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方知桐回過神來笑,點點頭,“好,我知道。” 溫彥之心知方知桐一向心智沉邃,此時大約并不是擔憂譚一秋入院參科之事,而許是因龔致遠與壽善公主的事想到了什么,便擔憂問:“知桐,你是不是覺得龔兄之事,高麗那邊不會答應?” 方知桐垂眼想了會兒,扭頭去看著禮部擁堵的大門,“倒不是。” 他抬手往那些摩肩接踵的試子堆里一指,看著那些或開心或緊張或憧憬的臉,指尖遙遙掃過那些汲汲營營、掙破了腦袋都要往前當先進科場的人,問了溫彥之與譚一秋一個問題。 “彥之,一秋,你們是為了什么參科?” 溫彥之與譚一秋面面相覷一瞬,譚一秋想到底來,最終說:“為了功名啊。” 溫彥之想想自己,說是要掙口氣,掙個臉面,說到底為的其實也同譚一秋一樣的。男子功成名就,得旁人艷羨,在家中掙得自己的名分臉面,自立于足下之地,古來萬千莘莘學子,萬千的參科由頭,說到底來,都是為了一個。 “自然是功名。”他也答道。 方知桐聞言,點點頭,清凌目光倥傯地望著貢院的大門,瞧著人頭攢動,聽著人聲鼎沸,只覺好似站在浩浩江水邊,望著一江千千萬萬攢動著過江的烏鯽,正向著一樽金黃雕砌的龍門,不停地飛躍。 “許是我不該如此想,可……我參科也是為了功名。”他狀似有些無奈地笑了聲,沉沉地說道:“那你們說,致遠如我一般寒門出身,當年參科,他又為的是什么?” 溫彥之心里一頓,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可那感覺快得抓不住,扭頭去看方知桐時,卻見方知桐已轉身去叮嚀譚一秋考場一二。 譚一秋用心聽著,年輕的臉上盡是歡愉的笑意,目光眷戀在方知桐身上,不一會兒竟忽然就一俯首,在方知桐臉頰上猛啄了一口,隨即大笑著跑開了。 “譚一秋!”方知桐老臉一紅,窘迫看著周圍還好沒人注意,拉下臉喝道:“你給我滾回來!” “來不及了我得進去了!”譚一秋混在一堆長衫試子里,回頭笑著往里頭走,跟方知桐招手道:“知桐你等我,三日后我就出來了!記得你應我的!我定入三甲!溫員外幫我照料知桐!知桐等我!” 溫彥之旋即笑開應著,看方知桐沉著目光,往那禮部院里不舍地看譚一秋消失在人海里,不禁樂道:“知桐啊,你也有今日。” 方知桐瞥眼看他,最終是搖頭嘆,“又有誰料得到……走罷,我還是回去守著龔致遠他娘,以免老人家過多cao心,反壞了身體。” 二人一道上車,溫彥之將方知桐送回了龔家,自己才回了溫府不一會兒,前腳踏進院門,后腳就有下人報說宮里來人。 溫彥之連忙又轉回前廳,見來人竟是老爹的下屬徐斷丞,不禁一喜:“徐斷丞,可是宮里與高麗和親之事定下了?” 徐斷丞神容嚴肅地站起身來,向溫彥之揖了下:“溫員外見諒,此番下官正為此事而來。如今和親一事正在宣嵐殿商議,皇上與溫大人著下官請溫員外速速入宮一趟,去見見龔主事。” 溫彥之皺眉:“龔主事怎么了?”難道高興過度,暈了過去? “下官也不知。”徐斷丞嘆口氣,無奈聳了聳肩道:“那和親之事,龔主事不答應。” ☆、第112章 【寒門士子不答應】 “……誰不答應?龔主事?”溫彥之直覺自己是不是耳朵生了毛病,“為何?他沒見到壽善公主?公主不認得他?人找錯了?” “皆非。”徐斷丞一邊引他往外頭馬車走,一邊道:“溫員外,龔主事就是壽善公主要找之人,壽善公主也是龔主事所盼之人,二人在大殿上一見,龔主事喜得落了淚。