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淮水支末松松繞城兩圈,蜿蜒入城,縈州被兜在河岸當中,宛如被這方水域捧在了手上疼愛。常年時節,周邊五谷豐登、地稅頗足,可趕上水域疼愛得過了,發大水時,連累國庫也得遭殃。往年九府統錄時,南部十八府之中,縈州所在的江陵府便是貢資最為富庶者,一處能頂其余五處。當時還在九府做副督的溫旭之,曾有一信寫給縈州刺史,贊說“縈州不澇,天下管飽。”雖是夸張了些,卻也說得很是道理。 大水方歇,當初決堤之時,全賴河道總督譚慶年,堅持一旦漲水就閉城保州的策略,縈州此時街道、屋舍尚無大礙,早一個月都修葺完工,此時雖不比過去兩年熱鬧,四處商鋪亦有暫閉的、轉手的,可樓宇還在,瞧得出往日輝煌。 溫彥之斷然拒絕了暗衛的盛情跟隨,與龔致遠只尋了兩個衙役隨同指路,便沿著知州府和行館前頭的長街走到市集,用過些茶點,聽衙役講了些風俗民生,便步行出了城。 越往城外,叫賣小販越發少,不過因駐軍比周邊多些,倒也暫且沒有來時瞧見的那些不善災民,偶或一兩個棚屋搭在道邊,也都清清靜靜。 “明日我拜會譚總督,你可去向蔡大學士討看賑災冊子。”溫彥之一邊走一邊同龔致遠道,“屆時河道開工,運水、供水需要如何,怕也有花銷,龔兄你要受累了。” “我們許尚書說過一句話,溫兄你知道么。”龔致遠笑了笑,“他說六部之中,五部都是花錢營生,花得少點還能得褒獎,唯有戶部是個摳錢活計,摳少了還挨罵。在戶部能不能干好,偏就瞧人會不會省錢。我打小窮慣,一個銅子兒能和我meimei掰成兩瓣兒用,溫兄你放心,沈公子斥資一到,我管保給你省出好幾年的維護。” 溫彥之聞言莞爾,抱拳笑道:“那我先行謝過龔兄省錢之恩。” “好說,好說。”龔致遠也就裝模作樣和他還禮。 終于走到了城門樓腳,此時卻見一大幫子百姓聚在石墻下,鬧哄哄地搶看著什么。龔致遠眼神好,當先指著城墻腳上貼著的明黃紋紙,喚溫彥之道:“瞧瞧!有皇榜呢!” 誦榜的傳官已然走了,人群嘰嘰喳喳都在相互轉達榜旨,二人跟著衙役湊上去看,只見皇榜有兩張,左邊那張蓋著刑部、御史臺、大理寺三司授印,翰林落筆委發,溫彥之甫一看去,目光當即被兩字勾住,整個人頓在原地—— “昭雪!”龔致遠指著那榜文,開心地大叫道:“溫兄你快看!周林叛孽處斬,朝廷給秦尚書全家平反了!” 溫彥之腦中嗡嗡作響,待他反應過來時,發覺自己早已無禮排開了前面的人群,人正杵在那皇榜跟前,一時間黃紙、黑字、紅印,團團皆在他眼前飛舞:“……原工部尚書秦文樹,受叛孽罪臣周濱武、林孝開等栽贓陷害,嫁禍貪污叛國之罪,其冤可悲,特勉昭雪。現經查明,叛孽俱伏,念秦氏一脈,孤忠未盡,追復秦文樹元官,以禮改葬,并酌訪求其后,特與錄用受封,以慰秦氏天靈英魂……” 榜盡之處,正中蓋了天子龍印,赤色云泥上氣勢磅礴的“準榜昭雪”四字,力透紙背,溫彥之只需一眼,便知那是齊昱的親筆。 一時之間,胸中云霧翻騰作了霞蔚,好似萬里天光放晴,好似千里冰封頓融,他喜,喜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周遭哄鬧之中,溫彥之只覺被人拍了肩膀,一城民和善問道:“哎,小兄弟怎么哭啦?和這尚書大人認識啊?” “溫兄……”龔致遠也是紅著眼眶,從懷里掏出白絹子遞到溫彥之面前。 溫彥之接過絹子捂住臉,那另一張榜是什么也來不及再看,急急便擠出人潮,奔出城門去找了個靜處。龔致遠擔憂地一路在后頭追,不多時總算是趕上了,只看著溫彥之已然將淚拭去了,一雙眼還紅著。 龔致遠好生喘氣道:“溫兄,這是好事,你節哀,今后好好照看云珠就是,如今秦尚書在天之靈,能得平靜了……” ——是,能得平靜了。 