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他來了興致:“你說得是哪一句?” “就是……就是,讓秦姑娘多進宮走動走動。” 她從小跟在他身邊,不說和李幸一樣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但他一開口多少也知道點意思。皇帝登基打著忙于政事的旗號,推拒了諸多大臣的女兒,宮里也就一后兩妃,冷清倒也清凈。但雍闕一回來,他突然開了那個口,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先例就有二有三再攔不得了。 “怎么著,小若你不喜歡那個秦姑娘?”皇帝笑問。 宮娥將他的外衫褪去,圓圓的臉蛋皺巴巴的:“也不算不喜歡,奴婢只是覺得那姑娘看似無害但是精明得厲害,何況是雍闕帶在身邊的人,居心也難測。” “精明好,不精明怎么和別人抖,又怎么和雍闕斗。”皇帝攏了攏雪白的袖口,望了眼廊下爭相奪食的金鱗,“這宮里啊靜得太久,有的時候朕都仿佛覺得大行皇帝的魂還飄在上面……” 他突然住了口,擺擺首,往內寢里走去:“歇了,過個半個時辰就叫朕起來。” 小若心一驚,連忙道了個好字,皇帝這口氣十拿九穩是瞧上秦慢了。以秦慢的姿色甚至多年前的過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可她偏生是雍闕的人。也不知道是和那位權臣置氣還是要繼續給他立威,橫豎別的地方拿捏不到,要那位爺真是對秦慢上了心思,那這一刀可真夠痛的。 ┉┉∞∞┉┉┉┉∞∞┉┉┉ 入了宮里一趟,再出來時雍闕遠沒了久別歸故里的淡淡欣喜,從上馬車起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鎖著。 秦慢左看看街,右看看市,一回頭見著煞著臉的雍闕噓得就噤了聲。過了會她還是沒能受得了墳塋里般死寂的氣氛,小聲問:“督主,陛下和您說什么了?” 雍闕瞥開眼角,卻做他言:“別您啊您的了,聽得怪累的。我有名有姓,你們江湖人不都是直呼其名嗎,直接叫著我的名字來。” “那多不好意思,多失禮啊。”秦慢連連推就,小臉上一點不好意思都沒看出來。 “得了,”雍闕一掌拍在那張虛偽的臉蛋兒上,“你覺得皇帝會對我說什么?” 轉眼問題又拋回給了她,秦慢認真思考了一下:“是西廠的事?” 雍闕搖頭。 “那是批紅權的事?” 雍闕還是搖頭。 秦慢慢吞吞地說:“那……是我的事?” 雍闕霍然睜開眼,一雙鳳眸里精光畢現,然而卻是一閃而逝,他帶著似苦笑問道:“我本以為你不論是什么來歷,綠林劫匪也好,魔道妖邪也罷,哪一樣我都是能擺平的。可萬萬沒想到,你竟和當今圣上有著前塵舊事的瓜葛。” 他壓低的聲音像擦過磁石的火星,暗藏著星星點點的試探與慎重:“你老實告訴咱家,你究竟是什么人?否則,連我也救不了你了!” 秦慢愣被他唬得一怔,結結巴巴道:“其實,我并非有意隱瞞。我當年確實也沒有猜到他的來頭那么大。” 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遮掩的往事,她一五一十地將宋微紋調戲不成反踢到鐵板的舊事一口氣說了個干凈。 反正不是她丟臉,說了又何妨。 倒是雍闕聽得臉上五顏六色好一陣變化,最后長長吁出口氣,復雜地看著她道:“有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是你是傻,還是聰明,明知道對方來歷不凡還敢貿然夜半叩門將人給劫出來。”他忽然緊緊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可知道東廠里的人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運氣好,那時候的皇帝是個不受重視的病弱皇子,跟前沒有得力人。