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國君老邁的目光從心底滌出分沉,忽而問她,壽善,你要不要留下來? 這一語好似道鉤子,將壽善公主雙眸中蓄起的水一瞬便鉤了下來。 她展顏笑了,扭頭轉看向窗外天光,隱忍抬手拂過面上說,父親,若真是能,就太好了。 …… 北城門外禮部與鴻臚寺的人送行方終,徐斷丞立在北城門下最后遙望了高麗車馬一眼,卻一把抓住前頭捂著臉哭的溫久齡道:“大人,大人你看,前頭高麗的車怎么停了?” 溫久齡抹著眼淚一抬頭,果見前面不遠處的高麗一行都停了下來,國君牽著女兒從車駕上走出來,壽善公主來不及扣回的紗巾被風吹落去了,一容的驚訝,直用高麗語問父親要做什么。 ——這又出了什么情狀?禮部鴻臚寺眾人無措間面面相覷,正此時,一高麗使臣匆匆跑來,恭聲道:“各位大人,國君忽想請教貴朝農耕戶稅新法,敢問可否將公主殿下留京修習傳譯?” “……?!!” 全場官員一愣,隨即相視間漸漸露出笑來,“成了,成了……” “這是國君說的?”溫久齡一臉震驚地擦著眼淚哭道:“國君妙思,妙思,本寺即刻令人報入宮中,亟待皇上應承。” 他再回首望去高麗車馬之中,國君拍了拍壽善公主的手背囑托罷了,不顧女兒如何訝異,竟徑自上了車駕,將女兒留在曠野中的煙雨里。 車駕再度起行,怔愣中回過神的壽善公主終于提起闊衣礙事的裙擺,驚惶地往父王的方向奮力奔跑著追去,卻腳下一絆便摔在了石泥的地上,終于痛哭出來,跪在地上,往離去的車馬無助地大叫父親。 北城門外的官員皆看紅了雙目,拾袖點淚的也有, 溫久齡見兩旁留下的高麗侍女追上去為公主遮雨,卻苦無傘,便含淚從徐斷丞手中抓過油紙傘顫顫巍巍跑過去,一邊扶起公主一邊道:“公主,公主別哭了……你父親留你下來,是不想瞧見你哭啊……” 壽善公主哭著被他扶起來,淚蒙了雙眼已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此時捂著臉目光落到溫久齡肩后遙遙的城門口,卻朦朧中得見一瘦小的灰影,正被溫久齡的三兒子溫彥之拉著立在一眾藍袍綠袍的鴻、禮官員之中,定定地看著她。 “龔……龔致遠,”她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來,叔叔領你回去。”溫久齡拿傘的手抬起肘子一抹老臉上的淚,另手扶著壽善公主笑,“叔叔三兒子本領了那龔生來,說最后再送送你,哪知道你父親……誒?!公主!” “公主慢些!” 說著說著壽善公主竟甩開他的手就往北城門跑去,一身月白的華袍劃過日下煙紗,奔跑中好似只飛鳥。 溫彥之站在龔致遠后頭一見此景,連忙笑著將他往前一推:“龔兄龔兄,快去!” 龔致遠擦著眼淚被推得一個趔趄,由旁邊禮部的薛侍郎一扶,強自顫抖著站起來,也終于一聲笑出來,快步向壽善公主跑去。 無邊細雨終于止住了,日頭從云層后露出來,天光一時大亮,京郊夾道的綠樹紅花招搖在春風陣陣里,城門外看熱鬧的百姓樂得歡呼起來,鴻、禮兩部的官員也都面含笑意。 溫久齡垂臂收了紙傘,拾起袖口揩干臉上最后一滴淚和額頭的薄汗,目色慈愛地看前方壽善公主與龔致遠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緊緊相擁,心底好似被冬日暖爐微微烤熱,暖得不像話。 ——是好事。 ——等了四十年,總算這是樁好事。 想著想著他眼底又酸起來,猛地扭身去看往官道盡處,高麗旗幟遙遙迎展在風中,不多的車馬隊伍漸行漸遠,天高云淡之下,那景狀沒有了他四十年前初見王孫來京時候的激越與新奇,此時染了風塵的歲月鋪在一路上,倒叫那些影子好似落了些孤清落寞。 但去莫復向,白云天盡時。 終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第117章 【退位禪讓的口諭】 壽善公主之事報到齊昱跟前時,齊昱正在宗世閣里被一眾宗親長老圍坐著,對面坐著賢王和溫熙之,右手坐著譽王。 退位與斷袖之事,一經他講出口便滿室嘩然,在座皆是無法接受,賢王唉聲嘆氣,譽王笑著撫掌,下頭拍桌的拍桌,怒吼的怒吼,這一屋里頭不像是宗親顯貴,他也不似個皇帝了,直如菜市口討價還價讓他不要缺斤少兩。 