這平靜來得如此突然,幾乎叫人措手不及,忍不住就要落淚。 像是一把木頭勺子,將溫彥之胸中的郁積全都挖出了,他頓然空茫起來,卻空茫得如此欣慰,只覺三年等待,三年努力,原以為此生此世都只能追悔,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做成之事,竟然成真了。 “不過,秦尚書那么快能昭雪,也多虧了皇上罷……”龔致遠立在溫彥之身邊徐徐道,“皇上一路都與我們同行,這皇榜怕是早備好了留給三司施壓,叛逆處決迅速,都未等到冬末……溫兄,慈為與樂,悲為拔苦,皇上這慈悲,盡是為了你啊。”他從溫彥之手里扯過潤濕的絹子,拍了拍他肩膀,再想起方才行館里和溫彥之說的話,又嘆了口氣,想了想,道:“或然……” “或然皇上他,真能保全溫兄你罷。” ☆、第76章 【萬壽節快到了】 日頭在西空沉了沉,未及晚飯時候,天色卻已泛出了暮霞。 溫彥之與龔致遠出了城門后,跟著兩個衙役走,一路聽著衙役帶鄉音的說解,行至江邊丘臺時頓見殷紅日頭下江面遼曠,水波動蕩東流,全不似北地露月時節的千里冰封,只江風帶著冷汽向人袖口中鉆,方有些冬意。 衙役往下游遙遙一指:“大人,那邊就是縈澤口。” 溫彥之隨著望過去,江煙漫在不遠處,約莫二三里外隱約可見一方堤壩,壘得怕有百尺來高,一層層新紅舊棕,顯然是補過一道又一道的,竟就是歷朝威懾百官的那道淮水大壩。縈澤口看上去竟有些蕭索,不甚當得起威名,更有些當不起那花在它身上的幾百萬兩雪花銀子。壩腳有灰白的顏色,看不真切,他料想是助壩的砂石包袋。出京前的治水折子中,早有人報到御前替這些填補砂石籌款,溫彥之鎮日在御前聽著,也已耳熟能詳。 其實一朝發起水來,這些砂石堪比鴻毛,留在此處,不過是個安心作用。溫彥之想起三月前齊昱在御書房里批那折子時的神情,輕蹙眉頭沉著眼,盡是深邃,對此自是清楚的,可饒是如此,卻還是提腕批了個“準”字。 只因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鴻毛之用,好過百無一用。 齊昱登基至今,翻年就是慶元三年,在御書房里坐了幾個日夜,就為淮南治水擔心了幾個日夜。如今站在這江邊,面對縈澤口大堤,溫彥之忽而想,若是這方堤壩不再崩決,是不是齊昱今后在皇城明臺之上,也可早一刻放心歇息? “對了,溫兄,”龔致遠看著這江景忽而想起了一事,“方才那皇榜,你瞧見右邊那張沒?” 溫彥之搖了搖頭,“寫的什么?” 龔致遠笑道:“是禮部著發的榜文,江水滔滔、日月同輝歌詠一番,醒示百姓萬壽節快到了。” 溫彥之聞言一愣。 萬壽節? ……糟糕,這幾日忙里忙慌兜兜轉,這等大事竟也忘了。 百官何人不知,萬壽節是暢月二旬,齊昱過生辰。過去年年在宮中執事,逢了這日,延福宮里派出賞賜,四品以上官得金鏡珠囊、縑彩,五品以下官得束帛幾匹,內侍宮女亦有吉銀。禮部聚集京中耄耋之翁在乾元門外候著,取長壽之征,吉時一到,便循序到紫宸殿上恭祝皇上長壽永康,一番規矩輪下來要過去大半日,正午禮制,齊昱還需珠冠玉綬為惠榮太后奉茶奉餐,感念慈母養育之恩,下午還有邦交使臣參見恭賀,夜里一番大宴,間或指點一兩樁婚事湊喜,都是尋常。 上到齊昱本人下至掃灑公公皆嫌冗雜繁復之事,今日卻叫溫彥之有些想念起來,只覺沒了那些,好似這萬壽節的氛圍都少了,竟叫人轉腦就忘個一干二凈。 這可怎么辦,他什么都沒備下。 龔致遠瞥了眼跑到旁邊偷懶的衙役,壓低了聲音嘿嘿地問他:“溫兄你早就想好要送皇上甚么賀禮了罷?哎呀,到時候能叫皇上高興極了。” 