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為了找狗,在華肅青的默許下她在偌大個山莊內(nèi)認認真真地轉(zhuǎn)了幾圈,從門房問到了伙房里的燒火丫頭,再問到了內(nèi)院里的粗使丫鬟。 做了一天保鏢的于遲見秦慢手握一根狗尾巴草,神色凝重,不禁吶吶問道:“秦妹子,你今天可問到了什么?”內(nèi)院這種地方,他一個大男人不方便進去,只能由秦慢一個人慢悠悠地踱進去,又慢悠悠地踱出來。看秦慢的臉色,他猜到可能結(jié)果并不如人意。 秦慢嘆了口氣,道:“也沒問出什么來,只知道華夫人丟的那只卷毛狗毛色雪白,腹部有斑點一二,眼睛蔚藍;喜雞肝雞翅;大名白胖,小名胖胖;常在東院的荷花池與枇杷苑附近玩耍。哦,對了,卷毛狗重六斤三兩二錢。” 于遲目瞪口呆,結(jié)巴道:“這,這還叫沒出些什么啊。”他習慣性地撓撓后腦勺,“大妹子,你的腦瓜子可真好使。” 秦慢沒有吱聲,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重重回廊之后的梨花園門,半晌唔了聲道:“看來,明天還是要拜訪一下華夫人才是。” “聽聞華夫人久病深內(nèi),怕是不便見客。”有人接了她的腔。 ☆、第8章 【捌】迷局 一天未見,秦慢以為雍闕已如齊進自行離去,不想一回院落又撞見了他。秦慢活了許多年,見識過許多人,但如此豐神俊秀的男子卻是第一回見到。生得俏也罷,關(guān)鍵是摸不著底的不好對付。 她心里一口氣嘆得老長,吸吸鼻子仍是唯唯諾諾:“不好見也是要見的,華夫人是事主,問她比問誰都要靠譜。” 雍闕審了半天的人,又奔波了半天。倦怠算不上,畢竟以往當值時熬上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有,僅是略感乏味,甫一回來乍然碰見勤勤懇懇專心找狗的秦慢,不禁打起趣來:“天底下執(zhí)著堅韌的人不少,對一件荒唐事執(zhí)著如你的卻是少見。” 秦慢見他眼下尚是和氣,與昨個兒半夜里唇紅齒白的妖異大有不同,膽子大了少許,一板一眼地與他辯解道:“公子的話這就不對了,大多數(shù)執(zhí)著之人之引以為敬,便是因為他們執(zhí)著的人、事、物異于常人,艱于世事。秦某私以為自己所求僅為五百兩紋銀,實乃俗物中的俗物,委實與那些持之以恒、心地堅韌之輩不得相提并論。” 她不常一口氣與人說這么多話,說完氣息略急,臉蛋也漲紅了幾分,倒是給黯淡的面容增加了幾分生氣。 一口一個秦某,滿嘴的刻板道理,老氣橫秋得一點也不像個姑娘家!雍闕見慣了大內(nèi)宮廷里各色或妖嬈或賢淑或高不可攀的妃嬪美人,見了這樣的秦慢,驚艷沒有,另眼相看也沒無,只有滿滿的啼笑皆非,打趣的心思也沒了:“罷了,朽木不可雕也。” 他淡淡地丟下一句,拾著端方從容的步伐踱回自己屋中,一開一合,雪青色的頎長身影隱入房中。很快,一點燭火亮起,幽幽地照亮了半邊窗。 于遲在初春的晚風里打了個寒顫,從初見雍闕到現(xiàn)在,這個男人給他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哪里不好,他又說不太上來。總覺得他那樣的人,天生不是與他們一路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與星辰,合該高高捧在天上,俯瞰蕓蕓眾生。可他又似并非那般高潔無垢,每當于遲觸及那張近似天人的面龐他就匆匆略過視線,不敢多看,多看一眼他覺得自己的脊梁骨嗖嗖地豎起寒毛。 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人,又為什么會在這里和他們住在一個院內(nèi)? 于遲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不知不覺間竟將心聲念出了口。 