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可齊昱手指一碰到靖王的衣裳,靖王竟相當(dāng)厭惡地大叫一聲,隨即驚怒地一把推開他,飛快跑走了。 齊昱直至今日之前,都并不明白靖王那厭惡之情究竟如何會有,甫一料到矯詔之人是靖王,他覺得那厭惡或是因為先皇奪位靖王一脈的憤然,或是因為靖王自己曾被康王羞辱的反感,這樣,那厭惡就是順帶地從別處潑到了他身上,同他實則沒什么關(guān)系。 可方才與李庚年對過了方知桐的口錄,才知道靖王在山中,曾說他是骯臟斷袖。 一言仿若彈指浮屠,所有謎題應(yīng)聲而解。原來那厭惡不是別處潑來的,而是原本就在他身上長著,竟也有十來年了。 “為甚么不殺我……”靖王坐在囚車中,臉上的神情,憤懣,厭惡,真同當(dāng)年文曲神龕下的少年一模一樣,不過是多了絲頹然。被齊昱抓起之前,他大約也是一心求死,然而見齊昱并沒有傷他性命,竟是失望了似的。 齊昱不想答這問,也正好前頭李庚年備好了上路的事務(wù),“劉侍郎劉侍郎”地叫他,他也就掉過頭去往前走了。 ——為什么不殺? ——為何從來不問,為什么要殺? . 千葉小縣,落不得腳,眾人便沒強(qiáng)求休整,好賴賃得馬車,便想將就在車內(nèi)打盹,等黃昏時馬車過洛洲時再下來夜宿一番。 齊昱與沈游方在衙門對面找了個小酒樓說行程,李庚年苦著臉牽著云珠坐他們對面,聽小女娃娃疊聲叫“師父”竟一點喜氣也生不起來。 ——自己約的徒弟,跪著也要教完。 ——呵呵,本侍衛(wèi),大約,還要再苦個十來年,也就好了。一點也不長呢!授業(yè)使我歡喜! 衙門后頭,方曉梧的尸身入殮,且須由方知桐帶回祝鄉(xiāng)去安葬作喪,便定下方知桐過了頭七再趕去縈州與眾人匯合。溫彥之?dāng)y龔致遠(yuǎn)去義店買來壽衣壽被等物致襚,同方知桐、吳氏一齊哀悼了一番,亦將身上不多現(xiàn)銀封了木匣交在吳氏手中,又附了一百兩銀票作唁。 方知桐紅著眼睛并不領(lǐng),直塞回溫彥之手里,溫彥之心里是難受,卻說不來勸慰話,全托龔致遠(yuǎn)道了實言,說安葬作喪是花錢的事情,叫方知桐先拿錢安心送了兄長,從后反正也要趕來縈州一同治水,到時候想還,再還也就是了。 方知桐這才止了手,愣神似的又看了棺木大半晌,終究是重重點了頭,抹了一把臉,與吳氏謝過了溫彥之。 送走了方知桐與吳氏,溫彥之與龔致遠(yuǎn)走出衙門。溫彥之有些頭重腳輕,立在門口看著街面出神。齊昱在街對面酒樓堂子里,說了一半話抬頭,看見他這模樣杵著,也是心疼,便抬手喚了聲:“呆子,這邊來。” 溫彥之在正午日光下虛起眼看去,沒反應(yīng)過來,倒是龔致遠(yuǎn)經(jīng)了方才致襚之事,想起了自己的父兄之死,哀愁得心緒不甚穩(wěn)當(dāng),竟先嗆了聲:“劉侍郎,青白喪事惹人哀,自古人之常情也,你自己坐在外面做冷情的,還罵溫兄是呆子,不覺面赤嗎!” “……?”齊昱一頓,抬起的手放下來,一臉對溫彥之的溫情,化為對龔致遠(yuǎn)和善的笑,正待要提點龔致遠(yuǎn)什么叫昵稱,什么叫愛名,卻是李庚年見狀危險,連忙換了座卡在二人視線中間,一張平白的臉上向他捧起賠笑替龔致遠(yuǎn)求情:“劉侍郎,別同龔致遠(yuǎn)置氣,這不喪事么,喪事,劉侍郎息怒!” 齊昱垂著眼,和善地看了李庚年一會兒,揚了揚下巴。 “讓開,你擋著我看溫彥之了。” 李庚年:“……” ——哦好,恕臣眼拙,臣甚無能。 