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等回了京城,我想給云珠立個衣冠冢。”溫彥之神情淡漠地看著江面的幾只水鳥,口氣中的灰敗在所難免。 江風有些大了,齊昱單手解下披風圍上他肩頭,在他身邊坐下,“你想好了?” 溫彥之垂下頭,苦笑了一聲,“連皇上的人都尋不見,云珠她……怕是不好了。” 齊昱攬他在自己肩頭靠著,寬慰了幾句,見江風彌漫,心想不如回客棧再說。此時,他忽見側(cè)方江面上一里開外,有一艘黑色大舟,正影影幢幢在江邊靠岸,其上只一點燈火,更沒豎旗幟,多少有些詭異。 不遠處,李庚年也站在樹上舉目一望,皺起眉頭,神情有些怪道:“此處漕運早已不行扁舟了,這是甚么人?” 沈游方安排了船上的事物,打甲板上走下來,聽他們說著這話,不由也抬頭望去,這一望,神色就變了:“不好,黑舟無幟,燈稀如豆,怕是水老虎。” “水老虎是什么?”龔致遠站在李庚年所在的樹下,緊張地問道。 李庚年已經(jīng)拿著劍跳了下來,看著那黑舟上走下的十多個人,冷冷道:“水老虎,便是江洋大盜。” ☆、第57章 【萬一他們沖過來呢】 從黑舟行下的十來人,正往眾人行來。淺灘之上,渡船尚泊,齊昱起身冷冷瞧著那邊,在李庚年目光詢問之下,并沒有要避開的意思。 李庚年便向各方樹上隱蔽的暗衛(wèi)示意不要妄動。 龔致遠又老母雞似的擋在了溫彥之前頭,溫彥之笑道:“龔兄,這無妨的,眾侍衛(wèi)都在。” 龔致遠緊張道:“萬一他們沖過來呢。” 齊昱面無表情:“……”你是當朕不存在么? ——真打起來,還指望你這猴子竄前面? 來人不知欽差同行,自然不是找齊昱麻煩的。沈游方站在渡船木梯上,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船上的旗幡,上面那一個斗大的“沈”字,以銀線繡著,便是夜幕之下,反著月光,從大老遠亦能看見。 可這伙人,便是瞧見了那“沈”字,卻依舊來了。 沈府以漕運起家,六七年來,南北漕運之中,江湖幫派里頭,皆有摯友,道中誰人不識?何人敢惹?這伙人瞧見了沈府的旗號,卻不退反進,無疑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不認識,要么就是認識,且就是沖著他沈游方來的。 齊昱也想到此處,挑眉問向沈游方:“沈公子可有頭緒?” 沈游方從木梯上走下來,與他們站在一起,笑得輕巧:“毫無頭緒。” “是頭緒太多了罷。”李庚年呿了一聲,冷冷道:“估計又是你嘴欠樹的敵,招了太多都不記得誰是誰。” 沈游方哭笑不得:“自然是招過就算了,難不成樹敵還要留冊簽印。” 李庚年不想理他,轉(zhuǎn)問齊昱:“咱們一出手就是大內(nèi)的路子,叫人瞧出來,可不大好。” 齊昱向沈游方揚了揚下巴,笑道:“不是有沈公子在么,能有我們何事。” 這便也是他答應(yīng)沈游方同行的另一個緣故。畢竟欽差身份不能輕易暴露,一國之君的身份更是絕不能暴露,一行往南少不得些大事小事,若他總是權(quán)在暗處,或然在明面上就會吃虧,倒不如有個明面上的實在人,一路當個門臉,招搖過市亦是安全。 沈游方,就是個很好的選擇。 現(xiàn)在卻想不到,這門臉還能拉仇人。 在淺灘上的不止又齊昱他們一行人,更有兩三船散客,多是五湖四海飄慣的,早知黑舟不是好東西,皆是要往宿頭中避,可卻被那伙盜匪趕上了,倏地便圍了上去,刀鋒出鞘,威脅散客們交出細軟。 ——竟不是專沖沈游方來的?還認真地打起劫來了。 “還真是盜匪?”李庚年不解,“要不去將他們拿了送官算了。”留著這伙人也是禍害,他說罷就要走過去。 沈游方及時抬手擋在他胸口上:“看看再說,莫沖動。” 