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一天里大事化作小事數樁,日頭偏過西去,方知桐回了府進花廳與眾人一道坐了用膳,竟同溫彥之又打了個一切定然的眼色。 齊昱忍了好一晌,才沒有起身伸手去把溫彥之的眼睛蒙上。 飯后歇了會兒,溫彥之如約收拾了弓箭等物,別過眾人,跟著齊昱往外走,提議道:“不如去縈澤口好了,夜里勞工民兵散了,那邊有一處丘臺甚寬敞。” 齊昱笑睨他一眼:“怎么,還放心不下的你河道,夜里都要去看一眼。” 溫彥之聞言,竟是有些好笑,只順著他說:“你怎么知道。” 齊昱抬指刮他鼻頭:“我甚么不知道。” 跟在后頭的暗衛幾個突然一陣忍笑聲,在齊昱冷眼掃過去時,又憋著嘴噤若寒蟬。 而溫彥之只是垂頭不說話,新月初升下,銀練拂過他耳鬢,齊昱竟覺這呆子的笑意中帶了抹狡黠,細看間,卻又瞧不見了。 如此漫說談笑著,縈澤口大壩已在對岸遙見,離這方大約二三十丈遠,江中水鳥低低掠過,飛到對岸青山疊翠中的墨影中消逝。月影闌珊,江邊不多的樹枝漫垂了枯枝戳進江面,垂眼一瞧,他們所站的丘臺下遙遙立了棵樹,桿上系了根帶紅綢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端已高高長長地扯去了對面大壩頂上的一個土包。 “那是何物?” 齊昱一邊從溫彥之背上摘了弓箭,一邊有些奇怪地看著那個土包,他記得之前第一回見著大壩時,其上并無此物。且往兩側看看,大壩頭上這樣的土包大約有十來二十個。 溫彥之從齊昱手里接過弓箭,頗為緊張地捏了捏手心,“龔兄說造物斥資尚有盈余,故我與知桐近日正想試試,能不能將那大壩改一改,便做了些土包做蓄水試驗。” 話關江山社稷,齊昱又挺感興趣:“這大壩要如何改?” 溫彥之抽出支箭來,遙指山脈正色道:“齊昱,你看對岸的清屏山。東、南、西三面地勢較高,北面地勢低洼,向縈澤口傾斜,是故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發,北地就極易形成澇災,淹沒良田;雨少時又常常出現旱災,顆粒無收。我與知桐想效法芍陂之法,宣導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澤,堤防湖浦以為池沼,鐘天地之愛,收九澤之利,以殷潤國家,百姓故得家富人喜。折子已遞在你案上,今日你還沒翻到,回去我陪你看看,你再定奪。” 齊昱立在丘臺上,高風輕忽帶過他袍擺,鉆進袖口讓人生冷。溫彥之言辭清晰明了,聲如撞玉極為好聽,光聽著這些話他就覺得此法挺好,細想來也是利國利民的事情。 他看著對岸的山色天光,這一刻忽想起數年來山河中滌蕩,權勢里搖曳,國事沉浮,一身榮辱從少年時帶著黃沙里的血水,到今日嵌進江湖里的塵沙,竟就這么叫他挨到了二十八歲。 原來已過了那么多年。 心念微動間,他垂眸回頭去看溫彥之,忽而了然地問他:“溫彥之,這才是我的生辰賀禮?” “不,等大壩修好就太晚了。”溫彥之從袖口掏出塊灑了黑粉的巾帕包在箭尖上,將手里的箭搭上了彎弓,箭尖直指對岸壩頂正中的那塊土包試了試,微微沉氣,而后忽然蹲身將箭尖巾帕抵在丘臺上重重一劃。 齊昱微詫的神色中,箭尖經那一劃竟燃起了瑩藍的火焰,下一刻溫彥之站起來,目色定定鎖住對岸那土包的正中,搭弓挽箭,倏地放手!那箭羽帶著瑩藍的火光從江岸破風而出—— “力道輕了,角度也不對。”齊昱搖了搖頭,唇角勾著笑,靜靜看那截燃了鬼火的箭,果然,那箭從半空中晃著跌入江水里,疏忽便被淹沒不見。 溫彥之雙手頓在拉弓的姿勢:“……” ——好,尷,尬…… 自古孟浪之事,果真還是要有力氣才能辦得到。 