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寧賀氏在紗帳中霍地站了起來,又氣又惱地看了寧萱一眼:“你看看你,還讓你meimei去擔這個責!只怕取消了名次還是輕的!” 寧萱呆呆地看著那個跪著的小小身影,握緊了拳頭喃喃地道:“我看到了……是她……她家的丫鬟……上去告訴了皇貴妃……” “誰家的?”寧賀氏不解地問。 “哎呦這可怎么辦啊,”余家嫂嫂也有些急眼了,“陛下會不會責罰珞兒?你這樣讓珞兒上去太冒險了!” “我……我去找陛下認罪……”寧萱紅著眼睛就要往外走。 綠竹鄙夷地看著她道:“不用你假惺惺的,我家姑娘自有主張。” 寧賀氏也攔住了她,沉聲道:“好了,不要慌里慌張的,你去了也沒用,看看再說。” 饒是說得輕松,寧賀氏也忍不住絞緊了手中的帕子,朝著天子紗帳使勁地張望著:老九可是老夫人的心肝寶貝,這是萬萬不能出什么紕漏的啊。 寧珞定了定神,跪下來請罪道:“回稟皇貴妃娘娘,報上來的確是我的七jiejie的名字,只是她突然得了急病,彈不了琴,我便自告奮勇替七jiejie彈上一曲。” 紗帳內,梅皇貴妃輕笑了一聲道:“寧大人膝下的一雙子女甚是有趣呢,前幾日剛剛聽說了文武對換的佳話,今日你倒也來了一次李代桃僵,這可是換出了滋味來了。” 她的聲音溫柔動聽,卻綿里藏針,讓人聽得心中一悸。 盛和帝沒有說話,嘴角的笑意卻微斂,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寧珞。 寧珞抬起頭來,神情絲毫未見慌張:“陛下,皇貴妃娘娘,家父時常教導我們,兄弟手足骨rou相連,無論何時都要互相扶持,相濡以沫。陛下憐我兩位兄長互敬互讓,特意設下妙計化解了兄長的疑難,我敬佩得五體投地,每日只盼著能報答陛下恩德一二,今日能親自向陛下致謝,我感激涕零。” 說罷,她俯身叩頭,久久未起。 盛和帝聽得愉悅,笑著道:“起來吧,朕素來便敬重兄友弟恭之行,寧大人兄弟情深,兒女也是互相關愛,朕實在是羨慕得緊,為寧國公府上錦上添花,朕很高興。你們幾個,可要多向寧大人學習、互相敬愛才是。” 身旁幾位皇子齊齊應了一聲“是”。 寧珞這才起身,恭謹地道:“我方才替我七jiejie奏琴,原本應當先稟明陛下,只是事發倉促,我七jiejie碰翻了一瓶別人送過來的梅花露,也不知是怎么了,沒過片刻便雙手不聽使喚,我怕掃了陛下和皇貴妃的興致,便斗膽替jiejie上臺,先斬后奏,還請陛下責罰。” “陛下,臣以為,這非但不該罰,還應該賞才是。”一旁默不作聲的景昀忽然開口,神情肅然。 梅皇貴妃嘴角的笑容僵了僵:“此話怎講?下次做事,大家都冒名頂替了,可就亂了套了。” “珞兒她雖然頂替了jiejie,可并未欺蒙陛下,”景昀沉聲道,“方才唱名的是寧珞,不是寧萱,而且,陛下和皇貴妃目光如炬,怎能看不出兩個人的區別?只怕是看她們小孩兒心性甚是有趣才不點破罷了。珞兒她坦然自若,并未藏頭縮尾,是見坦蕩。” “好了好了,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賞花會原本便是大家賞玩開懷之所,珞兒小小年紀有膽有識,一手琴技還出神入化,朕很喜歡,”盛和帝朗聲笑道,“來,賞一株狀元紅到帳中。” 底下的宮人應了一聲,搬了一盆狀元紅到了寧府的紗帳外,山茶嬌艷,那花瓣重重疊疊,就好像狀元的大紅錦袍。 寧珞叩首謝恩,退回了賬內,這才發現自己衣裙的后背都快濕透了,微風一吹,透涼透涼的。 帳里的人一下子迎了上來,寧賀氏也急出一身汗來,嗔怒地道:“你這小丫頭真是膽大,下回我是萬萬不敢陪你出來了。” “大伯母,”寧珞撒嬌道,“你不陪我我可沒這么大膽子。” 