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哎!這您就不知道了吧,說是擺酒其實是招督主去問話呢!” 秦慢了然地點頭:“哦……”她看看四四方方鴿子籠一樣的房子,嘆氣道,“宮里真不自在,我都想回上清山里去了,這個時候野兔子最肥,我和宋微紋每天都能吃上rou呢。” 霍安心里直哎呦,姑奶奶您還想著上山打兔呢,俗話說得好這宮里是進門易出門難,上了督主那條船想下船那就只有一條路——淹死了。 他其實有點同情秦慢,畢竟跟了太監,就算是雍闕那樣風光體面的太監,到底是身上少了一塊rou不如意的。可是這種話他又不便和秦慢說,只好給她夾著點心:“姑娘您先墊墊肚啊。” 秦慢唉聲嘆氣地吃著點心,幾塊下了肚才端起湯羹,外頭跑來一陣慌促的腳步聲。霍安一轉身,朝著外面吼:“喝了孟婆湯,趕著投胎做鬼去呢!沒看著貴人在里頭安歇,懂不懂規矩!” 小太監被訓斥得委屈,雖說霍安品階不高,但是跟在雍闕身邊那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心腹紅人。他砸吧下嘴咽下去苦水,低聲下氣地回道:“小霍公公,外頭李公公親自傳了話來,說是圣人下旨要見一見跟著督主回來的秦姑娘。” “哈?” 秦慢目瞪口呆。 ┉┉∞∞┉┉┉┉∞∞┉┉┉ 這消息傳得真是飛快,前腳才入宮,后腳皇帝就知道雍闕帶著個姑娘家回來了。 也不知道是為了表示對這位只手遮天的內臣看重,還是打了別的注意,但既然皇帝要見,就算你是個升斗小民,那也得誠惶誠恐地跪著去見。 打點頭面是來不及了,霍安匆匆將秦慢上下一掃,就往外一推,笑容滿臉地將人交給了御前侍奉的李幸從:“勞李公公您貴步了,姑娘她非出身官門世族不大懂宮里的禮數,煩請您多照顧了。” 李幸從是新帝身邊的老人了,打新帝幼時就伺候著,雖說對東廠這些人不待見但逢面不打笑臉人,他也和氣地應道:“霍公公言重了,雍大人的人照看也是應該的。姑娘,您請吧。” 雍闕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回,秦慢落腳的地方離延英殿乍看隔著重重殿所,走起來穿廊過殿的,不多時就到了丹陛之下。 李幸從不冷不熱地交代了兩句就進去了,想是考慮到秦慢是個女子很快里頭走出個宮娥打扮的姑娘來傳喚她。 秦慢一抬頭,兩人俱是一愣。 即便多年未見,但宮娥圓圓的臉蛋兒卻讓秦慢記憶猶新,畢竟女扮男裝投筆從戎的花木蘭有,男扮女裝跑出來閑游的人可少之又少了。 一照面,兩個人顯然都認出了對方,宮娥脫口而出了個:“你……” 馬上又閉緊了嘴,依舊板著張冷淡的臉道:“陛下有請姑娘進殿,請吧。” 秦慢眨巴眨巴眼,十分識相地默默點點頭,跟著她進去了。 短短的一段路,宮娥回頭好奇打量了她好幾眼。秦慢的長相并不出眾,但是她淺淡的發色和眸色實在突出,讓人過目難忘。 跨進殿的同時,圓臉宮娥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地面,悄悄提腳在秦慢膝彎出一踢,:“跪。” 那一腳不輕不重,秦慢猝不及防地就噗咚一聲伏倒在地,就聽著宮娥一本正經地福身朝前道:“陛下,秦姑娘到了。” 碧青石的地面光可鑒人,秦慢沒頭沒腦地跪在那里只瞧見自己一頭霧水的臉,雍闕在何方,皇帝在哪里她全然不知,因此有點小忐忑。 “既是雍廠臣的人,這里又沒有外人,不必如此大禮,起來吧。” “起來。”宮娥又是目無斜視地悄聲道。 秦慢齜牙咧嘴地揉揉膝蓋爬起來,木木愣愣地就抬起頭來。 首先她瞧見了雍闕,依舊是那副篤定自若的模樣坐在酒席之后,微撇的目光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他的對面坐著另外一個人,近四十的模樣,顴骨瘦得突起,下巴尖尖,一雙眼微微上吊時而閃爍著精光,仿佛像一把刀,將她一寸寸的削下剖開,打量得透徹。 最后她看向了上首,龍椅之上坐著個明黃身影,雖是龍袍但樣式輕便,并非袞服。那人穿得自在,神態也溫和自如,在與秦慢對視的剎那,他的眼中快得幾乎捕捉不到的閃說一絲情緒:“這就是雍廠臣的家眷嗎?” 單刀直入的問法令秦慢與雍闕同時一愣。 ☆、第57章 【伍柒】故知 家眷這個詞,此時此地從皇帝嘴里說出來,十分微妙。 宮里內臣有對食的不少,稍微有點來頭在外開府養姬妾的也不少。雍闕身為東廠提督,執掌司禮監大權,有女人不是個稀罕事,但說到底都是上不得臺面臟了這些貴人眼的事。 秦慢的境地略有些難堪,雍闕抬舉她是夫人純粹是在惠州敷衍海惠王了事,現在帶回京里她琢磨著自己怎么也就是個端茶遞水跑腿打雜的丫鬟命。哪曉得,腳才沾京城地沒一會,就被皇帝特意召喚過來瞧新鮮似的瞧一瞧,還金口玉言地說是雍闕的家眷。 也不知道是針對她,還是針對雍闕。 皇帝一言出,無人敢應聲,連著雍闕也靜然地端坐在那里。說不焦慮,那是假的。秦慢這個人早晚是瞞不住的,但他私心里抱著僥幸,畢竟新帝才登基不久,朝里那幫子老臣的口舌都沒安穩好,哪會有時間去管一個內臣的家事。 可他偏生就是管了,不僅知道還把他有意藏著的人給傳喚來了。 他望著金盞里的碧酒,倒映著頭頂七寶九盞連枝燈,粼粼碎碎的波光晃動著自己的眼睛。從前他足不出戶便可知宮中事,朝中事,天下事,即便哪個大臣睡夢中磨牙碎語幾句,第二天也能準確無誤的傳到自己耳中。因而他們怕他,懼他,現在風水輪流轉換了他做被聽著看著的那個人,個中滋味他竟一時有些不分明。 西廠啊,他沒有去看對面的人,但知道對面的人一定在看他。 他抿了抿唇,摩挲著酒盞,想著還是要給秦慢那丫頭找個臺階下的。 可他還沒開口,秦慢竟然自己慢慢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道:“啊?”像是沒聽清。 旁邊的宮娥倒吸了一口冷氣,殿里靜得連根針都能聽得見。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俄而輕輕嘆了口氣:“是朕唐突了,這個話本該私下里與廠臣說說的。問你倒叫你為難,罷了,別傻站著了,去廠臣那里坐著吧。” 他一口一個廠臣,喊得親熱而毫無芥蒂,雍闕不能再無動于衷了,向著皇帝欠身一禮誠惶誠恐道:“陛下恕罪,是臣冒失。她是個鄉野出身,不懂規矩,此番冒犯圣顏,罪無可恕。” 他頓了一頓,瞥了秦慢一眼,秦慢顯然受了驚嚇。好好地才說一句話,怎就罪無可恕了呢! 他話鋒一轉:“但歸根結底還在于臣先頭趕著進宮向陛下復命,一時思慮欠妥就將她帶進宮來。罪責在我,請陛下重罰于我。” 撩起袍子他作勢便要跪下。 “罷了,”皇帝笑著嘆口氣,“你瞧瞧你瞧瞧,劉卿可瞧見了,朕還沒說什么呢,上趕著護犢子的。