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為了防止同千人一面一樣咬舌自盡,柳心瑜的嘴巴也被堵上了,她衣容尚算齊整,只是兩眼翻白垂著腦袋喃喃自語。 雍闕沒讓秦慢靠近過去,她聽了半天問蕭翎:“王妃娘娘在說什么?” 蕭翎望著跳動的燭光,沒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動:“她說,有鬼?!?/br> ☆、第44章 【肆肆】內情 有鬼。 在地宮走過一遭的人們耳中仿佛又飄入那道無處不在的鬼魅歌聲,千人一面已擒拿在案,可他們仍未知道那日地宮里的歌聲從何而來??v然刻意忘記,地宮里的陰影卻始終盤桓在每人心底最深處。 恐懼并不完全,重要的是恐懼背后未知的那只手。 被捆住的柳心瑜儼然已不認識任何一個人,被捆著的她雙目呆滯,如同一只垂死掙扎的困獸凄凄哀鳴。多留無非是讓她也讓蕭翎難堪,雍闕善解人意地略作停留即轉身離去,走了兩步他又退了回來伸手一扯,將趴在床沿海想往里探的秦慢給順手扯了出來。 秦慢被拉得暈頭轉向,“哎哎”連叫了兩聲。 蕭翎欲言又止想開口勸阻,孫渺咳了聲,最終他默默垂下了才抬起的手。 眾人跨出房門的一剎,幽深的床幔里突然爆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嗚咽聲,難聽又刺耳,凄厲得宛如冤魂厲鬼。 一個侍婢驚呼道:“來人??!快去請慕容公子!王妃娘娘咬破嘴了??!” 慕容景被請過來時衣衫尚不大整齊,可見是睡到半途被人給從床上拉扯了下來,但好在這位名門貴公子涵養尤佳,沒雍闕那么大的起床氣。臉色淡淡地看也不看其他人,入內上藥切脈下方一氣呵成。 “此前我也同王爺說過,十八鏡至今無藥可解,以我所學僅能盡量延緩它毒性發作,拖到家師來時或者我自己配出解藥?!蹦饺菥巴蠖鄶狄鈿鈯^發的江湖子弟不同,慕容氏家風嚴謹而養于祖父跟前的他更是一板一眼、極盡嚴肅,便是對著?;萃跏掫岷陀宏I這兩個人物他亦是不改分毫面色,“而我也說過,在此之前切勿讓柳姑娘受到驚嚇?!?/br> 他手里托著沾血的帕子定定看著蕭翎:“王爺應當清楚,柳姑娘七竅已閉,心神自封,稍有不測可能就是性命堪憂?!?/br> 蕭翎微微訝然,看了眼置身事外的雍闕和無辜茫然的秦慢,從剛才到現在根本沒人接近柳心瑜,就算是秦慢還沒爬上床就被雍闕揪了下來,何況她本身也無過激舉動。默然片刻,他點頭道:“先生教訓的是,是本王疏忽,下次再不會了。” 堂堂一個王爺被個無品無階的布衣郎中訓斥至此,不免令惠王府眾人替主子面上過不去。然而慕容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行醫處事自有其一套風格,就算此次他本人并非自愿前來替柳心瑜診治,既然接受了她的藥案于他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依雍闕看來,慕容景大夫雖說過于死板,不知變通;但也是個真性情的人物,況且是任仲平的弟子,年紀輕輕,前途未可限量。 蕭翎在床邊安撫焦躁不安的柳心瑜,雍闕踱步到外間與他道:“慕容公子,惠王妃的毒你有幾分把握?” 慕容景面無表情,既沒因他是東廠之人而嫌惡他,也沒因此而諂媚于他:“一分,”他頓了頓道,“全無?!?/br> “噗嗤?!?/br> 雍闕看向秦慢,還在朝著內房張望的秦慢遲鈍地回過頭,瞧見瞇著眼的雍闕連忙擺手:“不是我!不是我!” 慕容景順著看去,在看到秦慢那頭與常人相異的發色膚色時怔了一怔,秦慢留意到他的注視回過頭來眨眨眼,靦腆地朝他打了個招呼:“慕容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br> “哎喲!師姐!你看到了沒!就是這個小古板!”笑的人不是其他,正是吃了早飯溜達過來的宋微紋,這人是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躥,一聽柳心瑜醒了又發瘋,迫不及待地拉上蘇不縛一同過來看熱鬧。