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既然知道,你還來干什么?” “一碼歸一碼啊,你是好醫生,我也要做好律師,王老是我的客戶,維護他的權益是我的職責所在,不能因為他要起訴的人是你們就消極怠工嘛!” 程東冷笑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莫瀾聳了聳肩膀:“你指哪方面,盡忠職守還是唯利是圖?” 程東抿緊唇沉默了半晌,說:“你回去,我會說服王老跟醫院和解。” “和解?要不是撕破臉,誰想鬧上法庭?王老已經快九十的人了,住院期間你們的值班醫生為他翻身導致他鎖骨骨折,怎么看責任都在你們。要是有和解的意愿就罷了,咱們可以坐下來談。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去找林主任好多次,根本連他的面都見不到。這要說起來,是你們不想和解。” 程東說:“我們早就提過和解,該負責的我們會負責。但出了事之后,家屬就把他扔在醫院不聞不問兩個月,不理任何費用,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 “那么你們林主任連見我一面都不肯,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嗎?” 程東仰頭深吸口氣,像是無奈,又像是自嘲:“我早該明白的,跟你談這些也不會有結果。” 他不再理會她,下午幫著鐘點工把陽臺的書收進來,又把王老書柜里另外的一部分書搬到陽臺去,趁著日頭好,放在陽光下暴曬防霉。 王老對莫瀾這個理應是“自己人”的代表律師沒好臉色,對程東卻親切又信賴。 莫瀾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只好找個話題聊。她發現那些古舊的書本里有幾本書名下方印著“王登學著”,于是問道:“王老,這些書是您寫的嗎?” “嗯,好多年前的東西了,現在誰還看那些。”老人似不太在意,在物質生活尚不發達的年代,他已著書立說,然而知識的發展也是日新月異的,那時留下的東西早已蒙上歷史的塵埃。 程東卻拿了一本封面鮮亮的新書過來,說:“不是還有這個?加印了好幾次,我看要邁入暢銷書的行列了。” 王老把書本捧在手里,用一種很珍惜的口吻道:“是啊,都是貞儀的功勞……” 莫瀾不解地抬頭看程東,他似乎忘了剛剛兩人間的齟齬,解釋道:“貞儀是王老的夫人,已經去世了。這本書寫的是他們的故事。” “十五年啦!”王老感慨地念叨,“一轉眼,貞儀已經走了十五年啦……” 莫瀾覺得稀奇:“我可以看看嗎?” 書是如今市面上已不多見的線裝書,紙張是故意做舊的米黃色,內容不止有文字,還有老照片和二老的字畫。從那個時代的書香門第走出的老一輩人大多有這樣的修為,像王老會畫水墨人物和山水,而王老夫人則寫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 文字是質樸而真摯的,寫盡兩人攜手一生的珍貴回憶,以及失去伴侶之后的痛心和思念。 莫瀾翻了翻書,問:“這本可以給我嗎?我出錢買。” “你喜歡?”老人還挺意外的。 “嗯。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自己的婚姻也經營得不好吧,特別喜歡看別人伉儷情深的故事。”她依舊笑著,像在說發生于別人身上的事,程東卻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老似乎直到這時對她才和藹了些:“你喜歡就拿去看,不要你的錢。” “那就謝謝了,您人真好。”莫瀾炫耀似的拿書朝程東晃了晃,才歡歡喜喜地放進包里。 走的時候外面下雨了,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即使白天也黑漆漆的狹窄樓道里,莫瀾問程東道:“我今天沒開車來,能搭你的順風車嗎?” “不能。”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小氣。”她在身后咕噥了一句。 他終于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莫瀾沒想到他會突然停下,樓道里太黑也看不清楚,身體隨著慣性而直接撞到了他身上,腳下的高跟鞋踩不穩往下滑,要不是程東手快扶住她,今天她就得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兩個人以很別扭的姿勢緊緊挨在一起,程東身上的體溫讓莫瀾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時光回溯十年,他們第一次挨那么近的時候,好像也剛下過雨,天氣濕熱。