這么多年,也沒見著廠臣他對哪個人這般上心過。坐吧,再站著倒顯得朕斤斤計較。” 雍闕口中稱著不敢不敢,回過頭來淡淡一眼,秦慢乖覺地小步過去,背后就聽那宮娥輕輕嘀咕了聲。 才要落座,皇帝又似想起了什么,和藹可親問道:“方才忘了個正事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慢只好又重新站直,瞧著前方那金燦燦的丹陛,細聲細氣道:“回陛下話,草民姓秦,名慢。” “秦慢……是個好名字。” 陪皇帝吃飯注定是個戰戰兢兢,了無樂趣的差事,好在皇帝興致也不多高,來回兩巡就借故離了席。 他一走,自然剩下的人也不能多待。秦慢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眼巴巴地看著雍闕,想說什么可當著其他人的面又不敢說出口。 雍闕豈能瞧不見她的可憐相,今兒算是難為了她,尋常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圣顏,她第一天進京就被召見了。伴君如伴虎,先帝也罷,新帝也好,都是心深如海的主子。說到底,他是個做下人的,今兒一番雖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但少不了是敲山震虎,讓他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再手眼通天也不過是他手里攥著的鳥,膝下跪著的奴才。 皇帝一走再沒什么顧忌,當著劉崇喜的面雍闕徑自將霍安遞來的披風披到了秦慢身上,溫聲道:“今兒累了,回去吧。” 那眼里眼外通通只有一個秦慢,橫豎沒將劉崇喜放進過眼皮里。那劉崇喜能被皇帝看重,建起西廠自然也有兩分本事,此時走近了他不像在殿中看人那么剝皮剜骨,笑盈盈道:“雍督主此番辦差千里歸來,陛下可是龍心大悅啊。” 雍闕始才看向他,客氣道:“劉大人身為西廠提督,咱們同官同職,同輩相稱便可。陛下不治我等延時之罪,是他恩澤體恤,我等自應感恩戴德。” 回了宮里,人話鬼話都要說得冠冕堂皇。雍闕本以為自己生疏了,沒想到還是那么手到擒來。看來做鬼做久了,終究脫不下那層皮。 他不軟不硬地給了有意示好的劉崇喜一個釘子,對方自然臉色擰巴擰巴還沒想好怎么個接話法,那頭御前奉筆李幸突然又來了,徑直對著雍闕道:“雍督主,圣上傳您前去一敘。” 話說一半又轉向秦慢,這回客氣了許多:“陛下還說了,只是傳督主去說幾句體己話,很快即好,勞秦姑娘稍等。” 秦慢受寵若驚,這說得好像雍闕是她什么私物似的,征用一下還得經過她同意哈?她連忙對著雍闕道:“去吧去吧,督主您快去吧。” 那模樣像迫不及待趕雍闕走一樣,倒是把幾個人都樂得笑了起來,雍闕替她將披風系好,留下“等我”二字后便留下臉色微妙的劉崇喜和懵懵然的秦慢翩然離去。 ┉┉∞∞┉┉┉┉∞∞┉┉┉ 初夏時分,皇帝搬到了鄰水的清涼殿住著,雍闕來時他正坐在欄前灑著魚食。池子里的魚還是雍闕從東海里日夜不停換著水運來的,說是鮫魚,但實則不過是幾尾金鱗細尾,品貌迥異的海魚罷了。 先帝時愛著它們,新帝登基后也沒動它們,照舊養在池子里,時不時還親自喂一喂。 “廠臣來了?” 雍闕連忙躬著身回了個是。 “這里沒有二人,你我就不必拘束了。” 年輕的帝王站在水光里,他的五官本生得柔和,與文文諾諾的先帝一看就是親兄弟。