他笑嘻嘻地將扇子插在袖中,挨到秦慢身邊,指著慕容景道:“你看,他和他老子是不是一點都不一樣?!?/br> 慕容景冷淡地看了一眼宋微紋,垂下眸去繼續寫藥方。宋微紋這個人他見識過了,越是搭理他他越是來勁,慕容景不理他,他在旁嘰嘰喳喳了兩句就失望地對蘇不縛砸吧下嘴道:“蘇大俠,還是你比較好玩?!?/br> 蘇不縛自從遇上了慕容景,話是一天比一天少,這一路上實在是什么話都被他一個人說盡了他還能說什么呢??瓷先ニ部烊滩幌滤?,果然一開口就是要辭行:“既然惠王妃安然無恙,你也找到了你師姐,那便就此分別,大道兩邊你我各走一邊。江湖不見!” 秦慢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上輩子欠了閻王多少錢,這輩子派宋微紋過來折磨他。 宋微紋眼睛一瞪,手一伸:“想走?行啊,先把欠小爺的那幾十兩銀子還過來!” 蘇不縛可不吃那一套,哈哈大笑:“錢?錢早下了少爺你的五臟廟了吧!” 宋微紋還想耍賴,蘇不縛這個大樹抱起來甚是順手,哪有輕易放手的道理。他嘴巴一張就想再辯,孰料背后被人輕輕一撞,頓時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了,他嗚嗚嗚地回頭瞪向那個始作俑者。 秦慢攏著袖搖搖頭望著屋檐下翻飛的檐子:“真吵?!?/br> 蘇不縛執意要走,秦慢他們非親非故也沒有要留的道理,江湖之大總有一些人如漂水浮萍來去不定,蘇不縛可能就是這樣一個游俠。所謂游俠,四海為家天地為廬,走哪算哪。 秦慢溫溫吞吞道:“在下師弟頑劣,還要多謝蘇大俠出手相助并護送至此。既然執意要走,那就讓我們師姐弟送一送你?!?/br> 她對蘇不縛說著這話,眼睛卻看向雍闕,雍闕撩了撩眼皮算是同意了。旁聽了這么久,秦慢看上去的似乎并不愿意留下蘇不縛,可能是為了她的師弟,也可能……是與她自己有關。 不過她想送走人便送就是了,江湖中事只要不與他手里的案子有關,這點主他還是樂意留她自己做的。 ┉┉∞∞┉┉┉┉∞∞┉┉┉ 被秦慢點了啞xue的宋微紋懨懨地跟著秦慢將蘇不縛送到了惠王府的大門口,到了門口秦慢才在他背后一拍,宋微紋頓時如釋重負,夸張地連吸了好幾口氣,懨懨地看看秦慢又看看蘇不縛,仰天長嘯:“師姐,你壞我大事!” 秦慢搭手遮了遮眼前光:“什么大事?” 宋微紋語塞,轉而看向蘇不縛,摸了摸下巴:“好吧,蘇大俠既然你要走,我有兩句貼心話想與你說也算是結伴同行這段日子的心得吧?!?/br> 嘮叨別人一路還有心得?要不是蘇不縛他懶得與人計較,真想一把劍削平了那張聒噪的嘴。 秦慢站在惠王府門前,盯著左邊的石雕似乎在發呆,全然沒有留意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宋微紋拖拖拉拉地將蘇不縛拉到一邊,笑瞇瞇地看了他好幾眼,壓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誰。” 蘇不縛不驚也不訝,江湖百曉生的徒弟總是要有兩把刷子,他抱劍撓撓耳朵:“那又如何?” “嘿嘿,”宋微紋揣著雙手將他上下一打量,“我知道你是誰,但你卻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師姐是誰,不過你一定知道我們師傅的名號?!?/br> 蘇不縛伸了個懶腰,提劍往腰上一掛,呵欠連天道:“宋小弟,你師父就算是天王下凡,呂祖轉世都與我無關。” 宋微紋微微一笑,那一笑讓蘇不縛恍惚了一下,因為這個笑容和某一人實在太像,看似純善而無辜,可當他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一個名字后他就發現所有的純良皆是假象。 “蘇大俠,這回可與你有沒有關啦?” 