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御書房里,齊昱正被一堆折子壓得直皺眉頭,喝下一口濃茶,忽聽周福說溫彥之來了,還以為有什么急事,頗擔憂地從案上抬頭來看,結(jié)果卻見溫彥之捧著摞花箋捏著軟炭進來了。 齊昱緩緩將手里折子擱去一邊:“……這是怎么了?” 溫彥之跪坐去了屏風后頭,面無表情:“今日去內(nèi)史府幫忙,就來瞧瞧你。” 齊昱能瞧見溫彥之自然高興,也不管那許多,只道:“那你坐近些,”他抬手拍拍旁邊讓周福加個凳子,“來,坐這兒。” 溫彥之把花箋往矮桌上一鋪,輕咳兩聲,肅容沉聲道:“皇上容稟,臣為史官,便為錄史,該當安坐此處,怎可上殿與皇上同坐?昔有近臣與君主同席者,窺帝政令,用帝授印,以為亂政,此不可取,臣,望君以止。” 齊昱聽了會兒,算是聽出門道來了,支著腦袋無奈道:“溫彥之,你又鬧什么別扭,我可好不容易才見你一回。” “沒鬧。”溫彥之低頭拿軟炭在紙上刷刷刷。 ——這還沒鬧呢。齊昱好笑地活動著肩背,站起身來走到他后頭,蹲下來環(huán)抱住他:“你氣我不去瞧你?近來政事多啊,小呆子,我走不開……” 溫彥之頭也不回:“是走不開,還是因殿上別有風景?” 齊昱莫名其妙:“……風景?” 他扭頭四下看了看,這御書房里頭不就頂天立地幾架大書柜么,近幾日批著折子連熏香他都快聞吐了,還能有什么風景? 別有風景,那就是說人了。 轉(zhuǎn)念細想了想,他勾唇一笑,勒著溫彥之的腰就把他匡到腿上坐了,“小呆子,你是不是吃醋了?為那個……什么初?”他轉(zhuǎn)身問周福,“昨日那暫代的舍人叫什么名兒?” 周福笑道:“稟皇上,杜初。” “你瞧瞧,”齊昱笑盈盈湊在溫彥之耳邊上說,“我都記不得他名字,別生氣了。” 耳朵被熱氣烘得怪癢,溫彥之心煩地抬手要揉,手又被齊昱給捉住親了親,回頭見齊昱一臉的自得:“哎,我家溫呆呆吃飛醋了,我這心里怎就那么舒暢呢。” 溫彥之恨恨落手就掐在他大腿上,字字道:“你要是記得他名字,宗世閣里頭也不必議了。” 齊昱笑著哄他:“我記那個做什么。”他細細親了親溫彥之臉頰脖頸,心滿意足道:“想你都忙不過來,我如何有空去管別人?小呆子,我累得眼睛疼,腦袋也疼,全身上下都疼,你得先親親我。” 溫彥之捧著他臉,在眉心親了親,薄唇微動告誡道:“你不準想別人。” 齊昱將他帶近便是一吻,深深看著他笑:“好,朕遵旨。” . 是夜里溫府女眷帶著溫彥之一道吃著飯,座上大兒媳繪聲繪色講了個外頭聽來的笑話。 溫彥之同侄子侄女一道笑,溫母和二媳婦也笑得直不起腰,可二媳婦沒笑一會兒卻是眉頭慢慢緊皺起來,青白了臉色,捂著肚子艱難呼吸道:“母親,大嫂……我,我肚子疼……” 溫母和大兒媳變色相顧一眼,急急問:“怎回事?這產(chǎn)期還有一個月呢。” 寒翠連忙起身扶母親,瞥眼看向母親肚皮時卻是臉色都變了:“娘,娘你……衣裳怎么濕了?” “不好,是早產(chǎn)。”大兒媳婦眉目一肅,登時呼喝仆從幫襯來將二媳婦往后院兒抬,一時家中忙亂起來,請大夫的去請大夫,請產(chǎn)婆的去請產(chǎn)婆,溫彥之急急著人備馬,上了馬就提鞭往禮部趕去請二哥回府。 溫熙之正在禮部院里與薛軼爭執(zhí)一條詔文,部院里頭一室的散亂紙張鋪在桌上,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一見溫彥之忙慌沖進來,他預感不好,擰著眉頭問:“家里有事?” 溫彥之風塵仆仆喘息著,抖著唇道:“二哥,是二嫂她……早產(chǎn),羊水破了。” 下一刻他只覺身邊赭色人影一閃而過,回頭只見自己打來的馬匹已然被二哥騎上就疾奔而去了。 溫彥之速速別過禮部就往太醫(yī)院跑,又尋小太監(jiān)去拜托周福備車與太醫(yī)一道出宮往家里趕,待他回家時候,夜色已上,華燈正濃,一院子仆從家眷守在后院兒老二的園子口上,滿場的緊張,產(chǎn)婆大夫也來了。 