齊昱看著溫彥之一臉吃了隔夜糠菜的表情,快要忍不住笑出來,好容易才正色搭過溫彥之的手來,從他袖中又抽出一道包了黑色石粉的巾帕來,“我猜你也是料定自己射不中。”又往袖口里繼續掏了掏,拉出來的巾帕竟有五六條。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溫彥之太過惹人憐,一旦想想這一次次都不中,溫彥之還要板著臉一條條抽出來繼續射,他就覺得心里漾著汪暖泉。 溫彥之小心思被撞破,赤了臉有些急,劈手就奪過那些巾帕藏在身后。 “不急,不急。”齊昱終于笑著抬臂環他,手繞后頭去拂下他手里的巾帕拿過來,“來,溫彥之,我幫你。” 說罷他半哄似的將溫彥之拉入懷中,一如近來每日教習時一般,疊著他手架起長弓,還十分尋常地把著他腰臀處慢捻一扶,咬耳道:“你站穩。” 下一刻,溫彥之只覺手背被齊昱輕輕執起,一箭系了巾帕的羽尾握進手中,齊昱右手五指扣入他指縫,輕巧地將弓拉滿。他側顏,齊昱深沉的眉眼并在他近旁,眸中考量的神色印著月色,連笑意都更加溫和,點箭遙指遠處:“是中間那處么?” 溫彥之心胸砰跳,紅臉嗯了一聲。 箭尖的火苗燃著,在他眸光里搖晃,倏地他手臂一松,齊昱三指松弦,瑩藍光影脫弓而出,幾乎直向天際旋飛而去。溫彥之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直直追蹤著那如落天星子般的渺小火焰,下一瞬,恍如呼吸一沉,那火光穩穩落入了大壩正頂的土包之中。 溫彥之按捺不住喜色,轉身就抱住齊昱肩臂:“成了,成了。” 齊昱笑得無奈,眼見那大壩上什么都還沒有:“我怎什么都沒瞧見?” “你等等,就等一下。”溫彥之抓著他手臂又往前走了兩步。 齊昱好脾氣地由他往前拉了拉,心料那土包不過是簇煙火能升起來罷了,倒難為這呆子準備了這長時候。而片刻過去,那土包中果真躥出一枚煙火,悠悠飛升到空中炸裂,小小一朵,好似春花。 果真如朕所料。齊昱笑了笑,抬手摸溫彥之的腦勺:“煙火么,我很喜歡。” “別急。”溫彥之拍下他臂膀握在手里,笑著往那煙花看去:“齊昱,在你眼里,我鴻臚寺卿的公子就那么寒磣?” 齊昱一愣間未及言語,而下一瞬大壩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暗沉的“滋滋”聲,竟像是有無數條引線被點著,竟讓他在此處都能聽見。 忽而,壩頂所有的土包都被引燃,瞬時皆亮起光彩,迸躥出無數的煙火,齊齊飛升到高高半空,后背清屏山延綿為景,那些煙火忽而同時在空中炸裂,好似一朵朵巨大的金鉤、姚黃、魏紫,交替散開,一時絢麗無比、璀璨奪目。 齊昱看得驚住,來不及問溫彥之這是何種戲法,竟能遙相控制,而此時煙火并未作止,其下的土包吐過三輪后漸漸熄滅,卻噗噗吐出了好看的一顆顆火球,順著大壩的斜沿滑落,經了對面江岸的灘涂時,帶燃了早排布好的火線,片刻后對岸一片火線連成燈海,火球落入江中,江浪滾滾將他們熄滅了,灰燼成塊沉浮起來被水泡開,竟又變為一朵朵的潔白蓮燈,燈面涂料迎著岸邊恢弘的光影,盈盈在江面返照出來。 浩浩長流中,那些蓮燈徐徐蕩漾著,飄忽旋逝,齊昱舉目去追,直至那些蓮燈漫入江濤夜色中,再瞧不見。 一時他心中悍然化為憐惜,不禁向前邁了一步,雙眶一熱,竟覺江風不再生冷。 溫彥之輕輕握住他的手指:“齊昱,這個你喜不喜歡?” 霎時眼前一陣人影微動,他只覺一雙手架住自己臂下,還來不及輕呼一聲,就已被齊昱高高舉起來,不由驚叫道:“你做什么!” 而齊昱卻是沉聲笑著抱他高高轉了一圈,才將人狠狠壓入懷里:“我喜歡。