李庚年埋著腦袋又坐回去,沈游方在對面看得一陣忍俊不禁。 李庚年一道眼風(fēng)瞪他,惡狠狠道:“再笑沒飯吃!” 沈游方不答他,只制了神情喝茶,十分淡然,問云珠道:“丫頭想吃什么,叔叔給你買。” 李庚年看看一身疏白的沈游方,又看看云珠身上噌新的襖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才換的半舊黑袍,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珠正亮起一雙大眼睛要說話,此時溫彥之卻過來了,聽這話,瞥了眼云珠便道:“云珠有哮癥,少吃辛辣罷,其余都可,她不挑食。” “那你還帶她吃麻辣燙。”齊昱抱著手臂看云珠。 溫彥之抬手在云珠腦袋上揉了一把,苦笑:“誰叫她愛吃啊,便一個月準(zhǔn)她吃一回。” “不夠不夠!”云珠頂著他手掌仰起頭來,可憐巴巴眨眼睛:“小叔,珠兒想吃辣!” 溫彥之雙指掐她臉蛋兒,意外堅決:“不行。” 云珠一癟嘴,溫彥之又道:“裝哭沒用,都說了多少回。” 于是云珠也就懶得再演,心知這幾人里說買的是沈游方,自然定菜的也該是沈游方,便希冀地看過去:“沈叔叔,我想吃辣。” 沈游方搖搖頭,“丫頭,你擺了我一整道,現(xiàn)下想讓我?guī)湍悖筒唤o點好處?好歹我也是個生意人。” 云珠點點頭,咧嘴一笑:“好處有的,叔叔請我吃辣,我就叫叔叔師娘!” 沈游方:“……?!!” ——這丫頭師父是李庚年,那師娘……咳咳。 下一刻眾人便見沈游方飛速起身,轉(zhuǎn)行往后廚,腳步如風(fēng),要辣菜去了。 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的李庚年,風(fēng)中凌亂地扯住云珠的小辮子嚎叫道:“什么師娘啊喂!你這丫頭簡直沒把為師放在眼里!給為師滾去外面扎馬步!不扎好不準(zhǔn)吃——哎喲疼!” 齊昱收回拳頭,淡淡道:“要不你先去外面扎個馬步看看?” 李庚年抖著嘴唇捂腦袋:“……我就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嚶嚶,簡直沒有活路了。 一直沒發(fā)話的龔致遠(yuǎn)見了這幕,坐在溫彥之身邊忽而道:“劉侍郎怎對同僚不是惡言就是拳打,便是欽差,也太過了。” 李庚年感激地望向龔致遠(yuǎn),可齊昱卻是挑起眉,笑道:“龔主事,你是不是對本官有什么意見?” 龔致遠(yuǎn)垂著眼皮,“不敢,下官人卑言輕,不敢置喙。” ——這還不敢置喙?光是這瞥朕的眼神,就夠到大理寺領(lǐng)幾十板子。齊昱危險地瞇起眼。 溫彥之見狀連忙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吃飯。” 叫齊昱聽得的,只有溫彥之的話,此時看在溫彥之臉面上,便也不作言語。恰好先頭幾道飯菜上來,沈游方落了座,眾人便拿起筷子開吃。 云珠喜滋滋捧著小碗:“沈叔叔,有辣嘛?” 沈游方點頭:“辣菜才備上,后上。水煮rou片,麻辣鱸魚,喜不喜歡?” “喜歡喜歡!”云珠眨著眼睛,連忙將自己的便宜師父給賣了,沖沈游方撒嬌道:“師娘你真好。” 沈游方表示很受用,李庚年卻是鐵青個臉往云珠碗里夾菜。 ——住口!給本侍衛(wèi)快吃!吃還堵不住你嘴! 于是云珠樂顛顛地吃,靈珊妙目還在一桌子男人里飄來飄去,好不自在。 