寧賀氏在她額頭上輕點了一下:“你呀,嚇死我了,回去好好罰你!” 余慧瑤一下子便把寧珞抱住了,眉眼笑成了一朵花:“珞妹你好生厲害,那趙黛云費盡心機,只怕還是要敗在你手中了,你瞧,陛下都賞了你狀元紅了。” 寧珞并不在意這些虛名,可能折了趙黛云的威風,實在讓人喜不自勝,她抿著嘴笑道:“好了,你快些去吧,棋技可就看你的了。” 棋技和詩書畫三技一前一后舉行,余慧瑤去了旁邊的靜室,而寧珞要在花臺上作畫,并為畫賦詩一首題字,一題三技,十分考驗功底。 前世寧珞以一幅《游春圖》驚艷賞花會,被稱為書畫雙絕,畫中老嫗、村夫、貴婦的描繪神形具備、寓意深遠,而那一手書法嫻雅逶麗中透著灑脫,被譽為美人弄影、碧海浮霞。 趙黛云也在花臺上,兩個人四目相對,看得出來,她嘴角的笑容已經十分勉強。“寧meimei,把我弄得如此狼狽,你可滿意了?” “趙jiejie,梅花露里放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如咱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在陛下面前說一說,請陛下評評理?”寧珞的眼神泛著冷意,若不是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她恨不得拋開禮儀和臉面,和這個心如蛇蝎的女人廝打一番,就算同歸于盡,也落得個痛快。 趙黛云語塞,冷笑了一聲道:“行,我不和你計較。” 一聲鈴響,計時開始了。 寧珞站在書案旁,屏息凝神,腦中一片空白。 是一展所長,徹底將趙黛云壓在身下出氣,還是韜光養晦,避免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下場? 身旁的人都在筆走龍蛇,唯有她紋絲不動,旁邊圍觀的人都竊竊私語了起來。 文帝在紗帳內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轉頭問景昀:“昀兒,她這是在做什么?” “珞兒行事自有千壑,臣也無從揣測。”景昀答道。 “父皇,兒臣倒是略知一二。”楊彥在底下接道。 “哦?”盛和帝這才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四兒子身上,“是了,皇后還在時,你倒是和這丫頭處過一段時日。你倒是說說,她這是要做什么?” “依我看,故弄玄虛罷了。”梅皇貴妃酸溜溜地道,她一輩子都被壓在那*皇后之下,一聽到和*皇后有關的事情,總是要不陰不陽地說上兩句。 楊彥笑道:“其實并不算是故弄玄虛,珞妹擅長書畫,必定是在摒棄雜念,以求一氣呵成成以佳作。” 盛和帝哈哈大笑了起來:“和那日金殿上鄒澤林一樣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右側紗帳中的鄒澤林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興致盎然地舉起杯來,遠遠地沖著盛和帝一鞠到地干了一杯。金殿上他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未動一筆,等沙漏過半才一蹴而就,狂妄地把從太宗到當今的邦交政策全部批判了一遍,文章劍走偏鋒卻才氣橫溢,堪稱錦繡,盛和帝閱后拍案叫絕,欽點了狀元。 景昀身在紗帳,心卻飄遠到了那花臺上,八位妙齡少女雙排而立,爭妍斗艷,讓圍著的春花都失了顏色,而在中間的寧珞雙眸微閉,雙眉輕蹙,猶如秋葉之嫻靜,更有冬雪之絕美。