溫彥之,我太喜歡了。” ☆、第89章 【就盼你們安好】 直到一場恢弘煙火燃盡,月掛高空,千山沉水,齊昱方意足知反。射箭教習之事挪到明日,溫彥之乖乖背了弓提了箭盒子沒勞煩暗衛,他牽了溫彥之往回走。 年節將至,家家戶戶門口的燈籠都點作紅色,寒夜里能讓人覺出幾分暖意。南城門往里,夜市收了攤子,幾個小販在揀貨,偶有一兩個碰上收攤的客人詢價的,也就將就手邊的東西便宜賣了,商客盡歡,還互道節好,各自笑談作別。 齊昱握著溫彥之的手邊走邊看著這分和樂,竟有種話本寫到結尾,主人翁從江湖退隱的感覺,此時方想這不枉自己在江山社稷的奏章堆里,熬過兩年多來。 不過這和樂景象,同宮中倒不太相似。 宮里的年關對齊昱而言,每年是先從六部折子里落祝的賀詞開始的,事務開始繁復冗雜,禮部擬好的皇文祝告出來,周福應奉了漆盒上來叫他點賜百官。御書房、紫宸殿望出屏門去,是一重又一重磚紅的甬道,到了隆冬時格外冷,宮人徑行靜悄悄,順帶闔宮上下都是森然的,半點年節氣象都無,全靠暢月廿五最后一場朝會散了的官員寒暄,大聲提嗓叫幾聲“過年好”,才能勉強覺出些年味。 臨到除夕前天,惠榮太后照常會單招譽王去宮中進膳,都是親兒子,自然進膳的帖子也能遞到齊昱這兒來,可齊昱每逢此時落座到宣慈宮里,竟也覺得除卻朝中瑣事、宮中破事,他與太后并無什么好講,也都是譽王言語幾句京城坊間高門的稀罕樂事,連帶齊昱打趣一番,才能討老人家開心。 而膳后走出宣慈宮時,惠榮太后臉上的笑意說是和藹慈穆,不如說是強扯的精神氣,一則望著注定沒有后嗣的齊昱,一則望著年小體弱的譽王,也不多說什么,每年都是同樣的囑咐。 “母后再不盼什么了,就盼你們安好。” 這,倒是句真話。 “你在想什么?”溫彥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世,齊昱一抬頭,見行館已然到了。 他站定了,忽然扭頭問溫彥之:“你見過太后么?” 溫彥之不知他為何忽起這問,愣愣回道:“見過的。我做起居舍人前,在內史府記祭祀典儀,有幾樣要同太后娘娘報備,故曾在祭禮時拜望過幾回。” “此番回京……”齊昱試探著溫彥之的神情,“你跟我去見太后罷。” 溫彥之:“什么?!”是那種見太后么? ——那太后不得把我叉去大理寺輪幾個老虎凳! 他神情變化甚快,看得齊昱笑出來:“瞧你怕的,太后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回事。” ——這回事?…… 溫彥之皺眉吃驚地問他:“太后娘娘知道你斷袖?” ——你竟然還能活! 齊昱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甚,只不耐煩看著溫彥之:“你就說同不同我去!” 溫彥之被他吼得脖子一縮,耳朵有些泛紅,吞了口水舔舔唇,這才定心道:“那就……去吧。” 他心想,總之到頭來,太后娘娘也會知道的。還不如,正大光明地讓太后娘娘知道。 ……不過到時候是什么身份去見太后娘娘?要穿官服么?不穿的話要穿什么?行官禮還是常禮?伏身叩七還是叩九?是不是要帶禮孝敬?要帶什么?…… 突然身邊齊昱擠了他一下,仿佛被近旁什么給嚇了一跳。 溫彥之回過神來,還沒問出句怎么了,卻見此時二人走到后院回廊里,外頭院中的石磚地上忽然亮了團耀眼的光束。 溫彥之了然地笑了聲,“這是李侍衛他們為你賀壽做的影子戲,臺本還是龔兄寫的呢,我都還未瞧過。” 齊昱艱難地看著光圈里左右搖晃的影子,似乎頭頂的瓦片兒上暗衛幾個和龔致遠正在準備,還能聽見李庚年低聲喝:“龔致遠你再踢老子把你扔下去!” “你笨死了,那根線是這邊的!”