溫彥之怔怔看著他,良久,耿直道:“龔兄,其實,我……給忘了。” “啊?”龔致遠下巴快落到地上,簡直是恨鐵不成鋼:“昨日李侍衛還在說要安排暗衛給皇上祝壽呢,我心想你應當記得比誰都清,不好意思講罷了,沒成想你竟是忘了!” 溫彥之抬起手撓了撓頭,又不安地踱了兩步,連連問他:“李侍衛如何安排的?李侍衛還說什么了?” “還能說什么,”龔致遠回想了下,“那時他說的劉侍郎,也就是皇上罷,富貴擺在那處,估計也不缺甚好壞物件,不過求個別出心裁罷了。李侍衛想,要不叫暗衛排出影子戲,偷偷排,不叫人知道,待皇上不經意間,尋個夜里僻靜時候,忽然掌上燈籠來上一出。” “此法甚好!”溫彥之清明的眼中亮起來,幾乎要撫掌稱頌,“不如我去同李侍衛商量——” “且住且住!”龔致遠連忙拉住他,神色作難地張嘴道:“溫兄,你寒不寒磣,就不能自己想一個么。暗衛如影,用影子戲自然是好的,你瞎湊什么熱鬧。”他朝遠遠的城門努努嘴,“皇上幫你可費了不少力氣呢,你就不想著好生為皇上祝壽,回報回報?” ——這道理很是。 秦家平反昭雪豈是易事?齊昱從不將撥亂云云掛在嘴上,甚至在溫彥之偶或提起時,都叫他切勿作想。溫彥之長久來,還當他是忘了,是擱置了,沒想到今日忽見了皇榜,竟然大事已成。 原來他真在意甚么,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 溫彥之見了皇榜淚都落下,心底的感動豈是虛假?可他腦子里就是一根筋,花前月下的話本從沒看過多少,且也只記得當中郎情妾意時的定情信物,便如齊昱給他的那枚紫玉扳指一樣,統共那么幾個物件。不是祖輩留下的玉佩,就是姑娘頭上的簪子,這些物什天南海北朝貢時不知送過多少,遞到齊昱跟前只能算敷衍,都是放到庫中落灰的命,今后賞賜給下面官員罷了,從來放不進眼里。 那又送什么好? 溫彥之將自己與齊昱間數月以來想了一路,發現自己唯獨送給齊昱,不過是昭華寺同屋時的兩根百米酥,和胥州宅子里的那枚草編的指環。 ——好似,確實,挺寒磣。 溫彥之抿了抿嘴,默然反思,突然自己都替齊昱覺得冤屈。 龔致遠看著他這樣子,也是搖了搖頭,不過卻道:“溫兄你性子便這樣,皇上約摸也是知道的……實則,就算你送捧泥巴給皇上,皇上也能當成彩云,情人眼里能出西施,你也別太掛心。” “不。”溫彥之再次耿直道:“真送泥巴,他肯定會打我的。” 靖王獻塑泥之事猶在昨日,當初便是齊昱不想碰那泥巴才逼他捏玩,他若敢送齊昱泥巴,估計第二日就別想下來床了。 龔致遠:“……” 安慰你兩句,還當真了。 他嘆了口氣,勸溫彥之道:“暢月二旬,尚有二十來日,溫兄你不急這一刻罷,還是好生尋思尋思,畢竟天家不缺寶貝,心意到了最重要。” 心意么。 溫彥之茫然地抬頭,正作想間,一只飛鳥忽而從江面躍起飛插入云,高叫一聲,對岸青山疊翠中陡然驚起千百只山雀,日暮浩渺之中,竟齊齊隨著那飛鳥一道騰空而起,環山飛舞。 溫彥之心中一動,正想問龔致遠什么,卻忽被身后一聲憤怒的厲喝打斷。 “就是那狗官!推下去!” 此時他和龔致遠都對江背岸,正是說話中并沒注意身后,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后頭已然圍上了十多個衣衫襤褸、神情憤憤的流民。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衙役偷懶站得遠,溫彥之尚未及聞聲回頭,后背已然被那些災民中好幾雙手狠狠一推! 龔致遠離了溫彥之幾尺,聽聞人聲只來得及回身看了一眼,面色大變時,手都還沒伸出去,溫彥之已被推落下了丘臺,跌落江中! “溫兄!!