼靠上前去,幾乎要走到偷雞賊身后,才看清哪里有什么偷雞賊。 老李頭放下木棍,沒好氣道:“老婆子,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雞圈里做什么?” 孫婆子悠悠轉過身來,白發散亂,滿嘴鮮血,嘴邊粘著雞毛,懷里牢牢抱著一只快要斷氣的母雞,她機械的轉了轉眼珠,慢吞吞地把半死不活的母雞遞到老李頭面前,“你也吃一口吧。” 老李頭明明應該嚇得半死,但他發現自己的心連跳都沒跳一下,鼻間傳來一陣甘甜的香氣,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誘惑。 ‘咕咚’。 老李頭狠狠咽了口口水。 冬崽從小鼻子就特別靈光,早上還沒睜開眼睛,就首先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燉雞香味兒。咂巴咂巴小嘴,冬崽一反平時慢吞吞的動作,抱著被子滾了滾,一咕嚕爬起來,穿好衣服鞋子,邁著小短腿就往廚房走去,步速比平時快了一倍都不止。 燉雞,上一次吃已經是過年的時候。當時剛滿三歲的冬崽,就牢牢記住了鄉下土雞鮮美的味道,一直到現在都沒忘。 再一次吃到燉雞,味道跟記憶里的一樣好。 吃著雞rou喝著雞湯,冬崽圓溜溜的大眼睛快彎成月牙啦。 一連好幾天,冬崽天天頓頓吃雞rou喝雞湯,他甚至還吃了人生中第一次羊rou煲,小日子比過年還滋潤,一向瘦骨伶仃的小家伙,竟然長胖了些,過于蒼白的臉蛋,也隱隱多了兩團紅暈,rou呼呼粉嫩嫩的,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捏一捏摸一摸。 往年一到中元節,冬崽都會大病一場,得要……才能好,今年不知是身體長結實了,還是怎么的,竟然安安穩穩的渡過了。 不過,李家村最近卻不太安穩。 不知從哪兒來了個缺德的偷雞賊,專偷別人家里的母雞,已經有好幾戶人家里正下蛋的雞被偷啦。 第十五章 鬼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