她沒吃午飯,也沒有干凈的運動服和運動鞋可換,于是在下午的體育課上被罰跑圈,眼前發黑暈倒在cao場。程東剛好經過她的身邊,他還差最后半圈就能滿分完成一千米跑的測驗,卻還是停下來料理她這個病號,掐人中、輕拍她的臉,嘴里一直喚她“同學、同學”。 十六歲已有人情冷暖,新的學校,新的環境,她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卻并不喜歡她,見她暈倒大多驚呼一聲,圍攏來看看就算了,沒人真的援手幫她。可能是不懂急救的技巧,也可能不愿擔這個責任。只有程東一直在,當她是中暑,解開她襯衫的扣子降溫,讓她順暢呼吸,最后也是他背她去學校的醫務室,校醫說她只是低血糖。她看到他松了一口氣,然后默默轉身離開。 是不是從那時開始,他已經展露出成為醫者的天分?有位諾獎得主曾說,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成為醫生。 她永遠記得當初趴在他背上時看到他鬢邊流的汗,空氣里不僅有雨后潮濕的氣味,還有兩個年輕身體揮發出的汗水的微酸。她隨他的步伐輕輕顛來顛去,心口是熱的,有點緊張,就像現在一樣——怕他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我是不是胖了?”莫瀾沒來由地問了一句,程東這時才意識到他的手臂壓在她胸前,熟悉的曲線貼著他的皮膚,是即使隔著衣物也無法忽視的觸感。 他放開她,確定她可以站穩,冷聲道:“你自己回去,別再跟著我。” 莫瀾撅了撅嘴:“摸都摸過了,也不肯載我一程?” 恍惚間,程東仿佛也被回憶的流彈擊中,那殺傷力太大,他身體微微一僵,終于頭也不回地走了。 雨越下越大,他趟過小區院子里一洼洼的積水去取車。其實他的車就停在路邊,關上門,就與外面的世界相隔絕,風聲輕了,雨聲也小了。 他發動車子,看著細密的雨點打在擋風玻璃上,越積越多,匯成小溪般一股股流下去,直到雨刷搖擺一次,把水漬都抹掉。 他應該就此轉動方向盤離開的,可是他沒有,他一直看著車頭前方,像在等待一個永遠都不會出現的人。 莫瀾果然沒再跟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走出來,把幾千塊買來的皮包頂在頭上擋雨,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地打車。 她一定是沒帶傘,程東想。這女人就是不管旱季還是雨季,從來都不知道要在包里放一把雨傘,以備不時之需。所以只能在屋檐下等,等到她覺得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才冒著雨另外想辦法。 她包里都裝了什么呢?唇膏、粉餅、睫毛膏、鏡子、梳子……有時還裝著食物,漫畫,筆記本,書,就像王老今天給她的那一本。 他想到她把書拿在手里時那個有點耀武揚威的表情,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卻化了妝的女孩子,霸占了他自行車的后座,邊嚼口香糖邊揚起精致的下巴說“背都背過了,載我一程唄”。 她明明是為體育課上的事來道謝的,卻又那么理所當然地向他提要求,完全不理會他冷若冰霜的臭臉,跟在他自行車后面慢慢走出兩站地。 程東閉了閉眼睛,好像已經不能理解十六歲的自己為什么沒有騎上他的山地車飛速離去,反而跟她一前一后走了那么遠。 如果那時他騎上車走了,是不是就不會有后面這十多年的恩怨糾葛? 他心煩意亂,一腳油門把車子開出去老遠,最終卻又在路口掉頭回來。 他在莫瀾面前停下,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鞋面。 “上車。” ☆、第4章 不肯罷休 車子里開了冷氣,溫度適宜,已經感覺不到外面那種潮濕悶熱。 莫瀾笑嘻嘻地說:“你看,我鞋子都濕了,這鞋很貴的,要不是看在你肯讓我搭車的份上,我一定叫你給我重新買一雙。” 她坐在副駕駛座,脫了鞋子,用紙巾擦腳背和鞋面的水,白生生的十個腳趾靈活地動來動去。 程東只瞥了一眼,當作沒看到,問她:“你去哪里?” “噢,我回家,前面路口要右轉的。” 程東開著車,她已經怡然自得地從包里拿出王老那本書來,隨手翻看起來。 路上有點堵,車在紅燈路口走走停停就是過不去。莫瀾邊翻書邊念出聲:“啊,原來王老不止現在的三個子女啊,有一個夭折了,有一個前幾年去世……他們夫婦還到上海和北京生活過,你聽這段:彼時上海租界已成孤島……” 程東沒有回應,雨勢漸漸小了,他仍盯著車頭前方,隨著車流一點點往前挪。但莫瀾很快就感覺到他逼視的目光,抬起頭來,問:“嗯?怎么了?” “坐車的時候看書,你不怕瞎眼?” 莫瀾愣了一下,咯咯笑出聲:“我早過了會得近視眼的年紀了,再說你開的這么慢,不要緊的。” 