他癡癡地看了片刻,忽然有種沖動,想要卻撫平佳人眉頭的印記,讓她一展歡顏。 “只怕是她心中有難決之事吧?”景昀喃喃地道。 寧珞忽然便動了。 她飛快地拿了研好的墨一揮,隨著眾人的一聲驚呼,墨跡在宣紙上留下了一道由遠及近的印痕,飛濺在了桌上。 只在須臾之間,寧珞拿起筆來在那道印痕上刷刷幾下,隨即又退后打量了幾眼,調墨著色,只用了一盞茶的時間,一幅潑墨山水便一蹴而就。 她換了一支狼毫,沉吟了片刻,在畫的右上角寫下了一首小詩,正是她彈奏的那首江南小調的下半闕配詞。 *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城上樓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擲筆歸位,離交卷還有小半個時辰,寧珞氣定神閑地躬身行禮,往紗帳走去。 經過趙黛云身旁時,她瞟了一眼,頓時在心中冷笑了一聲,果不其然,趙黛云今日模仿了她前世游春圖的意境,并揚長避短畫了一幅賞花圖,貧寒的老嫗接過貴婦手中的梅花,兩人身份、容貌、膚質的對比強烈,無論從意境還是畫面都能引起在座王公貴族的共鳴。 只可惜,趙黛云忘了,寧珞上一世畫的是迎春,而她此時換成了梅花,原意可能是想討梅皇貴妃的歡心,只是梅皇貴妃雖然封號里有“梅”字,卻不會喜歡被比作這枝贈于老嫗的春梅。 更何況,這繪畫的功底天賦和勤奮缺一不可,就算趙黛云這些日子再勤學苦練,也只是學個皮毛罷了。 寧珞一回到紗帳,綠竹便扶著她在小凳上坐好,一邊幫她揉捏手臂,一邊崇拜地道:“姑娘你好……好……哎呀奴婢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姑娘太厲害了。” “你是不是想說寧姑娘如此灑脫不羈,令人佩服。”有個聲音戲謔地響了起來。 “對啊!灑脫不羈,就是這個意思。”綠竹這才呼出一口氣來。 寧珞一看,居然是個瘦高的青年,眉目飛揚,意氣風發,看上去有幾分眼熟。她想了好一會兒,忽然輕噫了一聲,站起來躬身行禮:“原來是新科狀元鄒公子,失禮了。” 鄒澤林毫不在意:“看寧姑娘性情,必定是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的,我很喜歡你的琴和畫,不如……” “澤林,陛下讓你過去。”景昀從紗帳的另一頭快步而入,不著痕跡地擋在了鄒澤林和寧珞之間。 ☆、第24章 鄒澤林毫不在意地道:“稍等片刻,讓我和寧姑娘再說兩句。” 居然敢讓天子等他,這話也只有這疏狂自傲的鄒澤林敢說出口。 這鄒澤林乃三朝元老鄒太傅之孫,自幼體弱,拜了武真觀的北仙真人為師,養成了放達不羈、風流脫俗的性子,入朝為官后分別在御史臺和吏部任職,憑著一張利嘴得罪了無數達官顯貴,他和景昀、寧珩都交好,最后被楊彥設計陷入了一場謀反案,盛和帝縱然愛才也有心無力,被判斬首,血濺午門。 鄒澤林才高八斗,無數詩作被京師貴女們傳唱,寧珞在閨閣之中就久仰他的大名,今日得見真人,也不免有些興奮:“鄒公子,我那些都是班門弄斧,你別看我的笑話,倒是我,真的非常喜歡你的詩畫。” “你喜歡我便畫個十張八張的給你。”鄒澤林慷慨地道,“你何時方便,我還可替你畫張畫像,美人入畫,必定讓人神魂顛倒。” 鄒澤林的畫技堪稱大陳一絕,然而他恃才傲物,作畫全憑自己的喜好,就連梅皇貴妃曾請他入宮畫像,都被他以手臂受傷給婉拒了,甚至外出游玩了一個月,把邀約徹底拋諸腦后,最后不了了之。 “澤林,珞兒是我的meimei,不可如此輕狂。”景昀沉聲道,不知怎的,平日里鄒澤林這幅讓他甚是欣賞的瀟灑做派,今日怎么看都不順眼,恨不得立刻讓此人遠離寧珞眼前。 “meimei?”