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收回‘硬邦邦臭烘烘’,”燭九陰干巴巴道,“姿色平淡不承認?還妄想逼迫本君承認你傾國傾城?當真是不要臉,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你真的一把火燒了本君的畫。” 張子堯面無表情地順手將那燭臺往桌案上一擱道:“你莫成日胡言亂語,王爺只是同我聊得開心了,送我一盒糕點,到了你嘴里反倒成了斷袖這等事……” “他今天還摸你手了。” “那是意外。” “看見摸錯人了他可也沒立刻撒手。” “那是震驚。” “你個記吃不記打的,幾塊糕點便將你收買了……我看你明兒也不用練畫了,干脆就尋個理由在這王府待著也挺好,改日做個王妃什么的……”燭九陰一臉恨鐵不成鋼。 張子堯就聽這瘋子龍在那胡言亂語越說越離譜,起先還想反駁他,結(jié)果聽到后面越聽越覺得好像哪里不對,索性閉上嘴等這龍抱怨完,這才問:“九九,你這話聽著就像是抱怨丈夫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別家姑娘的小媳婦兒。” “你祖父當年因一幅《鳳棲梧桐圖》名滿天下,他孫子也不差啊,因為一只從畫里跑走的鳥兒成就一段姻緣做了第一男王妃,也算是另辟蹊徑的名滿……你說什么?” “我和王爺說話,”張子堯脫了外袍順手掛上,拍拍里頭潔白的里衣頭也不抬淡定道,“你不高興?” 面對突如其來的反殺,燭九陰表示自己有點措手不及。他瞪著畫外的少年將脫衣、洗臉、洗手、擦身一系列動作仔細做完,直到一身白襯的他走到桌案前,彎腰湊近了燭火做出個要吹滅蠟燭的姿勢,他這才回過神兒來似地問:“你同那王爺說話,同本君有何關(guān)系?” 張子堯一愣,抬起頭問:“這不是我方才問你的問題么?” 燭九陰說道:“你這問題也忒奇怪,你愿意同誰講話,與我高興不高興何關(guān)?” “喔,你一直在攻擊我,攻擊完了又去攻擊王爺,我自然以為你是不高興了啊。”張子堯鼓起臉,呼地一下吹滅了蠟燭,“不過也算是開玩笑問問,你別當真……哎,你剛才突然不講話這么久,難不成就是在琢磨這個問題啊?” “……” “九九?我跟你說,今天我又撞見白日里在蓮池的那些姑娘里其中一位了,而且還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兒,我在她身上聞到了……” “……” “九九?” “……” “九九,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沒有!睡你的覺!” “……喔。” 還好房間里這時候已經(jīng)一片漆黑。 否則燭九陰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被別人看見自己的吃癟臉而做出殺人滅口的殘忍事來。 …… 而張子堯懷揣著“子湖身上為什么會有墨香”這個疑問進入夢鄉(xiāng),正所謂夜長夢多,于是他理所當然地夢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夢中子湖站在蓮池邊咿咿呀呀地唱著那曲《蜉蝣》,歌聲相比起他前一次聽少了一絲絲幽怨,卻更加婉轉(zhuǎn)動人,就像是某種鳥兒在枝頭的夜啼。張子堯站在她的身后想要上前搭話,這時無故起了一陣風,整池的蓮搖曳著發(fā)出沙沙輕響,子湖的歌聲變得異常飄渺,仿佛從天邊傳來…… 這時候,在滿鼻淡荷香中,張子堯忽然嗅到一股極其濃郁的墨香,他心中一驚猛地抬起頭,同時原本背對著她的子湖轉(zhuǎn)過身來—— 正對著他的卻是一張布滿了翠綠湖藍羽毛、圓眼尖喙的臉! 那翠鳥的臉連接著人類女子的身子,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違和,此時她目不轉(zhuǎn)睛沉默地盯著張子堯,張子堯活生生被嚇出一身冷汗,猛地一個顫抖,終于從這怪異的夢中驚醒過來。 此時,屋外天色漸亮,一縷晨曦從半敞開的窗口灑入,然而屋內(nèi)卻還是有些昏暗。 