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墨林閣外佇立著數十個紗帳,羅紗在和煦的春風中輕舞,一盆盆茶花爭妍斗艷,在一片春光中猶抱琵琶半遮面,更添麗色。 院長林青居酷愛茶花,這些年來收集了很多珍稀品種,輕易不在人前展示,今日終于也藏不住了,面南背北處的一座紗帳比周邊的高出幾個臺階,紗帳前擺著幾盆花團錦簇的珍品,中間一盆名叫“鴛鴦鳳冠”,那花型飽滿,一層一層的花瓣交疊成鳳冠一般,富貴堂皇。左邊兩盆是“松陽紅”,右邊兩盆是“狀元紅”,十分應景喜慶。 寧珞和寧萱跟隨大伯母寧賀氏坐在右側紗帳中,一起的還有大伯母的娘家表妹和外甥女余慧瑤,余慧瑤是戶部尚書之女,更是寧珞的手帕交,她自幼隨父親浸yin圍棋,一手棋藝稱霸女子堂,如無意外,今日棋技的頭籌毫無疑問將由她摘得。 趙黛云就在她們的對面,今日的她終于變回了那個美艷張揚的女子,一身大紅羅裙更襯得她膚色雪白,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奪人心魄。 一見寧珞來了,她還殷切地走了過來見禮,把紗帳里每一位都夸贊了一遍,連寧萱也不例外。 寧珞不由得多看了寧萱兩眼,要知道,趙黛云心高氣傲,向來是不把寧萱這樣的庶女看在眼里的。 “這是我今年新釀的梅花露,高山雪梅用初融雪水烹制而成,清香甘甜,每日在茶水上倒上幾滴,便能讓肌膚如梅,暗香誘人。”趙黛云一人分發了一瓶,又親自開了一瓶,滴了兩滴倒了寧珞的茶水中,頓時,一股暗香撲鼻而來。 “meimei,你嘗一嘗。”她親自端到了寧珞跟前。 寧珞接了過來,手一抖,茶水灑在了地上,她歉然道:“對不住jiejie,這幾日總是手上無力。” 趙黛云面不改色,笑著道:“不妨事。”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余慧瑤向來和趙黛云不對付,暗中和寧珞嘟囔著。 寧珞心有戚戚焉,打定主意回去便把這勞什子梅花露丟了。寧萱卻對這梅花露很是好奇,一邊詢問該如何烹制,一邊打開來嗅了嗅,只是不知怎么手抖了一下,那瓶子一歪,大半瓶梅花露便倒在了寧珞的衣衫上,手臂都濕了。 這下一陣手忙腳亂,再去回去換衣裳也來不及了。寧珞看著一臉惶然的寧萱和略帶惱意的寧賀氏,只好連連安慰他們沒事。 趙黛云殷勤地道:“我帶了備用的衣裙,陪你去女子堂換一下。” 寧珞哪里愿意穿她的衣服,婉言謝絕:“濕了一塊罷了,風一吹不一會便干了。” 寧萱臉色略略泛白,絞著手帕囁嚅著道:“九meimei,我和你長得差不多,不如我的換給你?” 寧珞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了好了,這么一點小事慌成這樣做什么,你靜下心來,別誤了你比賽琴技。” 大伙兒正說著,左側傳忽然來一陣喧嘩聲,原來是今科三元到了,一群人簇擁著景昀他們走了進來,入了正對著主帳的紗帳,旁邊有好些名門貴女頓時雙眼都亮了起來,或半掩羅扇、或堂而皇之地打量著,“窸窸窣窣”的悄悄話中不時夾雜著輕笑聲。 寧珞也未能免俗地看了片刻,只是看著看著便眼神一滯:楊彥一身杏黃底團花錦袍從紗帳中走出,一邊含笑朝著四周的人招呼,一邊朝著她這邊走了過來。 她既不想聽楊彥的甜言蜜語,也不想再和他起什么不必要的沖突,和寧賀氏耳語了幾句,便不著痕跡地出了紗帳,沿著小徑走了幾步進了竹林。 不知怎么的,身上有些燥熱,幸好,穿過竹林便是碧湖,湖邊的清風迎面撲來,這才讓她稍稍靜下了心來。 身后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回頭一看,是寧萱。 “九meimei,那邊有座涼亭,不如到那里去歇著。”寧萱急急地走到她身旁,扶著她的手臂道。 寧珞不動聲色地借勢便靠在了寧萱身上,扶著額道:“我怎么覺得有些頭暈發熱。” 靠著的身軀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你……你怎么會頭暈……”寧萱焦急地道,“我扶你去坐一會兒,是不是剛才走得太急了?” 寧珞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上一世她已經吃過趙黛云無數次的明算暗算,這要是看不出來剛才的貓膩就算是白死了這一回。只怕寧萱已經被趙黛云收買了,倒在她身上的梅花露里有鬼。 寧萱一路踉蹌著把寧珞扶到了亭子里,說話聲都帶著幾分哭音:“九meimei你好些了沒有?只是衣服濕了一塊,怎么可能頭暈呢……” “七jiejie,”寧珞的神情痛苦,“你快些先回去吧,陛下就快來了,誤了你的比賽了就不好了,我歇會兒就好。” “我……”寧萱眼中滿含愧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自從那日趙黛云找她后,便時不時地出現在她身旁,打聽寧珞平日里的事情,她覺得這也無傷大雅,便一五一十地都和趙黛云說了,而前兩日,趙黛云終于明白地說出了目的,只要她在今日照趙黛云說的做,那便擔保她能奪得琴技第二。 她這十六年來一直被寧珞壓著,無論是嫡庶,還是容貌才華,她盼著能在寧珞面前揚眉吐氣盼得太久了! 可是……明明說好了她只要倒了梅花露在寧珞身上,讓她去換件衣裳拖住點時間,誤了第一場的比賽便好,怎么一下子會這么嚴重?