秦慢聽到后啊了一聲,也隨著他喃喃道:“是啊,這種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于遲窘迫地看她,她也轉(zhuǎn)過頭來沖他溫溫和和地笑了笑:“于兄,夜里風聲大,早些安歇吧。” “哦哦,那妹子你也早點休息,明兒還要忙事呢!”于遲心寬,想不通的事不想也罷!便往自個兒房間去了,忽然聽到背后秦慢叫了他一聲,他回頭秦慢還是立在枯樹之下,瘦瘦細細的身影風一吹就倒似的,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小:“于兄,我今兒給你算了一卦,近日余事勿取,閑人勿近。” “呃……好的。” 嘿!這丫頭還是個小神棍?慣來遲鈍的于遲忽然有一種感覺,秦慢與那位姓雍的公子似乎一樣,和他們這些個凡夫俗子也不是一路人…… ┉┉∞∞┉┉┉┉∞∞┉┉┉ 秦慢說去找華夫人,真就早早地爬起來奔到內(nèi)院,果然如雍闕昨日所料,她被攔在門外。 攔著的不是被人,正是來給華夫人請安的華復:“秦姑娘,夫人身體不適,不便見外客,有什么你盡管問我,我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得很客氣,言喻間亦情真意切,配上武林貴公子的翩翩相貌氣度,尋常姑娘家恨不得馬上連連點頭:“好好好,華公子,我們找個偏僻地方相談,慢談,好好談!” 可秦慢非普通姑娘家,她是個視美色如糞土,而視錢財如命的庸人。在五百兩紋銀面前,她表現(xiàn)得泰山不能移,黃河不能傾:“華公子,但凡世間病大多為心病,丟失的卷毛小狗乃華夫人心愛之物,若能早日尋回必對夫人病情百利而無一害!”因瘦削而顯得略大的眼睛忽閃忽閃,“華公子,難道不希望華夫人心結(jié)早解,早日康復嗎?” 華復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語塞半晌一個仆從奔來附耳數(shù)句,他抖了抖眉毛,咳了聲讓開路:“秦姑娘所言甚是,是在下愚鈍。”頓了頓,他補了句,“夫人精神不濟,但請華姑娘長話短說,多謝。” 因著后一句話,秦慢看了他一眼,滿面肅容地朝他拱一拱手:“謝華公子通融。” 華復神色復雜地目送秦慢背著她的小挎包,顛兒顛地跨過高高的門檻,這個姑娘果然與雍闕有干系,否則堂堂東廠督主怎么會派專人來給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江湖小蝦打點通路? “督主,屬下有個疑問……” “你是想問我為什么要派人讓華復放秦慢入內(nèi)院?”雍闕問得漫不經(jīng)心,執(zhí)著的筆在奏折上流利地勾畫。新帝年輕,許多事把握不定還需要他這個東廠的內(nèi)臣幫襯著。改朝換代,批紅之權(quán)仍在他手中無疑是值得慶幸的。只是這位小皇帝怕不像他才駕崩不久的親叔叔好糊弄,到底不是養(yǎng)在宮城里的皇子,出身野心思也野,這趟差事說好聽點是委以重任,清查背后裝神弄鬼擾亂社稷之人,雍闕心里和明鏡似的亮堂,小皇帝這是把他往外趕,想扶持西廠那幫子的雜碎呢! 要不,死了一個小小京官,哪怕拖家?guī)Э谝膊贿^十三條人命,哪里值得他這么一位自持驕矜的主親自跑這一趟。 “是……” “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別看華肅青這個老東西面上恭順,能在這江湖上屹立十余年不倒,單憑一身過人武功只怕早被人啃光了骨頭!”他閑閑淡淡地說著,心里卻盤桓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何況他的武功還不是頂頂拔尖的。” 他點到即止,秦關(guān)心領(lǐng)神會。雍闕說到底是朝廷的人,有些人想動但又不方便插手,自然是要另尋僻徑。能入了他的眼選做棋子,看起來那個叫秦慢的小丫頭確有兩分獨到之處。至于為什么要動華肅青……以雍闕此番來意,恐怕與京城中那樁命案及流言脫不了干系。 所以說什么武林江湖,歸根結(jié)底這天下還是皇城正中那位主子爺?shù)模巧狭怂牟录桑文阄淞置酥饕埠茫毑教煜乱埠茫K歸逃不了那一劫。 