第十五章 醒來后,張子堯胸口劇烈地起伏久久不得平息,他失神地瞪著天花板,瞪了好一會兒也沒能從那邪門的夢境中回過神來,良久轉(zhuǎn)過腦袋看了眼還有些黑黢黢的室內(nèi),眼珠子不安地轉(zhuǎn)了一圈,仿佛總是擔心從某個黑暗的角落里會跳出個獸首人身的怪物抓他。 “小蠢貨?” 黑暗中冷不丁響起疑惑的一聲。 張子堯先是猶如驚弓之鳥般被嚇得一哆嗦,但是很快他反應過來發(fā)出聲音的人是誰,他長嘆一口氣:“你怎知道我醒了?” “人類呼吸就會發(fā)出聲音,而本君未聾。”燭九陰懶洋洋地說道,“從你醒來那一刻的呼吸頻率和方才長達一盞茶的沉默中本君還得出了其他的結(jié)論:比如,你做噩夢了。” “……” “夢見什么了?” “……”張子堯沉默片刻,而后言簡意賅回答,“鳥。” “什么鳥?” “翠鳥。” “什么?” 燭九陰疑慮當中,張子堯拉了拉被子至下巴,又小心翼翼把手放回了被窩里仿佛這一層被窩就是最完美的辟邪屏障。黑漆漆的屋子讓他突然有些后悔昨晚睡前怎么吹熄了蠟燭,轉(zhuǎn)念一想才又想起就算他不吹熄那蠟燭,怕也是燃不了整整一夜。 “……九九。” “啊?” “咱們屋子里還有別人嗎?” “你腦子又進哪個湖的水了?還有別人我會開口跟你說話?”燭九陰莫名其妙。 張子堯長吁出一口氣,自我糾結(jié)了一番后,等屋子里又比他方才醒來前亮了少許,他這才掀開被子坐起來,打著赤腳便撲到窗邊猛地一把推開窗。待晨曦和微涼的新鮮空氣一同傾瀉而入,站在陽光下,他這才整個人踏實下來。 他轉(zhuǎn)過身,回到桌案前,抬起頭對視上那條在畫卷里張望已久滿臉好奇的龍,沒頭沒尾道:“九九,我懷疑那個名叫子湖的歌姬,就是從張子蕭的畫里跑出來的那只翠鳥。” 燭九陰一愣,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下意識反問道:“你說什么?” “那只翠鳥不是消失了,它是從畫卷里跑出來了。” “什么跑出來了,它又不是被關(guān)……” 燭九陰話說到一半突然不說了,從他臉上的表情張子堯也猜到他大概已經(jīng)反應過來哪里不對:如果涉及被“關(guān)”這個問題,那么那只翠鳥的遭遇就和這位上古邪神完全一模一樣了。 被關(guān)在了畫卷里。 “張子堯,你之前說的那些個關(guān)于你們繪夢匠的黑話,是不是稍微忘記了那么一兩個,”燭九陰加重了語氣,“重要設定?” 張子堯咬咬下唇,不得不默認了。 前面說過,畫活物與畫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謂世間萬物皆有靈,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煩得多,真的能將活著的動物從畫卷里‘借’出來的情況叫做“借真靈”,也就是說但凡在畫中出現(xiàn)的,都是活生生的活物,繪夢匠以畫紙為媒介,用高超的畫技將它們從原本所在的地方暫時借過來釋放出來。 就像是張子堯借來了畢方鳥。 借真靈整個步驟從開始到完結(jié)可以看作是發(fā)生在三個面:第一個面是被借的活物原本存在的世界;第二個面是畫紙;而第三個面,是要借真靈的繪夢匠所在的世界。 借真靈是將東西從第一個面以第二個面為媒介拿到第三個面來。 然而之前張子堯其實并沒有跟燭九陰說清楚,正因為繪夢匠的借靈過程可以拆開分解成三個面,所以,在“借真靈”之外,有一種更加高超又不道德的技藝,名叫“封靈”:繪夢匠將一切的借靈行為終止于第二個面,不將活物從畫卷中釋放出來,而是讓它們留在畫卷當中被永久封存。 就像是將活物們關(guān)在了一只籠子里永遠囚禁,以此來完成一幅幅“活靈活現(xiàn)”的繪夢師畫卷。因為這種手段殘忍且違背道德底線,世間擁有“封靈”技巧的畫卷極其稀少,一旦被發(fā)現(xiàn),繪夢匠們也會主動試圖銷毀,以表達對此種行為的不恥。 張子堯就曾經(jīng)聽過旁系家族曾有傳人因年少觸碰“封靈”技藝而被迫折筆退出繪夢匠一行。 所以其實張子蕭并不是無意中“借到了真靈”,他大概是在他那個不成氣候就知道錢的爹的慫恿下完成了一次“封靈”,這種事若傳出去在繪夢匠一行里可以說對張家的名譽影響可大可小,為了防止傷害被擴展到最大,張子堯才親自跑一趟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并沒有圣母到真的傻乎乎地給他老哥擦屁股的份兒上。 