難道……她上了別人的當? 這個念頭一起,寧萱嚇得手都抖了起來,她萬萬可沒有要害寧珞的意思! “九meimei你等著,”她不假思索地道,“我去找人來幫你。” 她急急地便要朝外跑去,迎面便撞上了趙黛云。 “你這么慌里慌張地是要做什么?”趙黛云眼神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幾步便走到了寧珞身旁,端著關切得體的笑容道,“寧meimei身子不適,你該在身旁好好照顧才對。” 寧萱抓住了她的衣袖:“趙姑娘……我meimei怎么頭暈難受了……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嗎?你明明——” “我擔憂寧meimei就過來看看,”趙黛云截住她的話頭,在心底暗罵了一聲“廢物”,“幸好我來了,今天在這是什么日子,你這么沉不住氣倒要讓寧meimei惹人笑話。” 寧萱的臉上青白交加,交握的指尖都快掐入手心了。 趙黛云掏出了帕子在寧珞額頭上掖了掖:“meimei是不是身上熱得難受?來,我幫你用清水擦擦。” 涼亭下有臺階,通向碧湖,平時是一個戲水的好地方。寧珞身上虛軟,一下子便被趙黛云強扶了起來,拾階而下,停在了湖邊的青石磚上。 ☆、第23章 趙黛云的眼中閃過一絲得色,朝著不遠的竹林假山處瞟了一眼,一個杏黃色的身影已經依稀可見。 到底是自己的手下辦事得力,不像這寧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幸好她早有兩手準備。 這大半瓶的梅花露里加了七纏香,是她專門讓人調制的,功效比在民間流傳的五石散更強,滲入肌膚雖然比不上直接喝入的效果,卻能讓寧珞入水后丑態百出。 到時候呼救幾聲引來這么多名門貴族駐足觀看,再讓楊彥下水把她救起,她還有什么臉面再去纏著景昀?乖乖地做她的瑞王妃便已經是她最好的結局。 “寧meimei,舒服嗎?”趙黛云掬起一捧水來輕拍在了寧珞臉上,不出所料,寧珞倒吸了一口涼氣,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淺吟。 這七纏香讓人體內如火,若是有冰涼之物觸身,會有難以言喻的歡愉之感。 寧珞的身子晃了晃,趙黛云抓住了她的胳膊,正想往外一推,忽然之間身后一陣大力襲來,她站立不穩,撲通一聲便掉入了湖中。 “九姑娘你還好吧?”綠竹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在趙黛云背后推了一把,隨手揪住了搖搖欲墜的寧珞,兩個人一屁股坐在了青石階上。 寧珞低低地喘息了幾聲,不免有些后怕,看著在水中撲騰的趙黛云,稍等了片刻,這才啞聲叫了起來:“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綠竹會意,也跟著驚慌地叫起了“救命”,她的聲音清脆尖銳,瞬間便回響在了書院的上空。 “撲通、撲通”的跳水聲接連響起,一抹杏黃色在湖中奮力朝著趙黛云游去,寧珞的后背不由得起了一層冷汗,若是這落水的是她……趙黛云也太歹毒了,這是對景昀志在必得嗎? 身上的燥熱還一陣一陣的,她來不及細想,示意綠竹扶她離開。 經過涼亭,寧珞瞟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寧萱,冷冷地道:“七jiejie,多謝你對我的照顧,耽誤你平步青云可真對不住了,從今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你也不必再來虛情假意地忍受我了,姐妹的情分就此便斷了吧。” “我……我沒有……不是……”寧萱吶吶地吐出幾個字來,忽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寧珞不再理她,只是在綠竹的攙扶下出了涼亭。迎面有好些人被呼救聲引得跑了過來,站在湖堤上指指點點,書院的院長林青居也急匆匆地趕來了,今日到場的都是達官貴人,誰出個岔子他都擔當不起。 “姑娘,這下這個什么趙姑娘的可真是歹毒,我瞧見她要推你了。”綠竹小聲地道。 “做的不錯,很機靈,”寧珞嘉許道,“回去好好賞你。” 綠竹開心地道:“多虧姑娘和大夫人留了話,我一路跟著你和七姑娘呢,奇怪了,七姑娘是被什么迷了心竅了?是不是她和那個姓趙的有勾結?” “別提她了,”寧珞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是身上還是心里愈發燥熱了,“找個地方讓我歇著,多倒些水來喝,不知道會不會好些。” 竹林旁便有一間小屋,寧珞也顧不得看這是什么地方,推門進去,只見里面一張書案一個書架,桌上空空如也,書架上倒是擺得滿滿的,一股子書的霉味撲鼻而來,看上去應當很久沒人來了。 綠竹扶著她坐下,便匆匆地去找水了。 寧珞斜靠在書架上,身上越來越熱,忍不住便扯了扯衣領,她前世纏綿病榻,久病成醫,也略略通曉藥理,這種□□物,并沒有什么快速的解藥,只能熬到藥效過去,幸好她只是肌膚滲入了一點,應當花不了多少時間。 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綠竹,快些過來,”寧珞急急地道,“多掐我兩下,讓我疼一疼。” 