要是碰到了咱家……” “啊?”秦慢被他嚇了一大跳,諾諾道,“督主會殺了我?” 何止是會殺了,指不定把她那小小的上清山給滅了都可能。 他說得狠辣,但是語氣里透露出的一點關心還是讓秦慢喜滋滋的,暖聲道:“這不是沒遇到督主你嘛。” 她說得高興,但可知道他心里的五味成雜。如果讓他選,寧愿當年是他先遇到的她,也不會有現在的糾結。今時今日,他的身份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也是個奴才,逃脫不了被那一人擺布的命運。 秦慢看著自己攥得有些發紅的手,她沒有抽開而是輕聲道:“何況督主帶我回來不就是為了今日嗎?” 雍闕的眼神尖了尖,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秦慢看了個透徹分明,他緩緩地收攏手臂將她一寸寸拉近,近到兩人之間四目相對,清晰地映出彼此的影子:“為了今日什么?” 被這么一個美人,在這么近的距離逼視,秦慢還是有一絲心慌的。雍闕的眼睛像是傳聞中海妖的雙眼,光一眼就足以定得她動彈不得,仿佛要將她拖入深淵。 她的身體動不得,腦子倒還算清醒,慢吞吞著說:“人無完人,凡人皆有所缺,何況是督主這樣位高權重,聲勢蓋主的人。如果是其他臣子,皇帝可以用權用位用女人或者是他們的女兒來把持他們。可是這些督主您都有了,這樣一個完人擺放在皇帝面前,無疑是告訴他,此人留不得。” 雍闕的手握得愈發緊了,似是要將攥入自己的骨rou里一般,他咬了咬:“你繼續說。” 秦慢眨眨眼:“所以督主您就將我帶回來了啊,您是在告訴皇帝,陛下您看吧我也是有軟肋的也是有在意的人的。所以,您不必太忌憚我,若真想動我就先動我這根軟肋吧。” 雍闕不知道是被她氣笑了,還是被原來打著這注意的自己氣笑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大抵不過如此了,他甚至贊成點了點頭,不無譏諷道:“看來你并不是傻,而真是生了一雙慧眼。” 許多話一旦說破氣氛難免陷入僵持之中,外頭喧嘩的街市聲已經全然沒有辦法入兩人的耳中了。秦慢其實心里并不如表面上的鎮靜,雍闕握著她的那只手像灼熱的火炭烤著她的皮膚像要烙進自己的心里,她不明白這種感覺為何而來,故而令她心慌,慌得想要離開這輛馬車,離開這個危險的男人。 雍闕咬牙切齒地盯了她半晌,最終他漸漸松緩了神色,可是卻沒松開她的手,而是輕輕提起那只瘦巴巴的小手放在嘴唇邊來回摩挲了一下,然后出其不意狠狠咬了一口,沖她一笑:“你說得很對,你就是我的軟肋,別人捅你一刀我便痛徹心扉。所以你放心,我會好好護著你,和護著自己心肝兒一樣滴水不漏地護著。” 秦慢五神俱震,似幾束天雷轟轟烈烈地在她的靈臺上炸開又劈過。雍闕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笑得她毛骨悚然,面前的這個人已徹頭徹尾地不再像人,而是他養得那條白蟒,妖異得吐著信子隨時等著將她吞噬殆盡。 她哆哆嗦嗦地想抽出口,可是他握得那樣緊。她的反應落在他眼里十分滿意,最后他流連地摸了摸她白慘慘的臉蛋兒:“都說了別再督主督主的叫著,回了府后要么叫老爺要么直接喚名兒,否則落實了皇帝的想法你可就要永永遠遠地困在那座不見天日的皇城里,什么江湖逍遙,天高云淡你都再見不著了。” 一個雷劈過又是一道雷劈下,她以為雍闕拿她是做個應付皇帝的棋子,沒想到皇帝竟然打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困在皇城里和一輩子做個太監的老婆,對她來說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嗎? 秦慢渾渾噩噩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下了馬車,怎么入了雍府,又怎么地被雍闕領著見了底下一大幫子伺候的人。 