皇上看著也欣喜,高麗國君也姑且點了頭,皇上就讓溫大人說,壽山公主是高麗國君之女,二人有緣分,現準龔主事作和親相公前去高麗與公主完成婚事,成就邦交佳話,龔主事一聽要去高麗,嚇得腿兒一蹬就暈了過去。” ——果真還是暈過去了。 溫彥之跟在徐斷丞后頭爬上馬車,頭疼問道:“那他這也是嚇得,怎就說他不應了?” “哎,龔主事在太醫院已經醒過來了,溫員外。”徐斷丞坐在了他對面,嘆氣道:“現下龔主事正磕在皇上跟前求皇上收回成命呢,高麗國君、公主坐在宣嵐殿不知里頭怎樣了,溫大人讓先瞞著拖一拖,待這頭勸一勸龔主事,勸通了再好報過去答應,這不叫下官來請您進宮么,為的也是好生勸勸龔主事。” 溫彥之心里想了想,問道:“龔主事說為何不想去高麗和親了么?因他母親?” “……或許罷。”徐斷丞皺眉道:“下官出來的時候,他還沒說,只揪著心口哭得淚人兒似的,皇上越問為何他哭得越厲害,鬧得皇上臉色像是要吃人,周公公都讓太醫院給皇上燒上安神茶了……哎,這廂高麗國君和公主還在宣嵐殿晾著,溫大人大約也頂得為難,您去了趕緊勸勸龔主事罷,還是答應的好,事關邦交,雖皇上仁愛,登基來從沒處斬過大臣,可他若悖逆圣旨——” “不會的。”溫彥之頭疼地嘆口氣,“皇上他不會砍了龔主事的。” 徐斷丞滿臉難做道:“您說龔主事是為何不應啊,溫員外,這多好的事兒啊。他作和親相公必然是要賜勛爵的,去了高麗又不是就做公主的駙馬擱府里當面首了,一樣也能做官啊,他母親自有朝廷撫恤,會榮華富貴終老,這不是天大的好事,龔主事寒門出身,怎么就想不通呢……” 換了誰又能想得通? 寒門士子山坳破廟巧救他國公主,四年后公主來朝點他作和親相公。 公主沒什么不愿意的,卻是寒門士子不答應。 這宛如個上好的戲本給人摔在了地上,一路驢車軟轎人行踏踩過了,叫上頭天花亂墜的鴛鴦沉夢全落了老辣世故的香灰,一抖一捧塵,撲簌在臉上手上衣裳中,一瞬鉆進鼻子里。 方知桐在貢院門口說出的話還響在耳邊,溫彥之坐在入宮的車馬上緩緩深吸一氣,就這么被嗆得咳嗽起來,一時眼前昏然間,他又想起了四年前大雨的夜里,龔致遠神氣滿滿帶著一身酒氣推門進了賃院時的臉,迷夢里邊笑著邊神叨叨說,“……我定高中……官往上做,娶親……書中自有……自有……” 溫彥之皺眉抬指隙開車簾一角,望向外頭一層一疊的宮墻金殿,春光在云層下擦著檐角晃了一瞬,叫他有些痛了眼。 ——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馬如簇。 ——書中,自有什么? . 漸入了宮門,二人下了馬車,徐斷丞往宣嵐殿去幫溫久齡安撫高麗國君,溫彥之往往太醫院直行,一路進了龔致遠安置的屋子里。 禮部等人散了,齊昱正支著額頭,閉目皺眉坐在上座,手邊案臺上放著一盞用了一半的茶,后頭周福正給他打扇,很一副心焦的模樣。堂屋中龔致遠紅著一張臉委頓地跪著,神容瞧得出是崩潰了,顯然是才哭歇了一道,可溫彥之一進去,龔致遠瞥眼瞧見他,竟就又抽抽噎噎哭起來。 “來了?”齊昱聞聲抬頭見了溫彥之,只心煩地抬手點了點龔致遠:“你先勸勸他別哭了,朕一會兒還得去武英閣議事,現下就被逼瘋可不成,你二哥還等著朕呢。” 溫彥之嘆口氣,撈著袍擺在龔致遠身邊蹲下:“龔兄,別哭了。” 龔致遠一邊抽抽一邊說話,抽得溫彥之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不由抬手拍拂他后背,勸道:“你冷靜些,好好說。” 