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譚一秋連忙舉手:“我也是!禮單什么的,瞧不懂!” 突然一只手從后頭勾過譚一秋的脖子就道:“本侍衛也是!” “啊!”譚一秋嚇得一激靈,回頭松口氣道:“李侍衛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嚇煞我。” 李庚年笑嘻嘻地沒理他,手把在纏柄破劍上,撇撇嘴道:“嘖,龔致遠,你這院子不大安泰啊,我隨隨便便兒就蹦進來了。”左右看了看,彎起眼睛:“喲,布置得挺漂亮,還有花兒呢,皇上心意挺到位。” 方知桐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李庚年,你怎么一來就踩我家墻!”龔致遠氣惱地拉他往外走,“你給我重新從大門走一遍,大門可威風——” 李庚年抽手就打斷他:“我苦練輕功那么些年,到如今還叫我走大門,那我練輕功做什么?我不走,你過來。” 他從懷里神神秘秘掏出個紅封,塞到龔致遠前襟里頭,賊笑:“龔致遠,嘶,你知道我是個粗人,挑不來你們書呆子喜歡的物件兒……我就湊點兒彩禮給你,收好了做私房罷,別叫你媳婦兒發現了,嘿嘿嘿。” “嘿嘿你個頭,”龔致遠臉一紅,拿著紅封就打他腦袋:“我要私房做什么,公主那么好!” “就是。”溫彥之三個都恨鐵不成鋼看著李庚年。 “還好呢,一口關西茬子的官話。”李庚年頗覺沒意思,看著周圍四人嘖嘖兩聲,“世風日下!男人,就是要藏私房錢才叫男人!” “呿,什么歪理,那是娘娘腔。”譚一秋撇嘴。 “嘿!你小子過來。”李庚年抬手就要揪他耳朵。 方知桐面無表情往中間一站:“李侍衛,明日幾時啟程?” ——嚯,這臉色略嚇人。李庚年抖了一下,不甘心地收回手,“咳,睡醒了一早就走。” 方知桐冷臉:“……那你睡醒是幾時?” 李庚年專程氣他:“愛幾時幾時,嘿,嘿,嘿。你問這作甚?” 方知桐揚了揚下巴:“我們說去送送你,備點薄酒,往后也不知幾年能見了。” 李庚年愣了愣,他倒是沒想到這一層,下瞬只皺了皺鼻子,一撫額發仰頭笑道:“哈哈哈,薄酒不用了,今日喝夠就成,本侍衛來去江湖無影蹤,走也要走得像個俠客,你們就別來了,怪膩歪——” “好。”眾人從善如流打斷他,然后各自攜手往外走。 李庚年:“……哎我還沒說完呢。” ——真是,特別,不友好。 “哎,你們也挽留我一下啊!”李庚年跟在后頭往前叫,“雖我不留,但你們也意思意思么……溫員外,你不疼我啦?龔致遠,我才給你了紅封呢,譚一秋,你殿試的時候我還給你指了紫宸殿茅廁往哪兒去呢!方知桐……你在壽昌山上還是我救的你!” “胡說,我是皇上救的。”方知桐在前頭白他一眼。 譚一秋也道:“茅廁你根本是同我胡指的,我繞著側殿跑了一大轉!” 龔致遠扭頭看李庚年:“瞧瞧你,作惡無數,連紅封都圖謀不軌。” “我是替你圖謀不軌!”李庚年頗委屈,只得扭去溫彥之旁邊抓袖子:“還是溫員外好,哪兒像你們。” 溫彥之扭頭,不大高興地問:“今日約好一早來這兒,你頭前兒去何處了?” 李庚年撓撓腦袋,“這不要走了么,我最后去善堂瞧瞧那些孤苦娃娃。” 眾人聞言,微微動容,龔致遠問:“你又去散財了?上路盤纏還夠么?” “這回兒我沒散財,”李庚年拍拍手笑:“善堂被人收歸了,如今算有固定的撥銀,恰巧在我走之前解了這事,我也算少個牽掛。” “你能牽掛個甚。”方知桐搖頭嘆,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滴漏,“時辰差不多了,”他抬手拍了拍龔致遠的肩,“致遠你換吉服罷,我們去外頭等你。” . 三書六禮早已通傳,吉時一到,壽善公主大紅的儀仗便從公館先行到乾元門上,公主下轎遙拜天子賜婚,再拜朝廷宗廟以示附屬忠誠,隨即上了喜轎在乾元門外等候。龔致遠一身喜慶的紅色吉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瘦瘦個人胸前綁著個大紅綢花,怪好笑的,溫彥之和譚一秋湊在迎親隊伍里頭捂著嘴憋著。 “你們想拴還拴不上呢,笑什么。”