秦關(guān)深知再問下去,便失了屬下的本分,笑一笑撇開話題:“督主說得極是,論武功,放眼大燕內(nèi)外,怕是沒幾個能與督主您相較的。” 漂亮話誰都愛聽,雍闕自認不可免俗,他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捏了捏眉心:“連二那邊可松了口,有了消息?” “十三樣手段快上完了,打死也沒蹦出幾個字,只一口咬定對滅門之案毫不知情。但屬下聽他的口風,雖然沒提及京中命案,但似是與水鬼十三的死約莫有些干系……” 東廠審人的手段慣來駭人聽聞,嚴酷之際,輕者鞭笞火燎,重者剝皮啄目,任你鐵骨錚錚,最后沒有話也要吐出話來。原名連二的柳五出身東廠,自然見識過這些個折磨人的橋段,如今輪到自個兒,從昨夜撐到現(xiàn)在倒也叫秦關(guān)不得不道一聲佩服。只是這佩服在雍闕面前萬萬不敢流露的,誰不知道這位督主大人對叛逃變節(jié)之人深惡痛絕,上次受命追捕一個為了個紅顏知己詐死脫逃的三品云麾將軍,落在他手中后活生生應(yīng)驗?zāi)蔷洹敖刑鞜o門入地無路”。 “水鬼十三……”雍闕輕輕念著這個名字,此人的死與京官滿門死狀一模一樣,他落眼望著奏疏上的字句,“咱家總覺得,這次的事兒怕是沒那么簡單了。” …… “唉,我覺得這狗丟的沒那么簡單啊。” 等候在廊坊的秦慢望著滿園亟待復蘇的樹木花草自言自語,今兒日頭很好,內(nèi)院里的仆婦趕著時辰將清洗干凈的冬裝抱出來曝曬也好存入櫥內(nèi)留待來年取用。不小的一個庭院,被忙碌奔走的人擠得略顯逼仄。 望著曬衣裳的人們發(fā)了回呆,一個面容清秀的丫鬟探上前來,福身一禮:“秦姑娘久等了,夫人已用完早膳,命奴婢請姑娘過去敘話。” 秦慢連忙揖手回了一禮,喏喏道:“多謝jiejie傳話,勞jiejie帶個路吧。” 宣室之內(nèi),仙鶴壽鼎里燃著一縷蘇合香,溫緩的香氣卻被濃郁的藥味遮掩,兩者相和,堵得跨入門中的秦慢胸中一窒。 簾幕之后,一個容色憔悴的婦人依靠在軟枕之上,因久病的緣故臉色略顯枯黃,秦慢進了許久那雙不知凝視在何處的眼珠子才遲緩地轉(zhuǎn)動過來,半天恍惚道:“你就是他們說來幫我找狗的秦姑娘吧,請坐……” 雖說神態(tài)遲滯,可怎么也談不上瘋瘋癲癲呀,秦慢怔了怔,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簾外的小凳子上坐下。 可坐下后半天,垂簾之后的華夫人卻是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 秦慢去見了華夫人的第一日,無果而歸,一個字兒也沒撈著。 于遲從她面上沒瞧出什么端倪,既不見沮喪也不見氣餒,只是用完膳后秦慢房內(nèi)的燈亮了一宿沒歇。 同樣一宿沒合眼的雍闕透過窗隙掠眼過去,略是詫異,手下人去秦慢房門口打了轉(zhuǎn)回來,說是里面沒太大想動,偶爾隱有窸窣聲,和咝的吸氣聲。雍闕摸著盤在膝頭的白蟒,饒有興趣地看著窗紙上的剪影:“華肅青那夫人與她說了些什么,本就不甚聰明,別不是也被帶得癡傻了!” 他僅是無心一句,叫在一旁給他整理文書的秦關(guān)聽見了可就記在了心上。督主他老人家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格外不同,不管是不是當個棋子使喚,多留一個心眼是不錯的。 秦關(guān)尋思著,要不改明兒派兩個番子跟過去打探打探? 次日,華復循例請完安出內(nèi)院,頭一抬就見著院門外站著個拘謹?shù)纳碛啊?/br> 他牽牽嘴角:“秦姑娘,這是……” 秦慢老老實實道:“和華夫人聊天。” “……”天曉得,和一個一年說不出三句話的呆滯之人有什么好聊的。前有雍闕,華復不好相攔,提點了她一句:“夫人不堪勞累,望秦姑娘體恤。” “曉得曉得!”秦慢連連點頭。 室內(nèi)蘇合香裊裊盤旋,藥味依舊濃得秦慢止不住皺眉,她并手并腳地坐在前一日的小凳子上,隔著兩層珠簾望向里面的人。女子斜臥在榻上,枯槁的臉龐低垂,讓人看不清神情。 “華夫人,聽說你丟了一只狗,能和在下說說它的體貌特征,癖好喜惡嗎?”