鴻臚寺傳言官一來,在座又都矜貴起來,各自自持著高眉風骨,仰起臉來總算默了一會兒。 齊昱心里好笑地拿目光掃過眾人皮臉,手肘靠倚在金座扶手上,令那傳令官開口。 聽罷傳言官的口述,齊昱臉上掛著的笑才變成真笑,“……留下公主修習傳譯?國君說的?” 他又問過龔致遠與壽善公主如何,一一聞聽了,爽快點頭應承:“準。黃門侍郎記下,明日鴻、禮二部與光祿寺入宮覲見罷,公主留下,婚宴之事就要開始籌備。”想了想李庚年過幾日就要走了,他嘆口氣,“宜早不宜遲,限令十日內完婚,宣龔致遠御書房覲見。” “遵旨。”下頭領命去了。 齊昱站起身來,曲起手指在閣內的圓桌上叩了叩,懶然笑道:“退位禪讓的口諭朕下了,諸位便備著罷,再吵再嚷此事也沒商量余地,禪位之事重大,事務繁雜,諸位與其忿然糾纏,不如早作準備,免得諸位在朝上朝下、宮里宮外、人前人后擱不開手腳。” 說罷他擺擺手往外走,“散了吧。周福,著人領龔致遠來見朕。” 周福低頭:“是,皇上。” . 御書房外黃門侍郎報龔致遠覲見時,還報了溫彥之也覲見。 “一起宣。”齊昱恰批完一份折子往旁邊一擱,心想這二人不愧是連如廁都要一起去的關系。 ——龔致遠是以為朕要吃人怎的,還拉個溫呆呆作護身符。 ——不可理喻。 龔致遠和溫彥之進來懵然地跪了,還沉浸在方才北城門外的一幕幕里頭。齊昱叫了人賜座看茶,溫彥之伸手在龔致遠眼前晃了晃才將人拉回神:“龔兄,坐。” “哦哦,好……”龔致遠愣愣要起來坐,又想起來稽首:“臣謝皇上賜座。” “免禮。”齊昱手邊的事堆成了山,閑話自掠過不提,見龔致遠坐了,便端了茶盞道:“直言罷,壽善公主留下了,朕已令了三部約定婚事與高麗定禮,這幾日著緊準備,想趕在李庚年去北疆前讓你們完婚,你可有異議?” “稟皇上,微臣沒有,微臣也望李侍衛能來婚宴。”龔致遠起身噗通又跪下,哽咽著連連叩首:“皇上仁愛,皇上英明,微臣鄙薄之身,竟得皇上賜福,必定三生銘記,萬死無以為報!” “那朕要說什么,你大約也該知道。”齊昱飲罷一口茶,擱了茶盞,垂了杏眸淡望下去,“你曾說過你崇敬溫熙之,自己宏愿也是入九府統錄國庫,可是?……然現今,你媳婦兒是個高麗人,九府之中考量案底你就過不去了,官員中四品往上走的案底也是同理。龔致遠,你那宏愿,此生就當放一放了,這功名之事,占不得兩頭。” “……什么?”溫彥之從未料到此出,在邊上一聽便驚了驚,一時望著齊昱嚴肅的面容,想要勸什么,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 齊昱說的一切,正正地講在了理上,又正正地卡在情分中,情理拘占,沒什么不妥。 龔致遠伏在地上,平靜道:“微臣都明白,謝皇上垂訓。微臣此生如此,已是圓滿過了頭,再無索求,如蒙皇上不棄,微臣惟愿赴鞍馬之勞,為我朝宏業添磚加瓦便是。” “好,起罷龔致遠,你比溫彥之懂事兒。”齊昱笑了笑,“就這兩句說罷,朕沒什么好講了,你回去等著娶媳婦兒就是。” 龔致遠卻又磕了個頭,略局促道:“微臣……請,請皇上屆時蒞臨寒舍,吃杯喜酒。” 齊昱更笑開了,眼底浮起一抹狡黠搖頭嘆:“朕每日行程有定數,不是說走就能走,要給朕下帖子你得自己寫過報通禮部,禮部再呈到朕跟前,朕蓋印準了下去計入日程才可。你這倒像下口諭似的同朕一說,朕若應了你,下頭幾部議事推搪給誰?他們都要罵死朕了。” 溫彥之聽著聽著捂嘴就開始笑,齊昱這話卻把龔致遠嚇個夠嗆:“微臣不敢微臣不敢!是微臣不守禮數,甘為責罰!皇上息怒!” 溫彥之起身把他攙起來:“龔兄,皇上嚇你呢!” “啊……?”龔致遠愣愣抬頭看堂上,果真聽齊昱笑得老神在在道:“好玩兒,現下這招數騙不得溫彥之了,拿你笑笑也不錯。成了,朕會去,你安心跪安罷。” 龔致遠千恩萬謝地跪辭出去,溫彥之便起身也跟著要走。 “溫員外,止步。”齊昱伸著脖子叫,“進了朕的御書房議事,你什么話都沒抖落出來,還能那么好出去的?” 溫彥之反身回來,靠在殿門口,目色如水般笑:“那要怎么才能出去?” 齊昱頓時起身來兩步上前將他給抱了往里帶,“橫著出去!” 