龔致遠氣急敗壞。 這吵吵嚷嚷的,齊昱突然對這影子戲的內容……不大抱希冀。 不一會兒頭上傳來沈游方一聲不耐煩的“好了沒”,方知桐叫了句“開始開始”,落在院中光圈里的影子就忽然都消失了。 一片靜默中,齊昱攬著溫彥之在廊中坐下,但見光圈中一個帶著烏沙的小影悠悠出來,似是誰的拇指套了帽,看起來正像個官員。那影子朝右邊一拜,暗衛甲的聲音尖著嗓子學道:“稟皇上,起居舍人左堂賢去了,吏部擬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現在給您帶來了。” “這是……”齊昱聞聲怔忡間,那光暈的末腳又多出個長身的小人,也戴著烏沙,這回是李庚年尖了聲音配道:“微臣內史府溫彥之,參見皇上。微臣年方廿一,貌美心善,精通治水,老爹還是——” “臺本兒不是這么寫的!你別擅自加戲!”瓦片頭上傳來龔致遠一聲怒喝,又有“咚”地一聲,李庚年“哎呀啊”地一叫。 齊昱和溫彥之笑作一團,又聽沈游方的聲音跟著光暈里一個略魁梧的黑影出來,沉沉配道:“平身罷,今后你就是專屬朕一人的起居舍人了,你眼睛只許看朕,筆只許寫朕,腦子里也只許念著朕。” “這什么鬼?”齊昱簡直想找根棍子來捅了瓦上的龔致遠,這臺詞是皇帝能說的么?這是鄉下土財主在京城找了個相好罷!沈游方你念這個就不嫌牙酸? ——朕和溫呆呆好好兒的初見,風清云雅的,怎就活生生被改成這奇怪玩意! 溫彥之邊笑邊拉著他袖子道:“你當時還賞我金子呢,不過我交給曹大人了。” 過了會兒,他眼神落在光影的戲文中,好似真在看著別人的故事,嘴里卻補了一句:“現在想,我真該自己留著的。” “別可惜了。”齊昱長指挑他下巴親了一口,笑意落在唇角勾起來,“皇帝都是你的了,你還惜什么皇帝賞的金子。” 溫彥之皺皺鼻子,吸了口氣,笑嘆:“也是。” 這光影映在眼中恍若個夢,像是滌在涼秋照楓的溪水里,像是混在深冬暖閣的青煙中。眾人散去后,行館館丞將一眾館役散去前院,齊昱將溫彥之打橫扛上肩頭推門進了上房,尚未等及滾落床榻,他已將人抵在門板上深深親吻起來。 人一世安穩或顛沛流離,世事有盡,大約深情總伴惶恐,恐花白遲暮,恐山高水長相離,恐去日不夠,不夠與枕邊人刻骨銘心。 齊昱吻得極為珍惜又深重,到溫彥之急起來抿咬他的側臉,他才恍然回神見溫彥之唇瓣早已紅腫,可那雙清絕眉目里稀松著映的,卻又全然是自己臉。 他將人緊緊困在懷里,親他鬢角,拆落他衣衫,落掌輕撫他腰身,最終二人推搡到床榻上時,溫彥之將他撲仰進羅衾軟被里,薄肩滑出襟領來,青色的里裳回照了昏黃的燭光,透色在那截玉白的肩頸上,齊昱看著他,像看一塊精雕細琢的翡翠,一時眼底忽有些澀癢。 下一刻,柔軟的觸覺在他眼角一點,溫彥之呡罷一絲微咸,抵著他鼻尖似笑似嘆:“多好的日子,你這是作何?” 齊昱眼眶微紅地扯住他前襟將他拉下來再吻,翻身將人按壓在軟枕上笑,“大約被爐煙熏的罷……” 濃情共花爭發,衣衫盡褪,盈潤粉口,齊昱手指從溫彥之膝彎抵起他長腿,沉身貫入他雙腿之間,低喘中他隱忍地咬住身.下之人的耳垂,問疼不疼,而溫彥之眉心緊緊鎖起,長指扣在齊昱肩膀上幾乎要沒入他骨rou去,卻又攬去他脖頸癡迷地親吻起來。 “不疼……一點都不疼……” 齊昱的手從他腰身往上攀延,身體送動中揉撫慢捻過身前粉果,垂頭在他仰頭露出的項間輕咬。 溫彥之不覺曲起腿勾住他腰背,喉頭溢出細細的氣呻,下.體的滿脹感從尾脊直傳神臺,他閉著眼,手指從齊昱的烏發中漫入,似水鳥飛落在江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