蘇不縛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哎?”宋微紋寬慰地拍拍他的肩,“你我好歹兄弟我也沒想勒索你什么,只是我師姐估摸著肯定是不帶我去京城要打發我回上清山的。但是不論去京城還是回上清山,我這點武功都不足以自保,還得勞煩老兄你與我同路。放心,就這么一次,下不為例!” 秦慢蹲在石雕邊蹲到腿麻才揉著小腿肚慢慢站起來,站起來時一回頭嚇了一跳,宋微紋笑嘻嘻地搭著蘇不縛的肩膀:“嘿!師姐!蘇兄他又決定不走啦!” 秦慢看了看他又看看蘇不縛:“哦……” “嘖嘖,師姐你好冷淡啊!”宋微紋裝作傷心的模樣湊過去,被冷淡的是蘇不縛也不知道他傷心個什么勁,“哎?這雕的不是獅子?。窟@是個啥??” “虧得你是百曉生的徒弟,”秦慢嘆氣,“這是只睚眥?!?/br> “鴨子?”宋微紋困惑,“這不像獅子,但也不像鴨子吧。” 秦慢決定不再理他。 三人原樣來,又原樣回,只是走到一半宋微紋又犯了病跑去和年輕貌美的小丫鬟們調笑逗樂。秦慢沿著灰瓦白墻的走廊慢慢走了半圈:“蘇公子?!?/br> 蘇不縛本轉腳想溜達回廂房里睡個回籠覺,一聽她出聲腳步又轉了回來,但是沒有再邁前。 秦慢仍是看著伸出格子窗里的杏花枝:“我的師弟他不太懂事,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br> 蘇不縛差點沒笑噴出來,她的師弟何止是不懂事,要不是看在他江湖師父的面上換成別人早被他丟進水溝里喂魚去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但我一直知道他有事瞞著我,”秦慢伸手去摸了摸枝頭一排怯怯綻放的花蕊,“我從來不過問他在江湖中的作為,叫住你也非想打探什么,只想請您多擔待他一些,日后也請多照拂他?!?/br> 蘇不縛怔忪在原地,秦慢與宋微紋這對師姐弟必不如表象一般,可是他沒想到秦慢竟是一絲也不掩飾地對他說了這么一通話,倒叫他不知該如何搭話。換成是別人,可能會反嘲她:“你師弟和我非親非故的,憑什么指派我去給他做牛做馬?” 可蘇不縛不會,他和慕容景一樣是生長在祖父身邊,慕容景的祖父是曾經有名的儒俠所以教出了一絲不茍的慕容景,而蘇不縛的祖父一生仗義行俠,教出來的他也做不來冷言冷語譏嘲他人之事。 之所以容著宋微紋拉他東奔西跑那是因為他覺得此人有趣,現在秦慢求他,他也只是沉默,半晌道:“我獨行江湖慣了。” 這已經算是拒絕了,直白而不委婉,很符合他的性格。 “這是自然,每人有每人的習慣,江湖事也有江湖規矩”秦慢從袖中拿出個沉甸甸的精致錢袋,光看她托在手中的形狀便可知分量不輕,“此趟就當是我委托蘇大俠代為照看在下的師弟,這是報酬?!?/br> 蘇不縛看著那錢袋,心里愈發對秦慢這個人感到好奇,最終他還是探手一掠將錢袋拋了一拋收入懷中,沖她咧嘴一笑:“我記得,當初你不是窮得叮當響嗎?” 秦慢戀戀不舍地看著那錢袋喃喃道:那可是我全部的家當了?!?/br> 雍闕對手下不吝嗇,而對于秦慢自也不會小氣到哪里去,霍安平時腰間別著兩個袋子,一個是秦慢的零嘴,一個是她的零花錢,里面是滿滿的金錁子和金瓜子。只是秦慢鮮少出門逛街,一袋金銀到了今日才有了用武之地。 兩人將說完話,宋微紋已經興沖沖地悠著個香囊奔了過來炫耀:“師姐師姐!哎嘿!你瞧!” ┉┉∞∞┉┉┉┉∞∞┉┉┉ 打發走了宋微紋,秦慢一人無聲無息地穿過幾進院落,走到冬心院外圍時她停了停步伐似是思考了兩分,卻是向西邊不遠處的藥廬而去。 藥廬原本不是藥廬,為給柳心瑜治病臨時給慕容景開辟出來的,她走到門外時慕容景正拿著銅秤仔細斟酌藥材,絲毫沒發覺她的到來。 直到他分好藥材,秦慢才輕輕叩了叩門,抱歉道:“慕容公子?!?/br> 慕容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什么事?” “我來想問問,惠王妃體內到底有幾種毒?” ☆、第45章 【肆伍】離開 “你知道?”慕容景遲疑地問,視線從秦慢的發辮上掠過想到了什么,“你就是用藥玉壓制十八鏡?” 