龔致遠強自捂著心口,一抽一噎道:“你……你知道的,溫兄,我——這親事,小公子,我盼了四年了……” “是啊,我知道,那你為何不答應?”溫彥之順道,“你是因不愿離開你母親么?” 龔致遠連忙哭著點頭,點了頭又哽咽一聲搖了搖頭,捶著心口道:“我也不知道了……皇上還是砍了臣罷,臣不忠不義臣該死……” 齊昱聽得扯了扯唇角:“好啊。”說著真要抬手招侍衛。 溫彥之面無表情抬頭看著他。 “……”齊昱默默把手又支回額頭上,另手端起安神茶又喝了一口,“周福,添茶。” 周福轉去外頭找太醫調制茶包,溫彥之拉著龔致遠起身來去邊上坐了,看了他好一會兒,問他:“龔兄,我問你,你苦讀參科是為了什么?” 龔致遠一邊抽抽,一邊想也不想:“為功名啊!” 溫彥之不解道:“那和親之事也功在千秋,名在青史,這不是殊途同歸么?” 龔致遠搖頭,“不一樣……”說著又哭一聲,腦門兒上青筋都崩起來,抓著溫彥之袖子嚎啕道:“我就是哭它不一樣!溫兄,你說它為何就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齊昱雙目開了絲縫睨過去,“龔致遠,替朝廷和親,你還嫌丟人怎的?” “不——不是,可我和親了,就沒法奉養母親了……功名也沒了……”龔致遠一邊地哭,一邊地抹淚,溫彥之一來,他終于打開了話匣子,成倉的言語抖落出來,說到后來,幾乎是要哭得沒了聲音。 他說他當年臨科前愈加苦讀,便是因想小公子出身不凡,必是富貴人家,他要高中才可求娶。然高中之后六部吏事期滿,他自報選考入了戶部,京中高門富戶的戶單一道道看下來,但凡有年歲相仿的門戶他都一道道尋了由頭拜訪過,四年了,京中富戶門檻踏遍,并沒有他的小公子。 絕望好似排山倒海。 他幾乎就信了溫彥之說他做夢的話,心里卻又隱隱期盼那不是夢,一心只想往上升官,等做了侍郎,做了尚書,還能瞧見所有州府的戶單,說不定小公子是個外鄉人,這樣他還能將小公子從外鄉娶進京來,美滿生活往眼前鋪陳,寒夜里他抱著戶部稅單坐在爐子邊上,這么想想都能笑出來。 他好似一只疾奔的羊,小公子變成垂在他前頭的釣線果子,他一眼只能看見那果子,旁的什么都瞧不見,就這樣,平章、寓錄、主事,他一路賣力地升官上來,就這么拿小公子激著自己上進,六部中千余個日夜熬過,他是最最勤勉之人,終于被選中隨駕南巡。 有時候想想,也許四年期過,當年的小公子貌美如花,早已嫁做人婦。 可他還是盼著,定能有重逢的一日。 也許只是為了重逢后能回頭看看究竟和當年的自己拉開了多少,也許只是為了跟自己較勁,哪怕小公子已嫁做人婦,比量下,也要自己能配得上她。 他期盼著重逢,又害怕著重逢,他總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好,一直都不夠好。 小公子是他一個夢,當他每日侍候母親洗睡飯食,還悠悠跟母親講說,兒子以后就不止要伺候母親啦,還要伺候媳婦兒呢。母親瞇著渾濁的眼笑,問他這媳婦兒在哪兒呢,那書生遇美人的故事講了四年,母親都聽厭了。 今日才知道,原來那美人,是個公主,而他放下眼前那釣線的果子一看周遭——他自己呢? 他還是個寒門士子,六品小官的衣裳架在身上,院子小而破,母親老了,根本離不開他。 