從說什么“畫上的鳥兒不見了”他就感覺到哪里不對路:普通的畫哪有畫上的東西消失的道理? “你說那翠鳥沒被關(guān)住跑出來了?” “對。”張子堯掀起眼皮子掃了一眼燭九陰,“你現(xiàn)在才感覺到奇怪也太遲鈍了吧,想想同樣是繪夢匠畫出來的東西,你怎么就被關(guān)在畫里了,那只鳥卻能來去自如……” “果然繪夢匠都不是好東西,譬如你,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騙人,說什么張子蕭那是‘借真靈’……” “是你笨。” “若真如你所說,那只翠鳥是從畫里跑了,那本君怎地跑不出來?” “封翠鳥靈的人是張子蕭。” “啊?” “封你靈的人是點龍筆一脈祖師爺。” “……” “張子蕭和祖師爺,”張子堯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合并靠攏在一起,然后勾了勾,“技術(shù)上還是有差別的。” “你少用這種‘你中頭彩’的鳥表情同本君講這番話,是不是討打?” 張子堯放下了手:“言歸正傳,其實我也很少聽到說‘封靈’失敗里面被關(guān)著的東西跑出來的事情,大概是‘封靈’本身便被人不齒,行為失敗又過于丟人,所以才鮮少有人記載……” “往好了想,也有可能是那些能記載的人死得太快了都沒來得及寫啊。”燭九陰涼涼道,“你都不知道這些年我做夢都想著等我從畫卷里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燒了那禿驢的寺,然后踏平你家祖師爺?shù)膲灐!?/br> “……”張子堯盯著這小氣包龍看了一會兒,片刻后面無表情道,“我攔不住你,所以麻煩你要對咱們祖師爺做什么千萬別告訴我,省得我還落得個不維護祖先的壞名聲。” “真自私啊。” “人性劣根,不許么?”張子堯轉(zhuǎn)過身拿起洗臉巾一邊洗漱,一邊用極淡定的嗓音道,“言歸正傳,因為本身忌諱,繪夢匠點龍筆一脈的相關(guān)書籍里對于‘封靈’失敗的事記載少之又少,加上我本身對這行不感興趣看的相關(guān)書也少……所以封靈失敗到底會是什么情況我也不確定,然雖如此,我卻還是知道,但凡是經(jīng)過‘點龍筆’有過借靈相關(guān)行為的生物,短期內(nèi)無論是以什么狀態(tài)活動,其身上都會帶著一股墨香。” “然后呢?” 張子堯洗臉動作一頓:“昨兒個我在子湖身上聞到了墨香。” “興許人家之前在練字。” “之前她在院子里唱歌,謝謝。” “你的意思是,這只翠鳥不僅從你們繪夢匠手中掙脫,獲得自由后還大搖大擺地留在王府,甚至是化作人形……” “是。” 燭九陰不說話了,看上去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張子堯天真地以為他在琢磨著關(guān)于“子湖是翠鳥”這件事的可能性,心想這龍難得靠譜著實感人,便也不再打擾,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坐到一旁就著昨晚拎回來的糕點吃早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這才聽見畫卷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以為是燭九陰終于有了答案,他站起來走到畫卷下,發(fā)現(xiàn)那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大半個早晨的瘋子龍終于換了個坐姿,此時此刻,他低下頭,一臉嚴肅外加認真地看著張子堯。 “如何?”張子堯挺期待似地問。 “本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是自然。”張子堯不算失望地聳聳肩,我也覺得光憑墨香判斷過于草率……” “本君,堂堂鐘山之神,燭九陰,上古邪神,心情不好玉帝老兒亦不放在眼里的大牌,結(jié)果連一只翠鳥都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