縱然他是面無表情地問出這句話,然而咬得分外重的“壓制”兩字足以聽出他的不滿。與同齡的江湖少年相比,他的修養與克制委實高出許多。 秦慢不慌不慢地笑了笑:“沒辦法,醫術不精,只能出此下策。” “你何止是醫術不精,簡直是草菅人命!”慕容景冷冷道,“以毒攻毒之法兇險異常,若無十足把握精通兩者藥性,與下毒何異。你既然不是大夫就不該擅自去亂用藥玉,她體內是有其他人下的毒不假,但如今的病癥說與你用的藥玉全無關系怕也是自欺欺人?!?/br> 慕容家的人口才一貫不差,這個慕容景雖不茍言笑但訓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秦慢臉皮向來厚得和宋微紋不相上下。被疾言厲色地痛罵了一頓,她也只是微微赧顏,隨后理直氣壯地反問道:“可是那時不對她用藥玉就只能看著她死嗎?” “你……”慕容景突然語塞,他行醫多走江湖少,接觸的多半是樸素的勞苦大眾,就算有一兩個不長眼的盲流也懾于他一把奪命金針。像秦慢這種生了張老實面孔的無賴之徒,他應對經驗太少,只能落于下風:“那你也不能隨意試藥!” 秦慢見他惱了,忙細聲細氣道:“公子莫惱公子莫惱,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來也是慚愧于心,特來詢問王妃娘娘的病情?!?/br> 慕容景閱歷雖少看人卻準,早在姑胥本家時見到宋微紋便覺得他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绔子弟,今兒見了秦慢更隱約察覺此人非表面的十分糊涂,他懷疑地看了她兩眼:“也罷,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何必又再來問我。除了十八鏡與藥玉外,柳姑娘體內還有另外一種慢性□□,此□□性溫順不易察覺,由五臟而入腦顱,時日良久逐漸蠶食病者神智,最終癡傻。本來以柳姑娘的年紀,不該這么早突發瘋癥,奈何她后期中了十八鏡又被你用了藥玉,三毒相沖之下提前了病發。”說到這他臉上薄怒已漸漸散去,余下一抹淺淺無奈與抱歉,“我不該怪你,或死或傻,換作是我在當時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選擇?!?/br> 不說其他,光憑這小小年紀有此胸襟氣度,令秦慢倒是刮目相看。 她慢慢問道:“那是誰下的?” 慕容景沉默一會,道:“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其實在情理之中,畢竟慕容景才來這惠王府,前因后果一概不知??蓮乃谋砬閬砜磪s非全然不知內情,秦慢沒有追問,微笑道:“那我知道了?!?/br> 慕容景詫異看她,秦慢朝他一揖:“此后便勞煩慕容公子多加上心,及早救治王妃娘娘。” “以我之力,拖延尚可,”談到解毒,慕容景黯然許多,“十八鏡屬性過于復雜,想要解毒,便是我師父親臨恐怕也是有心無力。” 秦慢安慰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你還年輕,總會有辦法的?!?/br> 他望著她笑容一怔,那陣奇異的熟悉感再次浮上心頭,可未能等他想到秦慢已又晃悠悠地晃出了門。 ┉┉∞∞┉┉┉┉∞∞┉┉┉ 上一次見到慕容景是什么時候呢,秦慢已經不大能記得清了,但是她記得那時候他還是個掛著鼻涕滿地蹣跚跑的小屁孩。一不留神撲到她腰間,仰起滿是乞求的小臉:“jiejie,jiejie帶我玩!” 慕容家家規嚴厲,家中弟子從小就看管有加,慕容景難得趁著人多跑出來自然是不想被逮回去的。 當然,最后的結局還是他被大汗淋漓的乳母奔來一把抱起給捉了回去,走時他還欲哭無淚地牽著秦慢的衣袖,吐字不清道:“jiejie,哥哥,帶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