李庚年從后頭推他倆,幾人笑鬧陣,商量起鬧洞房的事兒,又隨儀仗迎了公主入亭山伯府大門。 節禮拜堂之后,因此次婚宴乃天家命光祿寺cao持,今上親授,故來拜禮吃席的朝中官員不在少數,雖大約不熟的人等都在心里嫉恨龔致遠這狗腿命好極了,攤上個公主媳婦兒還白撿了個勛爵之位,可面上都還和氣,一一說著吉利話。當中許多人是龔致遠曾逢迎過的,而介于今后龔致遠無法牽任高官,這人情爛賬便更需好生清算圓融,還需接著再逢迎下去,故一圈敬酒下來,他也醉了個七八,再被李庚年拉著同一桌子好友喝酒,終于是眾人都酩酊,喝到最后,也就只剩了他們一桌,獨獨落在院里。 溫彥之趴在桌上看一雙筷子都成了四雙,舉在眼前瞪著,就開始背千字文。 李庚年喝著喝著突然頓了頓,指著龔致遠怪道:“居然他是我們當中頭一個兒成家的。居然是他!” “厲害,厲害……”方知桐花著眼,舉起酒盞往龔致遠跟前一敬,“龔兄,百年好合,咳咳……早生貴子……” “你敬這句敬八回了,換一句罷……我如何生得了那么多娃娃,”龔致遠懵懵端著酒喝了,一口下去全身麻,站起來搖搖晃晃周遭一看,打個酒嗝:“……這,是我家?……我家好大,我家好漂亮,我媳婦兒也漂亮,嗝,比你們都漂亮……怎么,突然會這樣?……” “命數……龔兄你,命好,嗝。”溫彥之紅著臉抓筷子戳了戳龔致遠,另手揉著眼睛:“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齊昱呢……”他逮著筷子敲了敲桌面,“嗝,君無戲言……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齊昱還真就是在這時候進院兒的,他穿著便袍輕衫,就帶了三個暗衛,也沒人通傳,一進來便看著一院的仆從收揀著殘羹,當中一桌子的溫彥之、李庚年、龔致遠、譚一秋、方知桐幾個,不知道喝了多少,都已經醉成了泥巴,臉比桌上的熟蝦還紅,個個縮趴在一方,情狀挺可笑。 他嘆氣莞爾,站在溫彥之后頭摸了摸小呆子腦袋,入手發絲軟暖,叫他自覺終于消了些疲累。忙了一日同吏部清點朝中職位,他到此時才大致批完了堆積的折子,緊趕慢趕過來,好歹沒算太晚,可席還沒結束,新郎官已經喝高了,這杯喜酒不知還怎么喝才好。 “皇上!”李庚年第一個看見齊昱,軟了吧唧站起來,往地上一跪,突然抱著齊昱大腿,撇嘴就哭了聲:“昱哥昱哥!” 齊昱好笑地敲敲他腦袋:“……哎,你哭什么?” 溫彥之聞聲愣愣回過頭,見齊昱正站在身后,倏地就笑出來抱住他,歡喜道:“齊嗝,昱……” 齊昱登時身上掛了兩個人,頭疼地招手讓暗衛先把李庚年給扶起來,自己將溫彥之抱著坐在他原本的位上,看了眼團著酒壇子懵然看著自己新家的龔致遠,和靠在方知桐身上睡熟過去的譚一秋,笑了笑,自己抬手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放在跟前桌上。 “……皇上,不喝?”方知桐終于是醉忘了禮數,自己敲著腦袋皺著眉頭,“皇上,喝罷……太清醒了,不好……太,懂事了,也不好……會,會累……” ——說得倒挺在理。齊昱疲憊地扯了扯嘴角,垂眼看著面前的酒盞,還是沒動,只抱著溫彥之的手臂環緊了些。 一時混著夜色,他鼻尖鉆進小呆子身上的清香與酒氣,一瞬叫他在寒夜涼月下,有些恍惚。 “昱哥……”李庚年掙開暗衛的手,把神神道道的龔致遠站起來不坐的板凳踢過來,自己一屁股坐下,醉眼朦朧伏在齊昱旁邊道:“今日龔致遠大喜……你,你就喝罷……” 齊昱看了他一眼。 李庚年搖頭晃腦勸:“哥……快五年了,你別……別拘著了……” 齊昱聽了這話,只覺方才鉆入腔中的清香頓時化為股酸澀,便強笑了聲隱忍道:“別說了,李庚年……” “真的……喝罷,”李庚年頭重得趴在桌上,抬手揉了揉臉:“……他不怪你……不怪酒的……” “昱哥,那是命……” “你歇著,年年。”齊昱抬手揉了揉李庚年的腦袋,面上是連強笑都笑不出了,“別說了。” 李庚年擺頭避開他手,執拗道:“我得說……今日我得說。嗝……”他揪著齊昱的袖子認真地問:“昱哥,你現下……歡不歡喜?” 齊昱抱著溫彥之,低聲道:“自然歡喜。” 李庚年一聽,直起身來一拍手:“那不就,嗝,成了!