他寒窗苦讀十載,窮得一枚銅板掰成兩瓣兒花,父兄早亡姐妹低嫁,如今一身皮rou皆是母親鋤田下地一耕一耙為他鑿來的,立功建業皆是他自己老實用功一章一頁為自己籌來的,他要將養母親,他要接濟姐妹,當年之所以能出現在那山坳里救了公主,也是因他為仕途平順而必須去逢迎京中高門子弟一肚子酒rou吃喝得人事不省爬去僻靜處吐,才會有那戲文里喜聞樂見的一出。 醉迷了眼時他看著山坳里月光下容貌妍麗姣姣的壽善公主,好似灰蒙到谷底的一生忽然照進一縷曙光。 搖曳在山林風草中,美得不切實際,叫他情不自禁想去追逐。 一切的一切,書中自有——書中一定有。 他要功名,功名可以奉養母親,功名可以讓他求娶小公子,他不遺余力地追了這一場功名。可一路追到現在了,卻從未有人告訴過他,在他命定中的這兩樣功名里頭,注定只能選求一樣。 書中什么都有,卻不能什么都要你擁有。 龔致遠趴在溫彥之肩頭大聲地哭,哭得外頭太醫院的雜役都伸長了脖子來看,他不僅止不住,卻更加哭得厲害起來,忽然挖著前襟嚎啕大叫一聲。 “溫兄,你說人為何非要取舍……為何啊?” 這話一如一記鋼針戳入溫彥之頭頂,竟似一擊捅開了他連日來強迫自己開了又閉上的一扇門,刺痛下,他抬頭看向上座的齊昱,心中一酸。 齊昱在龔致遠的嚎哭中,嘆了口氣,靜靜將手中茶盞放去一旁:“罷了,龔致遠,今日勸婚之事先擱下,你回去冷靜想想,明日再說。” 他起身走了幾步,將袖口理折好,抬手在溫彥之腦袋上摸了摸,叫他別胡想,又向龔致遠道:“龔致遠,實則取舍亦是種福氣,你換的東西愈貴重,得的物件兒也就愈珍稀。你便想好罷,若你去和親,朕賜你侯爵之位,百車聘禮前往高麗,你母親敕封一品誥命,受你封地的食邑,仆從并不少,只沒有親兒子作伴罷了。若你不去和親,割愛你的小公子,想留下來為朝廷建功立業、親手伺候你母親,此事發落過后,你前頭也有錦繡前途等著你,然這路只能去沒處回,到頭來哪一個更苦,你需自己掂量著。” “沒人說過取舍容易,龔致遠,”齊昱放下手來,沉眉說道,“只是有舍才有得,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哭有什么用?要拒婚你就拒婚,要和親你就和親,明日若朕見你時,你還如此哭,朕真要砍了你!聽見沒?” 龔致遠軟著腿一膝蓋跪在齊昱身前,重重點頭:“臣,遵旨,臣謝皇上落訓。” “起罷,”齊昱拉起溫彥之來,囑咐道:“你二人好生說道說道,回去罷,朕要去武英閣了。宣嵐殿那邊還是讓國君公主先回公館,明日龔致遠這主意定了,再看看高麗是什么意思。” “好。”溫彥之應了,從地上扶起龔致遠,“龔兄,我先送你回去罷。” 龔致遠潰然點頭,“……勞煩溫兄了。” ☆、第113章 【一點都舍不得】 雖然齊昱將龔致遠定主意的期限留至翌日,可溫彥之在送龔致遠回家的馬車上就知道,龔致遠這主意已經定了,是不會改的。 不然他不會哭。 人心痛了才會哭。 溫彥之看著,龔致遠坐在對面一直注視簾外磚紅的宮墻直往后退,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吊眉緊鎖,浮腫雙眼,聽他忽然張口道:“溫兄……你說這事,怎就落到我這凡人身上……” 可命數一朝一夕的起落,又何曾管過誰是不是個凡人? 所有人都是凡人。 “你舍得么?”溫彥之不知自己在問誰。 而龔致遠不暇思索道:“舍不得” 他看著簾外的目光愈發空茫,“一點都舍不得,可我放不下我娘……” 兩相不舍,便只能選一個能舍的,留一個不能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