齊昱看得好笑搖頭,只覺云珠全身上下,除了吃飯,真沒一點學(xué)了溫彥之的。 . 飛雪濺了塵泥,一行馬車傾軋往南,不出四日,縈州已然在望。 齊昱從車窗中挑簾望出,雖距發(fā)水已然三月,河道決口處早已補(bǔ)上,卻依然可見倒塌村落尚未修葺好,不少災(zāi)民棚屋載道,莊稼被淹的還未全然翻新。眾人車馬打棚屋間過,幾個年輕力壯的災(zāi)民還執(zhí)了鐮刀鋤頭在旁睜眼看著,仿佛若沒李庚年等暗衛(wèi)冷臉坐在前頭,他們能立時揮舞著農(nóng)具上來搶一通。 溫彥之嘆了句:“水患賑災(zāi)餉銀怕是杯水車薪。” 齊昱掀開手放下布簾,揉了揉眉骨道:“朕待江山如是,江山待朕……卻如是。” 他想起自己曾發(fā)愿,要天下人有飯吃,有衣穿,吃得飽,穿得暖,邊境不再開戰(zhàn),哪怕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穩(wěn),便很足夠,可真到了目見愴然時,才知這本覺不難之事,乃是難上加了難,或可說成是個宏愿。 不消多時,車馬到了縈州,此處是水患中央腹地,且是省城,早在發(fā)災(zāi)之時就從各方抽調(diào)了兵馬賑災(zāi)鎮(zhèn)守。眾人車馬甫進(jìn)了縈州城門,便見城門排了幾圈官兵,且有人上前巡檢,李庚年在遞了授印等物,官兵一見是欽差,連忙惶然稱罪,隨即急速往州府奔前去打告。 賢王此時正翹了腿,在知州府中聽蔡大學(xué)士說“王爺某舉某舉有失體統(tǒng)”云云,正是心煩到了頭上,聽聞官兵傳訊,便連忙扯著蔡大學(xué)士往外推道:“別說了別說了,你去瞧瞧那劉炳榮。” “劉侍郎乃欽差啊,王爺也得一塊兒去!”蔡大學(xué)士氣得吹胡子,拽著賢王一齊往外走。 二人拉扯到了州府外頭,鄭知州恰好同河道總督譚慶年查了賑災(zāi)修繕等事回到衙門,給賢王行過禮,聽說欽差劉炳榮來了,便也樂得在此處一道接迎一番。 “本王聽說西疆劉家的人有胡亥血統(tǒng),長得都是牛高馬大。”賢王一邊張望著漸漸行近的一大列車馬,一邊調(diào)笑著摸摸自己下巴,“嘖,也不知有沒有本王英俊。” 這就是馬屁股撅在了諸官面前,就等著諸官伸手來拍一拍,道一句“皆沒有王爺俊”。可蔡大學(xué)士不愧為朝中清流三十載,壓根兒不接招,還嗆了句:“才華豈在身量高下,王爺何得以貌取人!”就差呸一句“膚淺幼稚有傷風(fēng)化”。 賢王當(dāng)即有些作難地盯著他:嘿,你說你不奉承,能不能閉上嘴讓別人來? 結(jié)果還是鄭知州與譚慶年好模好樣地看穿了賢王的心思,連連奉承到就差拿賢王天人之姿做個賦詠一詠,劉炳榮一流,早就被鄙視到了塵埃里,只待一會兒劉炳榮下馬來,再就實際添上兩句錦上之花。 賢王被捧得美滋滋的,正是在笑,仰起頭看著停下的馬車上李庚年蹦下來,龔致遠(yuǎn)蹦下來,沈游方蹦下來,在他眼中此刻都可愛如小錦鯉躍池子。可下一刻,當(dāng)他看見一個穿著蔗青色錦襖的清秀公子走下來,且還把手伸進(jìn)了馬車?yán)锵袷且钍秩シ稣l一把的時候,對今上周遭人等相貌熟到不能再熟的賢王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這青衣公子呆里呆氣的,看著很眼熟! ——本王怎么覺得他長得很像皇弟身邊的那個……起、居、舍、人?! 仿佛在印證他心中所想,那被溫彥之的手扶出來的人,好整以暇下了馬車,和煦天光下一身玄色的裘袍襯得其面如冠玉,杏眸微微瞇起,正向著賢王笑,笑得那叫一個云淡風(fēng)輕:“都出來了。” 