他怎么不說他自己冷著臉不理人呢?堵車的時候,兩個人肩并肩坐在密閉的車廂內沒一點話題,實在很尷尬哎! 她繼續看她的書,開始還熱熱鬧鬧的,不知看到了什么,臉色變了變,就沉默下去,只聽嘩嘩的翻書聲,聽不到她說話了。 程東看她一眼,蹙著眉頭道:“王老住院期間就喜歡跟我下棋,他很隨和,不喜歡別人故意讓招,但自己也從不趕盡殺絕。他的手術很成功,術后本來恢復得不錯,如果不是鎖骨又意外骨折,他精神會比現在更好一些。這場糾紛是我們有錯在先,王老卻能夠諒解,鬧到現在這個局面,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嗯,是他子女們的意思,找上門來委托我做代理人的就是他的小女兒。” 程東眉頭更深了:“你知道?” 莫瀾笑笑:“我怎么會不知道?做人家代表律師的首要任務,就是弄清楚客戶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的兒女能把老人家丟在醫院兩個月不聞不問,要的就不是公道,他們要的是錢,或者一間免費的養老院。” 程東不說話了,他唇線繃直往往就意味著他正醞釀怒氣。 莫瀾倒已經見怪不怪,她等著他發作,把她和她的工作貶得一文不值。 然而他并沒有,過了半晌再開口,出奇地冷靜:“只要你能說服他們和解,我會請林主任跟你們談。” 莫瀾的住處到了,她朝他笑:“好啊,下周,可以嗎?” “嗯。” 她解開安全帶,臨下車前問他:“對了,高中同學聚會你會去嗎?岐門中學百年校慶,你這種模范生肯定會被邀請吧?” 程東不置可否:“我去不去,跟你有什么關系?” “你去我就去啊,你不去的話我去干嘛?” 程東回過頭看她:“那你還是不要去了。” 兩人繞口令似的說了半天,莫瀾好像已經有了主意,下車關上門,還朝他揮了揮手。 程東腳踩油門開出去好遠,她還站在雨里,忽然想起剛剛她只說回家,卻忘了告訴他現在的詳細住址,可他還是準確無誤地把她送回來了…… … 唐小優把一杯牛奶放在莫瀾桌上,發現她還在挑燈夜讀,看了眼封面,是本線裝的閑書,于是問道:“你在看什么?” “回憶錄,傳記ver。”莫瀾捏了捏眉心,“這回代理的老爺子那案子,突破口大概就在這本書里了。” 時間不早,小優本來打算回去了,聽她這么一說又來了興趣,拉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怎么說?” 莫瀾翻開一頁,把做過記號的文字給她看:“喏,這里——王老寫他十幾年前摔過一跤,磕斷了一顆門牙和鎖骨,是老伴兒照顧他住院和起居。” “那他的鎖骨……本來就骨折過?” “嗯,否則不會那么脆弱,翻個身就斷。” 小優不解:“那為什么在他的病歷里沒有反應出這一條?” 莫瀾道:“因為那幾年他們老兩口還生活在北京,王老太太去世后他才搬到兒女們工作的南城來住。異地就醫的病歷信息是不聯網、不相通的,何況已經過去十幾年,時間太久了。” “這是對我們不利的證據。”小優沉吟,“可是對方未必已經掌握了。” “等他們掌握,我們就輸定了。要真上了法庭,提交證據、質證、開庭,一審完還有二審,那么長的時間,拖來拖去他們總能發現的。畢竟白紙黑字就擺在這里,還是暢銷書,誰也不是傻瓜。趁現在手里還有談價的籌碼,爭取和解吧!” “王老那幾個子女會同意嗎?我看他們齊心協力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樣子,都不是省油的燈。” 莫瀾眼里閃過一抹狡黠:“那就讓他們內訌,沒法那么團結。” “你打算怎么做?” 要瓦解有共同目標的人馬,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感覺利益分配不均。莫瀾略施小計,讓王老的子女們以為父親百年后遺產全都留給生活最拮據的大女兒,而假如這回跟醫院的官司敗訴,風險卻都要由小女兒承擔,中間的二兒子無可無不可,也就沒什么興致攙和這事兒了。 王家三兒女果然炸了鍋,究竟打不打這場官司也出現了意見分歧。莫瀾勸他們和解,至少現在來看還是他們占理,不要得理不饒人。心不齊的三方終于松口同意了,說得好好的,臨到談和解的當天,當著老人的面又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 莫瀾就漠然地坐在一旁看他們吵,直到老人都氣得發抖,她才擲出一支筆,對他們道:“吵夠了沒有?你們現在還沒搞清楚狀況是嗎?你們隱瞞了王老的病史,醫院方面現在還愿意跟我們談完全是為了息事寧人,拿不拿得到賠償另說,搞不好你們還得倒付錢呢!別忘了王老兩個月的住院費用都沒結清,你們誰想付?” 三人果然都愣了,不約而同地問:“什么病史,我們隱瞞什么病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