但若是先帝,今日絕不會擺上這么一出不算鴻門宴的鴻門宴來給雍闕來難堪。 誰是主子,誰是奴才,有的人最好時時記著。 “秦姑娘是你從惠州帶回來的?” 皇帝問得漫不經心,可雍闕卻聽得心一驚。這般迂回絕不像皇帝的作風,一個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值得皇帝三番兩次另眼相待也絕非常事。 雍闕回得謹慎:“倒也不是在惠州,此前臣去追查京城十三弄滅門一案時路上偶遇了她。” “所以就一眼瞧上了?” 皇帝含笑問,俊秀的五官上笑意略顯輕佻,此刻兩人倒真不像君臣,而僅僅是兩個久別重逢的好友。 可哪有什么君臣摯交,雍闕回答得愈發謹慎:“只怪臣近來不夠自省,輕狂張揚,以至于這等小事污了圣人耳朵。“ “說得什么話,男女相悅本是人之常情。此前朕也打算送過你幾個宮女,不為別的,放在宅子里多個人說話也好,但都被你婉拒了。”皇帝輕輕將青瓷口放下,擦了擦手,輕描淡寫道,“這回是真看上了?” 這可真是個難題,要真坐實了,秦慢這輩子就真得和他綁在了一起逃不掉了。雍闕心軟了,從他把秦慢帶進京來本就不該心軟。可她還那么年輕,她心心念念的江湖還在等著她,一猶豫間他便沉默著沒說話。 皇帝看著他,想看透那張緘默面孔下的真實情緒,可是什么也有看出來,他玩味地看了一會道:“其實有件事方才我才發現,故而傳你來問問。” 雍闕那種不祥的自覺更強烈了,皇帝敲打著膝蓋慢慢道:“這個秦姑娘,似是朕的一個舊識。” …… 雍闕心思沉沉地走出了長廊,不遠處秦慢站在濃蔭下等著他,快傍晚了起了風,他的披風罩著她瘦弱的肩膀顯得人不勝衣。她一手小心抓著披風以防它落到地上,一手比劃著和霍安說著話。 她聽到響動,回過頭來,淺淡的五官立刻漾出一個笑容:“督主,您回來啦!” 雍闕看著她恍了恍神,耳邊又響起皇帝的那句話:“難得遇故知,有空你便時常帶她進宮來走動走動。” 皇帝不僅是皇帝,還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說出這句話讓在宮中行走多年的雍闕不得不多想。 ☆、第58章 【伍捌】心肝 碧藍的天穹輕悠悠地晃碎在一池柳波中,絲絲云絮被水紋扯碎又揉合,在盈盈碧波里上演著聚散無常。 “陛下,該午歇了。” 和逍遙自在的先帝不一樣,初登基的新帝在這幾月里沒幾個晚上不是通宵達旦地忙于政務,一面是為了做給天下百姓與臣子看,一面先帝也確實留下太多的爛攤子給他。 一日總共就幾個時辰好眠的時光,見了雍闕已經耗去了大半個時辰,圓臉宮娥將寢殿打理妥當就出來請他午歇去了。 皇帝卻不急著睡,摩挲著掌中的青瓷缽:“你看出來了嗎?” 圓臉宮娥眨巴了一下眼,不大確定自己從小伺候的這位主子爺問得究竟是什么,可他偏生不給出明確的指示,猶豫了一下回道:“認出來了,可是就不是不知道她認出來沒?” 雖然是答非所問,他還是笑了起來,當初一眼就識破他的身份,今日怎么會認不出來呢。多年過去了,不說天翻地覆也算物是人非,他不再是寄人籬下的病苦皇子,一躍成了九五之尊。而她倒還是那么個老樣子,渾然一絲沒變。 宮娥擰了帕子小心地伺候他擦了臉和手,覷覷他的神色:“陛下,您今兒和雍廠臣說得話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