……他就是要我們,歡喜……昱哥,你不能總一歡喜……就老想到,對不住他……嗐,”他皺著臉大咧咧擺手,“侯爺心大著呢,他不在乎,真的……” “昱哥……他就要我們好……從來都是……”李庚年說著說著,吸了吸鼻子,手背抹過眼睛,“我現下是明白了……昱哥,你也該明白……” “你最該明白……” 夜風太冷,齊昱只覺眉心一酸,他將雙眼猛地閉上。 在此刻,他沉頓,皺起眉頭還想再忍,可在李庚年絮絮叨叨的哭訴下,卻怎么都忍不住眼底的澀意,終于發覺側頰微涼時,他連忙拾袖擦過。 輕咳一聲,他睜開紅著的雙眼,面前的那杯酒停停放著,水光折射月色,透明得不像話。 醉過的人從來都怪酒,可他怪的,從來都不是酒。 不一會兒,李庚年的哭聲把趴在齊昱肩上睡過去一小會兒的溫彥之吵醒了。 溫彥之皺著細眉,直起身來低頭看齊昱,在他懷里有些不開心:“龔兄大喜的日子,你這是做什么……”又見他目光鎖在桌上一杯酒上,嘆口氣,軟軟抬手拍拍他肩膀,趴在他耳邊輕聲道:“噓,這酒是不好,但是是宮里給的,龔兄得受著,嗝……我知道,你挑,你不喜歡……我替你喝。” 齊昱還沒回過神來,溫彥之已經轉身一仰頭,手里酒盞啪一聲放在桌上,內里已經空了。 李庚年哭得一愣愣,還不明白自己勸了半天的酒發生了何事。 溫彥之笑著拍拍自己胸口,沖齊昱眨眼睛:“成了吧……齊昱,我說了……嗝,往后都,我養你……以后你不吃的菜,我也……嗝,替你吃……苦瓜,冬筍……都我吃……” 這一幕叫齊昱頓時破涕為笑:“溫彥之……” “哎。”溫彥之迷迷瞪瞪答應著,抬手用袖口給他擦了臉,捧著他臉親了一口:“遐邇一體……率賓歸王……歸我的王,歸你……以后不苦了……”他顫顫反手,點了點空酒盞,“酒我替你喝,苦我替你吃……有我,以后都有我……” “好。”齊昱重重在溫彥之臉上親了一口,胸中終于清朗起來,他扶著溫彥之起身,囑暗衛將李庚年也扶了扔回侍衛府去。 李庚年昏頭昏腦被架起來,看著身邊抱在一起的二人,臉上掛著眼淚莫名其妙地笑:“……昱哥,我服氣溫員外……嗝,不是常人……你,好好兒待他……” “行了,我知道。”齊昱空出的一手摟過李庚年腦袋狠狠一揉,頓身沉沉道:“年年,明日要走好,到了來信。” “哎,臣遵旨。”李庚年軟軟抬起手來,拍拍齊昱后背,“嗝,別了……皇上。” 齊昱哽咽嗯了一聲,終于反身抱起溫彥之,大步往宅子外頭走去。 ☆、第119章 【挺巧啊沈老板】 一夜的醉酒一夜的夢,李庚年睡得不踏實,居然迷蒙到第二日黃昏時分才睜開眼。 他起身時天光微黃,日頭從窗紗透進來,照得一室蕭索。 頭腦昏沉地環視自己侍衛府這空泛的屋子,他忽覺得幾年住這兒,好似也不叫住這兒,少的東西未曾少過,多的東西也未嘗多過,大概沒什么細軟好帶在身上,擦個臉直接就走也不心疼。 于是依舊黑衫箭袖,腰上一柄纏繩的破劍,他帶上三兩件換洗衣裳并上任的授印文書,牽了馬就上鞍奔出京城北門去。 仲春初上天際的晚霞映在云層后,一道粉一道緋一道紅,宛如火燒。 他打馬走到京郊官道口子上時,卻見驛館邊上的馬車邊獨倚著個人,身上一襲籠紗的衣裳,白得像臘月的雪。 馬嘶了一聲微微立起,李庚年在馬背上噓聲拍拂,愣愣沖那人招呼一聲:“挺……挺巧啊,沈老板。” 沈游方在落日余暉下瞇眼看了看他,臉色顯然不大好,只素淡笑了笑,咬著牙根道:“巧,李侍衛,沈某恰好在這兒一整日了,能碰上也是有緣。” “喲,”李庚年拍馬小跑到他身邊兒去,吸吸鼻子,坐在馬上低頭問:“沈老板怎會在此處?走生意路過?” 沈游方扶著膝蓋往馬車車板上坐了,一邊捶腿一邊道:“是,去北疆談生意。” 李庚年笑:“什么生意要沈老板親自去?北疆可遠著呢。” 沈游方抬頭看他:“自然是要緊的大生意。” 李庚年瞥眼他的馬車,偏了偏腦袋,“帶了不老少東西,值不少錢罷?” “都是聘禮。”沈游方隨手指了指,“順路能成個親也不錯。” 李庚年低聲笑了笑。 沈游方挑眉瞅著他:“笑什么。” 李庚年搖搖頭,“沈老板你這樣一個人容易被搶啊,過了吳虎洲多有綠林好漢,專愛搶你這種白衣大jian商。” 被他罵了頓,沈游方也不惱,只淡淡問:“那我這jian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