這些問題秦慢早就從門房仆婦那兒打聽得到,不知為何她又再向華夫人問了一遍,仿佛得到她的確定才得安心。 如昨日一般,華夫人宛如木人一般,對她不理不睬,不應(yīng)不答。 秦慢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記著華復的提醒,亦和昨日一般干脆起身告辭:“那秦某就不多打擾夫人了。” 才轉(zhuǎn)了個身,她像想起什么一般,從袖中抖啊抖地抖出一個小小的荷包,繡的是個小小狗頭,造型可愛憨厚,美中不足是針腳粗糙,一看即知不是常拿針線人所為。 秦慢慢騰騰地捧著荷包伸到簾子后,道:“華夫人,小小玩意,不成敬意,供夫人賭物思狗吧。” 半晌,簾子后仍是死一樣的安靜,秦慢沒有縮回手,執(zhí)著地等在那,等得她手發(fā)酸時掌心忽地一輕。 她看著空落落的掌心,又看看里面仍是低頭不語的女子,眨眨眼,背著手悠悠地去了。 這日回去,雍闕在院門外直接碰到了秦慢,他道:“今日可問出些什么了?” 她先是搖搖頭,思考片刻后又點了點頭,到底問沒問出來也沒個準數(shù)。 雍闕卻似對她飄忽不定的行為模式習以為常,秦關(guān)那小子有時機靈過了頭,一個使喚得略順手的棋子罷了偏生被誤以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還遣了兩人著緊地跟著。這不,人還沒回來,消息遞了過來,又是白費了一早上功夫,一個啞巴對著另外一個啞巴。 “看情況,華夫人確實病得不清哪。”他淡淡來了一句。 孰料秦慢滿面肅容地點點頭:“確實如此。” 言罷,兩人面面相覷,正要就此別過時華肅青那邊來了人請他們過去赴宴。 雍闕來時便告知華肅青不必在意,不必刻意,不必著意,只當江湖朋友暫住府中便是。但東廠督主駕臨,華肅青怎么可能不在意不刻意不著意!若給秦慢看見雍闕那間大房的擺設(shè)布置,一定會大呼不公不公! 華肅青打著的名頭是正月將出,親朋小聚,秦慢他們作為山莊中僅有的客人自是一同被邀請在內(nèi)。 宴上多為華府中人,僅有的賓朋便是雍闕、秦慢及于遲三人。 酒過三巡,華肅青自覺該提一提重點了,拈拈濃須與秦慢緩聲道:“秦姑娘啊,接下長空令已有數(shù)日,不知進展如何哪?” 人一開口,雍闕已知其意,看情形老狐貍耐不住家里有這么一個人成日東竄西摸,想著趕人了。他攬袖自飲一杯,隔岸觀火,高高掛起。 “咦……”秦慢放下筷竹箸。 她一咦,華肅青心中就咯噠一下,免不了去看雍闕臉色。卻見雍闕壓根沒往他們那分去丁點眼神,悠閑愜意地自斟自飲。華肅青鉆磨著他的心思,邊又看向秦慢。 “嗯,確實有好幾日了。”秦慢竟是贊同地點點頭。 她配合至此,倒令華肅青不好將準備好的臺詞順暢說出,更別說秦慢接下來的語驚四座:“這樣吧,再給我一日,我定當找回華夫人丟失的那只狗。” 一言既出,滿堂俱靜。 “噹。”于遲手中酒盞滑落到案上,驚醒一干人等,唯獨雍闕始終不驚不變,好似個局外人般。在長空令這件事上,他確實是個局外人罷了。 華肅青臉上笑容慢慢收起,盡是肅然:“秦姑娘所言確定?” 秦慢語氣輕輕,但字字擲地有聲:“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那老夫就備好五百兩紋銀靜候姑娘佳音了。” 宴散后,急得生了一頭汗的于遲趕緊將秦慢拉到一旁,搓著手道:“秦妹子!這個軍令狀可不是亂立的!你真的找到了華夫人的那只狗?” “沒有。”秦慢搖頭。 于遲倒吸了一大口涼氣,剛要拉著秦慢連夜逃出華氏山莊時,卻聽她道:“明日也就找到了。” “真的……” 秦慢的小臉認真地點了點,落在不遠處的雍闕眼中,再是不好奇的人也生了兩分浩好奇心。這個丫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要知道華肅青可也不是個吃素的,罷了,且看她明日作何打算。 于遲忐忑了一夜沒睡,天剛亮他實在心焦不耐,敲了秦慢的門,萬一秦慢失言也好趁早打算能逃就逃。 門剛敲響,秦慢打著呵欠出來了,懨懨道:“于兄,早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