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門外人一笑:“你就是醫圣?” ┉┉∞∞┉┉┉┉∞∞┉┉┉ 從任仲平那里去后,秦慢暫時沒想好下一步去往何處,她順著車來人往的官道走了半天,到了處有座短途驛站的岔路口,路分兩邊,一邊往燕京而去,一邊直下南方。 她躑躅不定,恰好肚子又餓了,順利成章地她坐進了驛站旁的露天面攤子里。 進去之前,她特意打量好了,嗯,沒有奇怪的人或者尸體。 她點了一碗陽春面,細白的軟面,澆上高湯,燙一把小白菜灑在上面,清脆爽口。 食指大動的她吃得滿生香,端起碗來將湯喝盡,她打了個飽嗝,覺得人生愜意不過如此。在她打第二個飽嗝的時候,腳下大地微微震顫,緊跟著遠處卷起高高的塵土,一隊聲勢驚人的駿馬雷厲風行般地從岔路口往南下的方向奔馳而去。 秦慢僅僅來得及看清馬上的人身著的似乎是官服,但具體是個什么官她沒認出來,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可當她準備起身付錢時,方才的那列騎隊又風風火火折返回來,他們停在了驛站外。 秦慢有點呆,面鋪里的所有人都有點呆,鋪子老板眼尖一眼識得下馬之人身上所著的飛魚服,腿一軟差點倒在鍋灶上:“錦、錦衣衛?” “哈?”秦慢下意識看過去,就見著個熟悉身影愈行愈近。 ☆、第12章 【拾貳】重遇 短途的驛站,小得多幾個人一站,烏壓壓地將鋪子包圍了起來似的。圍著的人個個頭籠黑紗,腰配繡春刀,皂靴錚亮,不言不語齊刷刷一站,重若千鈞的氣勢上便已壓得諸人噤若寒蟬,人人不敢動彈。 秦慢識時務地抓著她的虎頭荷包,恭順地學著別人低頭垂眼,盯著腳邊土逢里爬來爬去的螞蟻。 打頭進來的那位按著刀柄不疾不徐地踱入小小的面館之內,他不說話鷹一樣的視線從面鋪中人身上挨個滑過,被他盯住的人情不自禁地腿腳發軟。大燕境內沒有不識錦衣衛與東廠的威名,在老百姓眼里那都是一個個吃人不眨眼的惡鬼,誰會不怕? 周圍靜得滲人,只聽見靴底在地面的來回踱步聲。逡巡了一圈,沒發現想找的人,那人舉起手示意收隊走人。 面鋪子的老板連同食客們隨著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數到四十只螞蟻的秦慢亦是輕輕吐出口氣。 “慢著。”一只腳跨出去的錦衣衛回頭,盯著鋪子里某個角落,折而復返地一步步走到跟前,望著發色淺得不似常人的少女:“娑羅國人?” 秦慢垂著的腦袋猛地搖搖。 “月氏國?” 還是搖搖。 “問你話呢,抬起頭來回話!”錦衣衛陰厲地斥道,與此同時按著刀柄的手向上提了一提,頓時有人倒吸了口氣。 低著的腦袋不情不愿地抬起,皺巴巴的小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官爺,我是大燕人,良民!” “……”秦關盯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半晌皮笑rou不笑道,“喲,秦姑娘啊,兩日不見俊了不少嘛?!?/br> 秦慢擺著張苦臉不說話,干巴巴地呵呵笑了兩聲。 “得,找到你也是一樣的,能交差就成。姑娘和我們走一趟唄?” ┉┉∞∞┉┉┉┉∞∞┉┉┉ 走了大半日的路,被丟下馬背的秦慢撫著胸抬起頭,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門楣。一樣搖搖欲墜的破門,一樣青苔遍布的臺階,只是門口的老狗已經從生變成了死,舌頭吐在嘴邊,兩只渾濁無光的眼珠子仰望向天空。 看見老狗時秦慢怔了一怔,她有點兒悲傷,蹲下來將它的眼皮子撫下來叨咕著道:“有毛畜生,早死早托生?!?/br> 后頭的秦關卻是不耐煩:“姑娘快請進吧,督主他老人家在里頭等著呢?!?/br> “哦……”秦慢又摸了摸老狗已經發涼的腦袋,方慢騰騰地站起,推開了門。 