綠竹并沒有應聲,腳步聲沉緩,不一會兒便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寧珞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只見景昀愕然看著她,眉頭緊皺:“你在這里做什么?” 寧珞又羞又惱,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鉆進去:“我……我歇著呢,你怎么這么魯莽,也不喊一聲就跑進來。” “這是我和澤林讀書時小憩的書屋。”景昀好笑地道。 寧珞大為尷尬,臉上更燙了,背過臉去用額頭抵著花梨木書架□□了一聲。那木頭涼涼的,很是舒服,她不自覺地便蹭了蹭。 景昀這才覺出幾分不對來,寧珞的臉頰緋紅,聲音也比從前聽上去低啞了很多,他遲疑著問:“你不舒服嗎?” “別理我,”寧珞悶聲道,“你快走吧,我一個人呆一會兒便好。” 景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沉聲道:“看,那邊誰來了?” 寧珞一驚,抬頭一看,門外卻一個人影都沒有,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便覺后頸針扎般的疼痛傳來,景昀出手如電,一枚金針從指尖彈出,在她的大椎xue上扎了一下。 她痛呼了一聲,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咔噠”一聲,景昀又在書架上按了一下,機簧彈出,支成了一個小榻,他脫下外袍墊在榻上:“你躺一會兒,身上的燥熱應當馬上會退了。” 寧珞恍然大悟,他這是以為她風寒發熱,幫她治病呢。順勢半躺在了小榻上,她心里甜滋滋的,小聲問道:“景大哥,你還會看病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景昀怔了怔,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溫柔了起來:“是啊,說不定有人身子不好,我學上一些也能有些用處。” 寧珞納了悶了:“景大哥有親近的人生病嗎?” “沒有。”景昀顯然有些悶悶不樂了起來。陽光從窗欞中照了進來,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光影,空中看不見的灰塵都在這光影下無所遁形,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光影,落在了不知名的某處,莫名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憂傷。 仿佛感同身受,寧珞也難過了起來:“景大哥,你不開心嗎?” 景昀回過神來瞟了她一眼:“你乖一點我就開心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還把自己弄成這樣?” 寧珞更難過了,顯而易見,景昀只是把她當成了小meimei,她賭氣地想要轉過身去:“我就把自己弄成這樣了,我不喜歡賞花會,不喜歡你,不喜歡都不喜……哎呦!” 景昀想去拉都來不及了,脖子后的那根金針被寧珞一壓,歪了。 寧珞眼淚汪汪地捂著脖子,景昀又好氣又好笑,抬手去拔金針:“好好好,不喜歡就不喜歡,好點了沒有?” “沒好,都怪你。”寧珞氣哭了,“你再這樣我真的要不喜歡你了。” 雪白的肌膚上雙頰緋紅,一雙黑漆漆的墨瞳中盛滿水光,晶瑩剔透得好像寶石一般閃爍,那表情嬌嗔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要呵護。 胸口好像被放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綿軟綿軟的。 景昀放緩了語調哄道:“好了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景昀你在做什么!”一聲怒吼傳來,寧珞止住了哭聲朝外一看,綠竹和寧珩站在門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倆。 哭紅的雙眼、凌亂的衣領、緋紅的臉頰。 曖昧的舉止、脫下的外袍。 寧珩的腦中“嗡”的一聲,一個箭步就沖到了景昀跟前,揮起一拳就朝著景昀砸了過去:“好你個景元熹!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我們沒什么!哥,住手!”寧珞急得大叫了起來。 景昀倉促之下抬手架住了寧珩的一拳,沉聲道:“遠之,不是你想的這樣。” 寧珩充耳不聞,抽回右拳,幾乎在同時左拳一勾朝著景昀的小腹奔去,景昀悶哼了一聲,硬生生受了他一拳,卻將他雙手都絞住了,寧珩卻半點沒有停手的意思,抬起一腳便將景昀拌得踉蹌了一步,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眼看著寧珩又揮起了拳頭,寧珞也顧不得了,一下子撲了上去,那拳頭惡狠狠地奔著她的臉面而來,她閉上了眼睛,膽戰心驚地等著自己臉上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