——” 龔致遠睚眥欲裂飛快去抓,連片衣角都沒拽到,那些流民又涌上來去推龔致遠,片刻將他搡倒了在地上也要丟入江中,好在兩個衙役偷懶時看顧著這方,終于急速跑了過來,佩刀拔出懾住了流民,流民遂只能罵罵咧咧不敢妄動。 可龔致遠此時哪還顧得上災民! “溫兄!溫兄!”他一顆心已揪到嗓子眼,撲爬起身急慌慌追著江水中溫彥之掙扎的身影,但見江中溫彥之被江浪層層打著,饒是會水,身上棉袍貂裘厚重也叫他發揮不得,此時已喝了好幾大口江水,人也在江波中淹淹落落。 龔致遠看得心驚,他自己水性也不好,卻是著急到了關頭,不管不顧中,一咬牙正要把身上襖子一脫,準備跳下去救人,此時卻有一張大氅從天而降蓋在了他腦門上! “拿好我衣服。”昏黑之中,陌生的人聲從他耳邊疾風般掠過。 龔致遠慌忙扒下那厚重大氅,昏花中只見眼前一松綠色人影速跑超了他去,步履生風,下一刻竟縱身一躍,身影劃過一條弧線,從丘臺高高扎入江中,只瞬息便鳧水而起,沉浮中水技嫻熟地往溫彥之的方向游去,日影下江水襲了那身綠,變做暗色,好似條逆流的魚。 . “不好了不好了!”一聲大叫傳入行館之中,一個衙役驚慌失措跑進門去。 李庚年正坐在院里擦劍,聞聲跳起來喝他道:“圣駕在此,你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衙役一張臉白到發灰,雙足都在哆嗦,顫巍巍道:“大人恕罪!……是溫、溫員外他,被流民推進江里了!” “什么?!溫員外掉江里了?!”李庚年嚇得手里劍都落在了地上,驚問他:“侍衛下去救人沒?救上來沒?溫員外怎么樣了?” 衙役哭喪著臉哀嚎:“溫員外他沒帶隨從啊!小的來時有個綠衣裳的公子跳進江中了,不知是救起了沒——” “混賬!”李庚年慪得抬手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腦上,“你們都是干吃飯的?好好看著還能讓流民給推了!我真想剝了你皮!” 說著他撿了劍就匆匆外走,卻聽身后上房傳來吱呀一聲,顯然是門開了。 李庚年背脊頓時僵硬,縮著脖子看回去。 只見齊昱倚在門框上,俊逸臉上還帶著午睡后的一絲迷蒙,正皺眉望向他和那衙役,淡淡地問了聲:“李庚年,他說溫彥之怎么了?” ☆、第77章 【謝公子搭救之恩】 正在數匹快馬奔出行館的時候,江邊的龔致遠覺得天都快塌了。 他在江岸上追著溫彥之和那被江水拍打成墨綠的影子,追得眼冒金星,可那二者間總是差一點,就差一點! “公子!——公子你加把勁!”龔致遠紅著眼睛惶恐地大叫,狂奔的雙腳都要失去力氣,卻還義無反顧地緊緊追尋著。 正此時,那江中日影一晃,墨綠的影子一個翻落沉浮間總算逮住了溫彥之的脖領,兩相掙扎間又被江水沖出數尺。那人將溫彥之濕勒的貂裘解了棄掉,單手勾住溫彥之肩頸往岸邊游來,因是橫貫江面,故格外吃力,行進得也格外慢。 龔致遠見狀,又是急又是喜,更擔心這公子支持不到江邊。四下盼顧間,他發現兩根補堤剩下的繩索埋在岸邊淤泥之中,于是一腳深一腳淺地將繩索使勁拔出,顫著手就拋了出去:“公子快接著!” 繩索在江中被沖得動蕩不堪,綠影在水中斜斜地游,始終碰不到一處。龔致遠提心吊膽地甩了十七八次,直覺雙臂酸痛到都不是自己的了,終于,那公子的手,穩穩地拉住了繩索的另頭。 龔致遠大喜,連忙使勁地回拉,這一時片刻如整年,提心吊膽的惶然中,那綠衣公子總算托著溫彥之一頭栽在了江邊上。 ——謝天謝地!謝玉帝王母觀世音! 龔致遠丟開繩索,飛撲過去看溫彥之,可那綠衣公子仿若比他還要著急似的,根本不作休息就將溫彥之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