門內庭院紛雜,老樹昏鴉,一人披著銀灰斗篷俯身,饒有興趣地打量任仲平視若珍寶的花花草草們。 雍闕見了秦慢,臉上笑容是永恒的溫煦親和:“秦姑娘,我們又再見面了?!?/br> 那語氣親熱得像兩人當真是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 天上堆著濃云,罩住了日頭,朦朦朧朧的日光穿過樹影落下,像霧又似嵐。而他袍袖翩翩立于其中,心思也似霧蒙蒙般叫人看不清楚。 相處了些時日,秦慢乍一見到那張驚為天人的面容仍免不了恍一恍神,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公子好!” 雍闕沒什么反應,倒是她自己像咬了舌頭一樣,略一局促試著改了口:“呃……督主好?” “罷了,以前你怎么叫我,現在還怎么叫吧。”雍闕漫不經心地擺了下手,對個小姑娘拿喬這種事沒什么意趣,再者對她這種江湖人而言,督主與州牧縣令怕也是沒什么太大區別,都是官家的人就是了,“這兒的醫圣是秦姑娘的朋友?” 他一向不喜歡與人打太極,問題給你擺明,只有是與不是,倘若想插科打諢,下場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秦慢大本事沒有,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她老老實實點頭:“是?!?/br> 雍闕沒去揣摩她回答的真假,人既然拿來了,他總有辦法讓她吐出真的來。這丫頭看著人小,心眼倒活絡,不是個自討苦吃的人:“不瞞姑娘,咱家今兒來是有事相求醫圣,可是來時僅??照惶?。后來一打聽,說是有個小姑娘曾進過宅子。想來,就是秦姑娘了吧?” 秦慢這回是真愣住了,她早前離去時任仲平雖然說要跑路,但是以他拖拖拉拉的性子,以及對院中寶貝疙瘩們的重視,走不走還難說呢??陕犓脑?,她前腳走,任仲平后腳就不見了?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破落的大門,門縫處隱約能見著死去的老狗,她唔了聲,皺著眉轉回頭,卻撞入雙幽幽凝視的眸子里。這雙眼睛,含笑時流光溢彩,不笑時如此刻,靜若寒潭,潭底是萬頃鋒刃。 “是,小人今日是來過此地?!鼻芈袷潜凰麌樀搅耍曇糨p得發顫,“可是我來時,他是在的。”她頓了頓,認真道,“我走時,他也是在的!” “這么說來,姑娘是不知道醫圣前往何處了?”裁柳似的雙眉擰在了一起。 秦慢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搖完后她想了想:“不過我想他許不是自愿走的,可能是被人帶走的。” “為何?”雍闕問得訝然,眸里卻含笑。 庭院里草色糅雜,點綴著粉蕊紅英,大好春光卻在他一笑間紛紛失色。秦慢瞧得差點又入了神,忙穩穩心,慢吞吞道來:“以小人對任仲平的了解,他視花草成癡,絕不會丟下它們無人打理斷然離去;且方才我摸了摸門口老狗的尸體,發現它頭骨盡碎,顯然為人一掌擊殺。再摸其尸體僵硬程度,差不多是我此前離去時暴斃身亡。任仲平武功不高,能一掌擊碎頭骨之人,擒他不在話下。故我猜測,他是為人所迫離去?!?/br> 雍闕乜了一眼,秦關立即默默去了門口,不多片刻回轉而來打拱道:“如秦姑娘所言。” “秦姑娘心思確實機敏,”要不是機敏怎么會在華家時逼得有人狗急跳墻,連殺人滅口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了,雍闕贊賞地點點頭,“只是望姑娘告知,醫圣有何仇家,也方便我等尋去相救。” 秦慢想了一想,嘆氣道:“這個一時半會小人還真不想到,任仲平此人揚名在外,仇家是有但得他恩惠的人更多。” 這一點雍闕也想到了,居住此地的醫圣傳聞可rou白骨,活死人。