直到霍安捧著個受傷的鴿子找上門來,后面還跟了個掛著兩淚包的小屁孩,他面色為難:“夫人,這鴿子好像是找您的?” ☆、第59章 【伍玖】親爹 三更半夜,鬼哭怪嚎。 山巖中漆黑的棺材半掩半露,颯颯涼風吹得樹影亂晃,似人間又似鬼域。 棺材樣式輕薄,但聽其敲打之聲里邊少說還有個兩層,外槨內棺,不是一般百姓的葬法。 蘇不縛提起燈朝著周圍轉了一圈,最后視線停留在渾然一體的巖石上,山體完整看不出人工開鑿的痕跡,也不知道埋此棺材的人究竟使了個什么法子將這具棺材紋絲不動地鑲嵌進了山體。 棺材暴露出來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無名山外表大多黃土覆蓋,連日下了好幾場大雨,沒有意外應該是山體滑坡這才導致這具無名之棺重見天日。 它出現的蹊蹺,知道它出現的宋微紋就更蹊蹺了,宋微紋沿著外槨的縫隙摸了一匝,砸吧下嘴:“蘇兄,小爺知道你想問什么。這兒沒旁人我不妨告訴你吧,”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了棺中安眠的尸體,又許是怕驚動了山中的柳二等人,“這個山里不止這一具棺材,”他仰首看著龐然漆黑的山體,狡黠的雙眸里點點古怪的光芒,“這整座山就是一座巨型墓地,墓里葬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消息吧本來就我和我師父百曉生略得了一些,不曉得柳二他們從何得知。不過俗話說的話,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人有人路鬼有鬼路,他們總有自己的路子探出來。” 蘇不縛哼笑了聲,明顯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話,他看著宋微紋不規矩的手:“得了吧,他們來盜墓為了求財求寶,怎么著你也不甘寂寞想要來分一杯羹?” “錢財雖是身外之物,但沒身外之物在這茫茫江湖里可又寸步難行啊!”宋微紋裝模作樣地嘆氣,“但是!這回你說錯了,小弟我雖然開棺但不盜墓也不求財,只是為了個美人而來。” “美人?”蘇不縛看著荒無人煙只有鬼的山林,“你想見的是女鬼吧?” “差不多差不多,”宋微紋敷衍地擺擺手,“來吧,蘇兄,眾人拾柴火焰高,小弟我這把式不好使,煩請你搭把手嘞!” 棺材擺放得獨特,但是封閉的手法卻十分普通,轉軸契合灌以白泥封筑。宋微紋循著縫隙一個個起開木軸,蘇不縛手中長劍及時嵌入其中,刷刷兩圈劍光,只見白泥簌簌落下,濃郁的藥香煞是從槨中四下溢出,嗆得蘇不縛連咳了兩聲,臉色驟變。 大多有身份地位之人的棺槨之中都藏有機關□□之類放置盜墓,這種香味來得突然,不得不令他多想。 蘇不縛才退后一步,宋微紋跳了出來:“別停別停!蘇大俠,這是保持尸身不縛的香藥而已,沒毒沒毒,說不定多吸兩口還能延年益壽呢。” “……”蘇不縛面無表情一把揪起他往棺材上一抵,獰笑道,“來,多吸兩口長生不老。” 棺槨一開,早有準備的兩人也被里面的尸體所嚇到,只是蘇不縛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在風中迅速變為赤黑的尸體:“這尸身……怎么沒有腐爛?” 宋微紋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順手拿起蘇不縛的劍麻利地往尸體腹部一插,噗呲一聲響,蘇不縛的臉頓時和尸體一樣黑。 渾然未覺的宋微紋就著切開的口子一插,整個右手直直探入到尸體腹中! “宋微紋!”看著自己劈尸的寶劍蘇不縛忍無可忍,提起宋微紋的領子將人攥了起來。 宋微紋被他嚇了一跳,手里握著才從尸體內□□的東西,使勁抻著脖子喘氣:“蘇不縛你大爺的!