見了溫彥之帶太醫(yī)來,溫母一顆心都懸起,撲在大兒媳肩頭哭上了,說老這樣,可怎么是好。大兒媳婦左手扶著溫母,右手掛著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詞。 溫彥之擔憂地進了園中,見二哥溫熙之正一身孑然地立在園子里。 這個朝中翻手云雨的重臣,此時只能看熱水布帛一道道送進去,聽聞內(nèi)里妻子痛呼,想進屋沒法進,想做什么也沒法做,什么忙都幫不上。他一容冰川似的面容上,此刻是沉眉緊縮,目含急火,口中不甘絮絮道:“難道真是惡報……” “二哥,別急,會好的。”溫彥之一句句安慰他,“早產(chǎn)雖兇險,可二嫂她心善,吉人自有天相。” “父親,小叔,”寒翠眼睛包著淚花看向溫熙之和溫彥之,“娘這次會不會有事?” 溫彥之正想要問何來“這次”之說,溫熙之卻右手抬起來摸摸女兒腦袋,沉沉道:“寒翠,你先回屋。” 內(nèi)里太醫(yī)與產(chǎn)婆勸力的聲音此起彼伏,溫二媳婦的聲音痛苦地哽咽,低沉地聲呼。溫久齡與溫旭之聞訊匆匆趕回的時候,溫母已經(jīng)在院中哭脫了力,大兒媳婦也紅著眼睛陪坐在院里石桌邊,只一心念經(jīng)祝禱。 溫家老二頹然坐在房前石階上,里頭一聲一聲的哭叫直如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不時起身,問來去端送凈水與血水的下人,所得之話皆是“未生”。 “熙之,”溫旭之擔憂地坐往他身邊,“別擔心,太醫(yī)在,定不會有事。” 溫熙之啞著聲音沉沉哽咽:“大哥,這是惡報……這是我害了玉萃……” “不是,絕不會是。”溫旭之拍他后背,肅容勸道,“那事過去多少年了,當年也是我和爹下的手,你什么都沒做。” “就是因為什么都沒做……”溫熙之雙手蒙住臉,痛道:“是我對不住玉萃。” 玉萃便是二嫂的名字,溫彥之聽得害怕且糊涂,顫著聲音問安慰溫母的溫老爹道:“父親,二哥說的……是什么惡報?” 溫老爹老聲一嘆,閉目哽咽了會兒,道:“哎,當年,你二哥和康王曾是莫逆之交,少年時候拜過義,不懂事的時候開過玩笑,立了毒誓說,今后二人若在朝中相害,便會各自無后。后來,康王殘害手足、不分忠jian,我溫府一門便投在今上手下,要對付康王,然你二哥終因少年情誼,執(zhí)迷不悔,不忍對康王下手,是由你姑父打了一頓鎖在家里,這才收了手不再幫康王……康王覆滅后,你二嫂她不止一次有孕,卻也不止一次小產(chǎn)……至今三回。你二哥總說,那是他的惡報,少年的毒誓成了真……此番你二嫂孕期周正,很是安泰,我們還道是從前想多了,哪知今日……哎……” “原來二哥當年……”溫彥之腳下泛起寒涼來,他回頭看了看石階上頹坐的二哥,心中一痛,“不會的,這世上理法自然,沒有什么鬼神之說,若就算有,也該是那康王永受輪回之苦。二嫂禮佛信善,絕不會有事。” 他話音方落,內(nèi)中慘呼多時的女聲竟忽然停頓了。 全家心懸站起。 內(nèi)中的靜默叫人揪心,穩(wěn)婆太醫(yī)的絮絮聲中,溫熙之絕望地從石階上猛地站起來一個搖晃,突然就紅了眼睛,極目望向主屋的窗紗痛呼:“玉萃!玉萃……” 下一刻,窗紗上灰影疊動,頓時一聲孩提大哭從屋中傳出,震聲不絕。 滿園一愣,只聽穩(wěn)婆在里頭高叫道:“恭賀溫刺史!是個男娃娃!母子平安!” “老二!生了!”溫旭之一把抱住溫熙之拍他后背,激動得完整句子都說不出了:“看看,平安!” 溫父溫母也都喜極,大兒媳雙手合攏了念珠流著眼淚謝菩薩保佑,溫彥之酸澀著眼睛看向二哥時,卻是愣住:“二哥你……” 被他注視的溫熙之愣愣看著窗紗,由大哥扶著搖搖晃晃,垂手拾袖猛地擦過臉上的淚,此時是動容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二哥,竟也會哭。 溫彥之手背蹭過鼻尖,忽覺胸中酸澀,此時一家圍聚安慰恭喜著溫二哥,這場面說不出的暖心。 