真不真假不論,但江湖鼎鼎有名的幾位大俠,如江南神針付云鶴、神算卜道子等人皆為他救過。這樣的一個人,哪怕有仇家,仇家也不敢輕易尋上門,畢竟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有求于他。 一個能在東廠眼皮底下把人給劫走的人,雍闕不怒反笑,他已許久沒有遇到如此有趣的人與事,那人算一個,眼下的這個秦慢也算一個。 在華府見面時,她還是個灰頭土臉像只小老鼠似的小姑娘,闊別兩日沒見改頭換面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水洗過似的一個人,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來一身雪膚,只是白得過了頭,沒有血色生氣,襯得人病懨懨得可憐;高高扎起來的馬尾兒,倒是給她添了兩分精神氣,只是這發色太異于常人,怪不得被秦關一眼就給逮住了。 這樣的易容,也不知道騙哪個不長眼的瞎子,雍闕嗤之以鼻。 撇去樣貌,人嘛還是那個人,七分愚鈍兩分懦弱,還有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往往,就是這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能要了人的命。 他心思百轉,目光落到她面上時恰好捕捉到一縷閃爍狐疑的視線,狡黠的小狐貍…… 于是他笑了笑,道:“一時半會想不通,那就跟著咱家好好想一想,等想通了再說出來?!彼黹L高挑,站到秦慢面前微微彎腰,“醫圣既然是秦姑娘的朋友,想必秦姑娘也想早日找到他吧?” “……”秦慢呆呆地看他,嘴巴張開半天沒有合上。 ┉┉∞∞┉┉┉┉∞∞┉┉┉ 秦慢行走江湖多年,很少與官府打交道,對東廠與錦衣衛這兩司那只在人們口頭相傳中聽說過。 她原以為東廠里頭大多是太監,后來發現原來只管事的幾個才是宮里的內監,底下的檔頭番役都是實實在在的男人。至于那位被秦關他們統稱為廠公、督主的,自然是個太監中的太監了。 這是秦慢的心里話,當然,她是不敢當著雍闕的面說的。 如此一來,他生得那副好皮相就有了比較合理的解釋,畢竟不是哪個男人都有那樣惑人的好姿色。但話說回來,同樣是太監,被派來說是照應,其實是盯梢的這個霍安生得就大不好看了,與雍闕簡直是天壤之別。 “秦姑娘,打今兒起奴才專門就伺候您了,有什么只管吩咐奴才,督主說了只要辦得到、不出格,姑娘您盡管開口!”霍安殷勤地給秦慢添茶倒水。他們此刻在去往惠州的路途上,許是為了隱蔽,棄了官道,專門挑了條坎坷顛簸的山路。兩邊隨扈的錦衣衛起碼走得尚輕巧,只是可憐了被迫坐在馬車中的秦慢,上顛下晃。 “霍公公,”她有氣無力地趴在小幾上,“我打小野慣了,實在不勞您伺候啊?!?/br> “哎!”霍安驚慌道,“姑娘可折煞奴才了!姑娘是督主看重的人,只管喊奴才小安子便是了。” 這霍安年紀看上去才十四五,嘴巴卻是伶俐討人喜歡,秦慢捏著她的虎頭小荷包沒精打采地問道:“那霍小公公,我們這是去惠州做什么啊?” “這個……那可得問督主他老人家了。” ☆、第13章 【拾叁】鳳簪 “廠公,遇仙橋已經過了,再往南二十里渡了太平湖,就到惠州地界邊上了。”秦關夾著馬肚跟在車邊,拱著腰隔了簾子低低道,“惠州是?;萃醯牡亟鐑?,您看是不是得先打個招呼,支個聲?” 蜀錦緞的厚簾飄飄搖搖,雍闕握著串碧璽把玩,淡聲道:“?;萃趺础矣浀孟然蜀{崩時他說是病重因而沒來京中奔喪?” “督主英明,現在的?;萃踉谧鍪雷訒r就體弱多病,很少離開惠州?!睎|廠和錦衣衛是朝廷的耳目,不說天底下每一件事了如指掌,至少這些個跟皇權相關的諸侯藩王事無巨細沒一個能逃過他們的眼睛。