你瘋……” 他話音未落,兩人臉色皆是一變,黝黑的山林深處突然飄出縷柔婉的女聲,輕得像煙,淡得像霧,但確確實實是個女子的歌聲! 宋微紋拍拍蘇不縛握著他領子的手:“噓,蘇兄,你看,你夢中佳人找來了?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噩夢變為現實,蘇不縛尚是猶疑,黑乎乎的山嶺里驀地又響起一道尖銳的慘叫,緊跟著接二連三的慘叫聲驚破夜空,仿佛那其中真有吃人的妖魔驚現于世! ┉┉∞∞┉┉┉┉∞∞┉┉┉ 去不去呢…… 秦慢手里揉著宋微紋的書信,煞是糾結。 一旁霍安的臉色時好時壞,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無忌憚地向這座宅邸飛鴿傳書,天底下可能也就秦慢這對師姐弟兩了。按道理來說,但凡這種書信還沒落下就已經被拆封檢驗,可這位來信人倒好,大大方方地在封皮上寫道:“秦慢親啟。” 打秦慢來這雍府,滿府之人誰人不知秦慢便是自家主子的夫人。換作別人,可能在看到信時被嚇得連鴿子都當佛爺好生供起來了。 可是吧…… 秦慢的目光緩緩從信上挪到尚在忿忿抹眼淚的男孩兒身上,好奇問道:“這是……”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位小主子霍安就頭疼:“這是……” “我是爹的兒子!” 男孩兒顯是因為打了鴿子被訓斥了一頓,此刻連帶著對秦慢也是一心不滿,兩眼仇視。 秦慢滿目迷惑:“你爹是……” “我爹是雍闕!”男孩脫口而出。 “……”秦慢差點嗆了氣,更是迷茫不已。啥時候,太監都能有兒子了? 霍安急得心火直冒,輕輕在男孩兒背后拍了巴掌,板著臉道:“小爺!這話督主交代多少遍了,不能亂說!不能亂說!被人聽到了是要命的!” “有什么好怕的!他們誰敢要我的命,我爹先要了他們的命!”男孩兒抱臂冷哼一聲。 這話雖然囂張,但是憑雍闕的地位手段,確實也是真的。 “唉……”秦慢不大曉得怎么哄孩子,以前宋微紋小時候不聽話一般都是他們師父打聽話的,但這畢竟是雍闕的兒子……她仔細看看男孩兒,嘟囔著:“也不太像啊……”她再三看看,真心實意道,“沒雍闕好看。” 男孩兒一聽那還了得,才要發脾氣忽然外頭傳來雍闕的說話聲,那漲紅的小臉登時一變,兩行淚珠子就下來了,無論霍安怎么勸就是在那嗚嗚咽咽不止。 雍闕一踏進門,就見霍安手忙腳亂地哄著雍和,而秦慢在那一手捧著氣息奄奄的鴿子一手握著張信神情平靜,見了他來竟然撇了一眼轉過頭去當沒看見?! 這情景一看,雍闕就了解了七八分,雍和這孩子被他驕縱得不像話,今兒府里才來了新人就把脾氣發了過來。表面上是耍小孩子脾性,但他知道這是在給秦慢下馬威呢! “哭哭啼啼,成什么體統!”雍闕提著袖子淡淡道。 霍安見了他宛如見了再世觀音,連忙對雍和道:“小爺,督主來了,您可收收聲吧!” 不用他說,雍和的哭聲早在雍闕來時便止住了,只是眼圈仍紅紅的:“爹……” 雍闕端起茶水,既沒否認這個稱呼也沒應他:“今兒下學下得這樣早?功課都做了?” 一提這茬,雍和心虛地沒聲了。他是聽說雍闕帶了個夫人回來特意逃學回來瞧熱鬧的,這不還剛好給碰上了這只來路不明的鴿子。 秦慢嘆了口氣,從袖中抽出方帕子遞了過去:“別哭了。” “哼!”雍和扭過頭去不接,眼淚反而落得更急了。 秦慢慢騰騰道:“只有女孩子才喜歡哭哩。” “……”雍和小臉紅得發紫,礙于雍闕在前又不敢發作,只好惡狠狠地一把扯過帕子三下五除二地擦干淚痕。 秦慢無辜地看看他,又看看雍闕,雍闕淡聲道:“你娘娘給說情還不快滾,今兒回去好好把家規抄上三遍明日交來,也好懂懂規矩!” 雍和氣憤難當地瞪了一眼秦慢,乖覺地卷起尾巴要滾,滾到門口秦慢哎了聲叫住他,她將鴿子遞給霍安:“喏,鴿子給你拿去烤了吃吧。”她誠心誠意地打量了一下雍和的小身板,“男孩兒不要怕胖,你看你瘦得和個姑娘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