不多時候,產(chǎn)婆將嬰孩擦洗干凈用棉布錦緞裹好抱出來,歡笑著遞到溫熙之懷里:“溫刺史,小公子白白胖胖,康泰極了!” 溫旭之看著二弟珍惜抱著孩童的模樣,是搖頭笑嘆:“你不該謝謝老幺么?他一說話,惡報都給嚇退了。這小子順利生下來,都得謝謝他小叔!” “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來,溫熙之應聲將孩童往溫彥之懷里一遞,忍著淚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這是你侄子。” “……我?”溫彥之愣愣站著,他從沒抱過孩子,此時聽從周遭兄嫂父母的指導輕手輕腳將孩子抱進懷中時,他直覺懷中孩童就如一團云煙一般柔軟,垂眸一看,那小臉上皺巴巴的,眼睛還沒睜開,雙手小得不像話,可愛又可憐。 抱著這小家伙,他只覺滿心里都是期望。 溫久齡握住二兒子的手,吸著鼻子哭道,“過去了,老二,都過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兒的,啊……” 溫熙之一邊給父親拭淚,一邊笑著嘆口氣:“哎,我知道了,父親。” . 溫府一連兩個多月被朝中禪位之事與皇族議親之事壓著,眾人本就來去匆匆了,現(xiàn)下又多添了個小寶寶,溫老二院里伺候孩子不消停,帶得是一府上下被折騰得說風就是雨。 因是早產(chǎn)兒,溫府上下都生怕氣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發(fā)熱咳嗽的,就叫溫彥之進宮去請?zhí)t(yī),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溫彥之頭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來,溫彥之吊著眼下兩塊烏青坐在齊昱跟前,只覺齊昱臉在冒星星,不禁沉頓道:“從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這么跑的,小侄子一生出來,他們用我好似用牛,用牛還給吃草……我這都兩三夜沒睡好覺了。” 齊昱聽他這作牛吃草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心疼得點了個太醫(yī)去溫府常住了,說住到小公子長成壯漢了也成,只別再次次折騰這幺子往宮里請?zhí)t(yī)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溫熙之感念齊昱這恩德,面上雖不表,卻自在禮部規(guī)矩寫了拜折,恭請皇上替孩子賜名,溫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顏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齊昱同溫熙之,因當年康王和奪位之事,不是沒有芥蒂,這幾年來雖非橫眉冷對,但也并不融洽。此時溫熙之親筆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里的冰墻消了,大約也是心底里替溫彥之認了齊昱這人,此舉讓齊昱老實欣慰了幾日,手中事務處理得順遂寬容,順連殿中伺候的宮人都舒心。 平平順順地,也就真到了禪位大典的日子。 八月廿七這日,天高云霽,慶元帝辭殿禪讓的皇榜由京中發(fā)往各地,齊昱率齊玨及群臣至太廟祭禮,再到社稷壇行告天禮,最后在紫宸殿接受群臣參拜,隨后由齊玨與文武百官跪于殿中,恭聆禮部侍郎薛軼宣表禪位詔書。 宣讀罷,齊玨由兩位大學士引到齊昱跟前,齊昱笑著摸摸侄子的頭,抬手拿起大殿寶座前御案上的龍頭玉璽,放在他手心里道:“玨兒,皇叔的江山交到你手里了,可別叫皇叔失望。” “皇叔放心,玨兒定不負皇叔所托。”