鄒澤林“啪”的一聲打開了折扇,一派風流倜儻的模樣,“你我知交好友,你的meimei便是我的meimei,那可真是一家人了,算不得輕狂。” “你小心被寧珩一拳打飛了。”景昀冷冷地說了一句,拽著他便走,鄒澤林還不甘心回頭和寧珞“哎哎”了兩聲,寧珞看著好笑,忍不住掩著嘴樂了。 喝喝茶、賞賞花、聊聊天,這時間便一晃眼過去了,賞花會的全部比賽也都結束,盛和帝和梅皇貴妃耳語了片刻,梅皇貴妃的笑容有些勉強,柔聲辯解了幾句,盛和帝笑著握住了她的手。 梅皇貴妃轉嗔為喜,這才將七技的頭名點好封在了桃花箋中,交給了盛和帝。 盛和帝朝著鄒澤林招手示意:“鄒愛卿乃新科狀元,就替朕宣讀這賞花會的絕代風華吧。” 鄒澤林興致勃勃地拿著桃花箋走上高臺,看了兩眼,喜上眉梢地道:“琴技頭名,寧國公府寧珞,行云流水如仙音,曲調已成情難禁。” “哐啷”的一聲,左側傳來了茶盅碎裂的聲音,正是太尉府趙家的紗帳。 寧珞氣定神閑地走出紗帳,朝著盛和帝鞠躬謝禮。 “棋技頭名,尚書府余慧瑤,”鄒澤林頓了頓,又喜滋滋地道,“書技頭名,寧國公府寧珞,點折勾勒藏雅韻,深淺濃淡漫墨香。” 寧珞哭笑不得,他這是打算從頭到腳夸上一遍嗎? 旁邊有人笑了起來:“鄒公子,好詩句。” 鄒澤林正色地拱了拱手:“是寧姑娘寫得好,我才能吟得出。” 他一邊說一邊往桃花箋上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看向盛和帝:“陛下,這畫技頭名……” 盛和帝也不理他,只是指了指一旁的一名美髯公:“翁公,你來說說。” 那姓翁的捋了捋胡子道:“這畫技頭名是我們幾個商量了好久才選出的,這八位佳人各有千秋,有的精于寫意,有的著墨工筆,但論畫技,卻是慶王府的小郡主最為出眾,寧姑娘雖然寫意風流,畫出了江南春景的神韻,但技法稍欠,而趙姑娘恰恰相反,技藝出眾,但神韻稍欠,分列二三名,假以時日,二位必定是可造之材。” 此人乃是大陳有名的畫師,鄒澤林小時候也得過他的指點,有師徒之名,鄒澤林不敢放肆了,只好躬身受教后宣布:“畫技頭名,果郡王府瑤月郡主。” 這個結果早在寧珞意料之中,翁公擅畫,尤喜工筆,對學生畫技的要求甚高,她的這幅畫雖然意境悠遠,卻多了灑脫少了技藝,在翁公眼中必定有欠缺,她不用做這出頭之鳥;而趙黛云畫虎不成反類犬,必定也得不了頭名,接下來的詩茶花也有了結果,這七項技藝,趙黛云機關算盡卻最后只在“茶技”上勉強得了個頭名。封賞過后便是賞花宴,趙黛云早早地就不見了人影,綠竹打聽來,說是趙家姑娘落水受了寒,告假回府去了。 回到府里,老夫人和秦湘蘭、寧成氏早早地便等在內廳了,綠竹興奮得很,嘰嘰喳喳地便把賞花會的盛況說了個天花亂墜,只隱去了寧珞那段險況,寧賀氏不住地夸獎寧珞臨危不亂、才氣過人,寧珞倚在老夫人跟前一個勁兒地笑。 寧成氏不安地朝后張望著,吶吶地問道:“萱兒呢?她的琴彈得怎么樣?” 寧珞嘴角的笑容淡了下來:“七jiejie回去歇息了。” 綠竹忿忿地哼了一聲,張嘴就想告狀,寧珞瞪了她一眼。 “唉,”寧賀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貽笑大方,她呀,還是不要好高騖遠了,好好地多讀點書吧。” 寧成氏的臉都漲紅了,寧珞連忙打圓場:“二嬸娘,七jiejie只怕是不舒服,你還是去瞧瞧她吧。” 寧成氏如蒙大赦,立刻告罪快步走了。 大家說說笑笑,一直到了晚膳的時候,家里人都回來了,寧臻川早就得到了喜報,又詢問了些細節,滿眼都藏不住對女兒的喜愛,唯有寧珩,臉色凝重,不知道在想著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