太,祖皇帝在位時曾經有位軍中將領夜宴同僚,翌日太/祖召見便親切地問候了他宴上梅花酒是否溫熱可口,直嚇得那個將領當場癱軟在地。 “曾經的老惠王癡癡混混了一輩子,看來他的這個兒子卻是有幾分別樣心思的?!庇宏I額心隱隱作痛,精神卻是異常的清醒抖擻,揉捏了兩下,他道,“既然是個有主意的主,想必我們還沒到惠州那邊已經得了風聲。暫且無須搭理他,正好借此探一探對方的底細,看看是敵是友?!?/br> “屬下明白了。”秦關多少能猜出點雍闕的意思,新皇登基得他們東廠鼎力相助不假,但飛鳥盡、良弓藏的前車之鑒數不勝數。這一次,他們領命出京正是一個不好的兆頭。眼下雍闕及他們東廠處境尷尬,不妨多給自己找條生路。 冷不丁的雍闕發問:“那丫頭可還老實?” 秦關愣了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誰:“秦姑娘上車前有些不太情愿,但上車后也沒多異議,只是讓人來了兩次,說不習慣有人在跟前伺候。” “哼!鬼機靈的妮子!你信不信沒個人盯著她,還沒到太平湖她就沒了?現在指不定就在打什么鬼主意?!?/br> “這個……”說實話秦關是不信的,派個霍安去無非是盯得緊湊些,哪怕沒有霍安,這前前后后,明里暗里幾十號大內的頂尖高手,還怕治不了一個小小的黃毛丫頭? ┉┉∞∞┉┉┉┉∞∞┉┉┉ 太平鎮位于太平湖北邊,方圓五百里盡是茫茫無際的粼粼波光,鎮僅有一個碼頭通往四處。從晨起到日落,碼頭人聲不斷,各色船只大大小小林立岸邊。 好容易從丘林里鉆出來到了平地,秦慢下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人少的地兒,抱著顆樹不聲不響地蹲了半天?;舭苍谂陨盗搜?,說什么秦慢也不理他就是頭抵著樹和個蘿卜似的在那蹲著。 “怎么著了,鬧了肚子?”有人邁著輕慢的步子過來,和藹體貼地拍拍她的背,揶揄地笑了笑“說是江湖兒女,嬌貴起來倒是比深閨女兒不遑多讓?!?/br> 霍安一見來人嚇得一抖索,還沒跪雍闕揮揮手,他戰戰兢兢地遠遠縮到了邊上。 秦慢暈乎乎地抱著樹,難受得睜不開眼:“我暈車……暈車……”翕動的嘴唇血色盡褪,白得絲絲紋路都瞧得清楚,可見身子是真的不爽快。 雍闕本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思來的,一見她這模樣反倒是沒了主意,略一沉吟招手想叫個番役過來將人抱到鎮子里找個大夫看看。但……他看著秦慢,雖然口口聲聲自稱江湖人,但到底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家,換作京城里的閨秀被個男人摟摟抱抱怕是自盡的心都有了。 顧慮著間,秦慢自個兒扶著樹晃晃悠悠地爬了起來,吸吸鼻子:“別擔心,我沒事。” 擔心她?雍闕打心眼里不以為然,他是人們口中的劊子手可不是菩薩:“無事就上船吧?!?/br> 一聽上船,秦慢頭皮一凜,霧蒙蒙的眼睛望著雍闕,像只楚楚可憐的小鹿:“督主,就不能歇歇嗎?” 雍闕沖她一笑,溫文爾雅:“不能。” “嗚……” 秦慢他們到底沒走成,留宿在了太平鎮,緣由自然不是因為他老人家突然起了憐香惜玉之心,而是因為傍晚湖面起了濃霧,太平湖水深莫測,湖中常有大魚出沒,哪怕是通水性的人,撞了船多半也是在劫難逃。 雍闕素來喜與人斗,不與天斗。天意如此,他也只好將行程拖延一日,容得秦慢那個病秧子僥幸休養生息。 為了行走方便,他們一行人做了普通富戶打扮,挑了鎮上最好的一家客棧落腳。一入客棧,霍安細心地去小廚房給秦慢煮了一壺姜茶,擱了兩片薄荷,清神醒腦。 秦慢連灌了兩大海碗,人像朵渴水的焉花終于重新抬起了枝頭,雙頰被熱滾滾的姜茶燙出兩分好氣色。她舒爽地一抹嘴,喟嘆道:“多謝霍小公公了,這兩碗姜湯喝下去爽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