賢王一驚,雙腿已先于意識撲通跪下:“……皇弟?!” 蔡大學(xué)士、譚慶年與知州經(jīng)這一呼,懵然回神,連連撲在地上磕頭:“臣等不知皇上駕臨有失遠(yuǎn)迎!皇上息怒!”一時間周遭人等全全都跪下去。 “……皇……什么?”剛走到彥之后面的龔致遠(yuǎn)猛地愣了。 他瞪著眼睛看那邊的賢王、蔡大學(xué)士,再看了看面前的溫彥之,最終直愣愣的目光鎖在齊昱眉心上越看越緊,心里千回百轉(zhuǎn)被這句“皇上息怒”雷的里焦外嫩—— 我我我嗆聲嗆了一路的人,是是是是……皇上?! 天高云闊下,砰地一聲,龔主事翻眼暈倒在地上。 ☆、第74章 【服了這些讀書人】 “龔兄!”“龔致遠(yuǎn)!”“龔主事!” 龔致遠(yuǎn)倒得太迅速,溫彥之嚇得低呼一聲,原本跪著的李庚年沈游方都驚得起了身,可一疊兒的呼吶并沒將龔致遠(yuǎn)叫醒,但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泛白,怪嚇人。 沈游方已快步行到后面車馬處尋太醫(yī),李庚年抬手在龔致遠(yuǎn)面上拍了兩拍,可人沒反應(yīng),便怪道:“他怎么暈了?方才在車上還好好的。” 溫彥之同他一道扶起龔致遠(yuǎn),眼神瞟了下齊昱,抿抿嘴,有些慚愧道:“怕是嚇的。” 齊昱目光落在龔致遠(yuǎn)臉上,“……趕緊送去歇著罷。”看著都糟心。 ——朕原還想將這猴子耳提面命一番,看看這出還是罷了。 ——萬一到時候嚇出了毛病,溫彥之怕是能先氣昏過去。 ——噫,朕已經(jīng)服了這些讀書人。 齊昱靜靜看著李庚年扛起龔致遠(yuǎn)往下榻的行館奔去,輕輕嘆了口氣,回頭見那廂賢王、蔡大學(xué)士等一干人等未得應(yīng)允,還在那兒跪著,便隨手招了把:“都起罷,叫那么大聲,生怕刺客找不到朕。” 賢王一起來就快步上前,張口雜七雜八開問:“皇弟你怎么來了?出來多久了?一路可順利?京城怎么辦?用過午膳沒?小九怎么樣?”然后最最重要的事情落到嘴邊,他幾乎熱淚盈眶,一把捧起齊昱的手:“齊玨和他娘還好么?他們想不想我?——啊,本王南下三月,對妻兒之牽掛猶如濤濤江水奔流不——” “好了,賢王。”齊昱面無表情地使勁抽出了自己的手,在賢王艱難擺弄腹中不多的書墨之前,及時打斷了他,畢竟賢王不管是思念之情,憤恨之情,悔過之情,都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絕到海且能復(fù)回再奔一次,如此隨他說下去,生怕縈州又水患,要不得。 齊昱敷衍道:“……朕累了,賢王你先退下,有事寫折子,朕晚上一道看。”說罷,居然就真的進(jìn)了知州府隔壁的行館,頭都沒回。 溫彥之見此,也向賢王妥當(dāng)行過禮,又同后頭的蔡大學(xué)士、譚慶年行過禮。蔡大學(xué)士相當(dāng)和氣,只是譚慶年乃二品河道總督,官職比溫彥之高了兩品半,此時還禮倒有些不情不愿似的,一旁鄭知州倒是十分殷切,臉上能笑出朵花。 溫彥之默默不言,行完了禮,趕緊朝著齊昱走了。 賢王楞楞地看著齊昱的背影,無聲在風(fēng)中佇立:“……” ——本王的皇弟,實在特別不友好。 ——三月未見,兩言未語,如今兄弟都打了照面,竟還要本王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