沉沉笑聲散落一室,周福將拂塵一掃,帶了一殿宮人出去,晚些時候備好車駕守在外頭,妥當要送溫彥之出宮回府。 里間中,齊昱從后頭抱著溫彥之,像抱兒猴似的往外走,替他理過袖口,又將下巴枕在他頭頂道:“明日貢院試子完卷出來就要閉館閱卷,今日要點閱卷官,事太多了,我明日再上溫府看你。” “你能來?我爹準么?”溫彥之呆呆紅著臉,抬手拉了拉領口遮住頸子。 齊昱將他翻來正對著,手指頭往他臉上一逗:“小呆子,你爹昨晚上請我吃飯了。” “真的?”溫彥之一臉的笑意頓如水波漾開,“那爹是認你了,真好,你明晚上來,我叫鄭mama做燒豬肘子給你吃。” “吃吃吃,”齊昱沒好氣捏他臉,“瞧你最近都看長了,一身子還偏偏倒到的,不知道都吃去哪兒了。” 溫彥之任他捏著臉,嚴肅道:“吃的自然都用掉了。”他抬手指了指腦袋:“吃了往這兒走,我又想你,”攤攤手,委屈道:“就沒了。” 他這委屈模樣逗得齊昱大笑,將人又摟進懷里嘆:“不成,你這么討人愛,我這是又舍不得放你走了,你爹知道了估摸得逼我將昨晚上吃的給吐出來。” 溫彥之親了親他側臉,“好了,我回去,明日約了知桐去考場接一秋。” “他多大個人了還用接?”齊昱不甘心,“我平日從御書房批完折子,怎不見你來接的?” “是知桐要接他,又不是我,”溫彥之好笑,“我家有馬車,我就陪知桐一道去。” “好好好,就你有錢就你有馬車。”齊昱笑著放開他,“去罷,晚些我有功夫就給你傳信兒。” “好。”溫彥之一步步走出殿去,又回頭瞧他,乖乖沖他笑又沖他招手,招得他自己滿心歡不說,就連房梁上暗衛的鼻血也要出來了,他立在下面都能聽見梁上在不停地吸氣低呼,一抬頭就是幾個黑衣小子在傻傻沖著溫彥之背影傻笑著揮手。 “德性!”齊昱怒斥一聲。 暗衛們瞬間收回手作冷酷狀。 ——我們,真的,非常冷酷,溫員外什么的,根本就…… ——招架不住!太可愛嚶嚶嚶!溫員外再招一次手! “……”齊昱嘆氣坐回御案后沉著地想,好似溫彥之是越來越開朗了,挺好。 但暗衛這么開朗,倒是不太妙啊…… . 后幾日譚一秋放試出來,方知桐日日帶著譚一秋來拜會溫彥之,不是親自指點溫彥之給云珠做唱戲匣子就是讓譚一秋替溫彥之跑腿買酥吃。 幸福來得太突然,溫彥之一開始還沒醒過味兒來,后頭有一天晚上齊昱來看他的時候他講起來,還是齊昱好笑地提點他道:“這叫抱佛腳沾親帶故,你懂不懂,呆子?” 溫彥之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想來是譚一秋出貢院的時候就說此次抽得了禮部薛侍郎的題,正對手下,答得不錯,那殿試有望了。殿試殿試,天子作考,天子齊昱成日都往他溫彥之院兒里跑,那譚一秋是該來抱抱他的大腿,而譚一秋年輕,如何想得通這些,還不全賴方知桐腦筋快。 他想來想去覺得挺可樂,一邊坐在院兒里給齊昱斟著一壺單樅,一邊道:“哎,齊昱,知桐好聰明啊,我覺得他大約能敵得上二哥的才智……有時候都怕他將我給賣了。” “他敢。”齊昱一指頭彈在他額頭上,“那譚一秋這輩子都別想做官,西北養馬去罷。” “說起來……”溫彥之捂著腦袋將茶壺放了,笑道:“從前去西北養馬的徐佑徐郎中怎么樣了?從前他與我同袍時,也是個人才。” “確是個人才,還好將他派去養馬了。”齊昱笑嘆了聲。 溫彥之不明白:“這怎么講?” 齊昱道:“有些人好在廟堂,有些人好在山水,徐佑這人不會逢迎,真才實學是有的,從小出身好,沒在地方歷練過,此番還算找到了個適應處。去年年底西北暴雪的時候,他無意新修的馬棚救了幾千匹戰馬,你算算,這是多大個功?” “竟有此事?”溫彥之連忙趴到齊昱跟前的桌邊:“那馬棚圖紙有么?我想看看。” ——果,然。 齊昱見魚咬了鉤,便將腿往溫彥之腿上一擱,舒心道:“自然是有的,替我揉揉腿我就取給你。” 溫彥之頓時面無表情直起身,抬手打掉他腿,“這我就得問問父親了。”說罷就要站起來去告狀。 “回來回來!”齊昱連忙把人拽進懷里抱住,抵著他鼻尖咬牙道:“小呆子小祖宗小告狀精,折騰我你有意思么,見不著我你就好受了?” 溫彥之想了想,點頭:“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