齊玨小臉嚴肅非常,雙手高舉玉璽正身跪下,率領文武大臣向齊昱行三跪九叩大禮,恭送從此成為太上皇的齊昱笑盈盈起駕還去延福宮落龍袍。 齊玨等在殿上兩刻,齊昱落下的龍袍從延福宮穩(wěn)穩(wěn)送來,溫熙之垂首立在齊玨身側(cè),拾起寬大的龍袍揚手披在了齊玨瘦小的身上,一時間,朝野之中山呼萬歲,俯首叩拜振袖如云,齊玨定年號崇裕,御殿登極,禪位禮成。 與此同時,齊昱在延福宮里批完最后一份折子,長舒一口氣將文折放去桌邊,最后一次喚黃門侍郎送折報去司部,也最后一次讓周福伺候自己,換了一身的紫衫玄卦。 他一身輕松地打延福宮出了,一路并無宮人陪伴,只淡然笑著往乾元門走,遙遙看見一身著沙青色官袍的人影,正挺直了背脊立在宮門口等著,身上素麻的布包背著,扭過頭來看他時,烏沙下的臉容清俊逸然,黛眉挽梢地笑道:“怎么才來?” 齊昱走過去,輕咳一聲,“溫彥之,見太上皇還不見禮?” 溫彥之垂頭笑著,撈起袍擺就真跪下去。 齊昱本只想同他戲謔兩句,此時見他真跪,又連忙要將人拽起來。 溫彥之卻拂下他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恭恭敬敬叩首拜伏下去道:“臣,內(nèi)史府溫彥之,叩見太上皇。臣奉吏部、內(nèi)史府之命,來為太上皇錄史。” 齊昱聽著是哭笑不得起來:“溫彥之,我這都退位了,怎就還要被你記?” 溫彥之從地上爬起來,肅穆道:“怎么,不愿意?” 齊昱好笑地搖頭,抓著他袖子牽他往外走,“罷了,我哪兒敢。我如今失了大業(yè),今后還得靠你養(yǎng)著呢。溫員外,咱們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溫彥之亦步亦趨跟在他后頭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做。” 這句安安穩(wěn)穩(wěn)的許諾,又叫齊昱想起了龔致遠大婚那晚,溫彥之說過要養(yǎng)他,要替他吃苦的話。一時溫彥之和風如玉的音色,合著宮中遙遙傳來的禪位大禮后的鐘鼓之聲,一一叩擊在他心門上,漸漸叩到一處空響。 他停下來,拉著溫彥之站在乾元門下反身回望,只見青云日下,整個皇城琉璃寶剎,玉殿飛甍,廣闊而巍峨,恢弘而浩大。 這曾是他的宮殿。 他生在此,長在此,一生中最卑微與最高貴的時刻,都在此。宮墻間笑鬧與哭泣,皇親兄弟間奔跑與推搡,煙華落了,此時望去,只似場花飛葉落的夢。 過去他總獨身站在遠處大殿上往下頭看,天下俾睨,江山在望,山河朝野化作一道道折子從殿外傳到他手中,曾有的殺伐果決與帝王義氣,此時暮春的日頭下一晃,都宛如陣輕薄的風沙,好似隨書籍一合上,便消散在云霧里。 他終于棄了那一道道折子,從此真要走入那萬頃的山河天下之中,去市井,去漂泊。 好在,身邊還多了個人。 他捏了捏溫彥之的手指,輕聲地嘆:“好,真好。” . 翌日一早,齊昱抱著溫彥之在螳螂胡同的小院兒里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 廂房里頭散落著他們昨夜從藏書室里帶落出的一些冊子,地上落著二人的衣裳,室內(nèi)熏香旖旎,床紗上的繡鶴被入窗的微風一帶動,好似展著翅要臨空飛了。 齊昱看了一會兒,將溫彥之肩背更抱緊,落唇親了親他鎖骨脖子,笑道:“不上朝,不批折子,太清閑,往后我們?nèi)杖账竭@時候再起。” 溫彥之卻埋頭在他懷里一蹭,道:“那我要辭官么,不然過了這陣,還得去點卯。” 齊昱扯了扯他頭發(fā)絲:“不成啊,溫員外,你辭官了我倆吃什么?” “得了罷。”溫彥之終于將水靈的眼睛睜開一道縫,睨著他悶聲地笑,“我不辭官,那俸祿也不夠我倆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