李庚年反手一掌拍掉他臂膀:“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沈游方收回手來笑,目光卻還是留意那貨盜匪。只見他們一旦收了錢財之物,亦不再為難那些散客,留著三兩人執(zhí)刀看著他們,其余的還是朝著眾人走來。 “哎,你們,有什么值錢的都交出來。”領(lǐng)頭的一個穿著毛皮襖子,一身勁力卻痞子模樣,拿刀指了指站在前面的沈游方,“瞧著像是富裕的,這就接濟接濟哥幾個罷!” 身后嘍啰們一陣哄笑。 慣常遇匪,大家大戶還是要抵擋一陣的,可沈游方只是笑了笑,就掏出身上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向前遞:“一船上的實在錢都在此處,你們拿去,其他的再沒有了。” 如此,倒換做眾盜匪有些愣,一時竟沒人來接。沈游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幾息,領(lǐng)頭反應(yīng)過來,趕緊給前面的嘍啰使了個眼色,那嘍啰才連忙接過錢袋來,竟又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領(lǐng)頭的。 ——果然有鬼。李庚年握緊掩在披風下的劍,又往齊昱身邊走近了一步,時刻警備。 領(lǐng)頭的扒開嘍啰走到眾人面前,“實在錢沒有了,金銀細軟也使得!”他一眼就看見了被人擋在后頭的溫彥之,眼珠一轉(zhuǎn),好似終于想到了好辦法,上前一推擋在中間的龔致遠:“后頭這小公子像是個有料的!” 見他要對溫彥之下手,站在旁邊的齊昱二話不說,狠狠一腳就踢在他腹上。 這一腳下了力道,領(lǐng)頭痛呼一聲,跌了個大趔趄,咬牙切齒捧著腹站起來,可神情竟見一絲高興,終于吆喝:“他還敢抵抗!給我上!宰了他!” 他呼殺的分明是齊昱,可嘍啰們瞬間一呼而上,當先竟不是沖著齊昱去的,而是亂刀結(jié)成陣式,齊齊向沈游方砍去! ——所料果真不差,竟還是來尋仇的。沈游方兩步靈閃,避過一刀,不禁掉以輕心,手中轉(zhuǎn)出折扇,回過風隨意數(shù)擊扇下,卻不料那幾個嘍啰竟也是有功夫的,一一都將他格擋了回來。 “不好,是練家子!”李庚年眼見不對,手起劍出沒入其中,一劍擋過了橫斬向沈游方的一刀:“他們不是普通盜匪,這是個殺陣。”說罷一聲口哨,登時周遭八名暗衛(wèi)猶如飛鷹般落下,結(jié)成護陣圍住齊昱等人。 沈游方四處經(jīng)商,習武不過為了自保,雖是有所建樹,可所對也多是單人或普通盜匪類,面對此種殺陣毫無經(jīng)驗,經(jīng)李庚年救了他一刀,聽此提點,卻也不見多緊張似的,只徐徐笑著道:“謝過李侍衛(wèi)。” 李庚年氣道:“這是說謝謝的時候?你當心身后!” 他從小在皇城司摸爬多年,什么殺陣沒有見過,這種殺陣并不需要陣中每一個人的武功有多高,而是重在無限的輪換,但凡能圍住一人,憑他是高手,若是不知破陣,也是無法全身而退。 齊昱牽著溫彥之瞧了一陣,道:“有意思,不知沈游方是惹了誰,這么大陣仗要殺他。” 因是不再擔心安危,龔致遠趴在一個暗衛(wèi)后頭,往前看得兩眼放光:“此生足了!這等話本中才有的情狀,竟也能叫我遇上!” 溫彥之抬手去拉他:“龔兄你退點罷,刀劍無眼,當心些。” 齊昱沒好氣格下他手:“你別管他,他被砍掉塊rou就知疼了。” 溫彥之笑,心想這話聽著也頗酸了些。 龔致遠自然聽不進去溫彥之的,直直盯著那陣中,只見李庚年好似已尋到了陣法機制,挑起一劍就貫穿了一個嘍啰的喉嚨,剩下幾人當場有些亂,沈游方見機,連連摑下數(shù)扇,身形回閃間將一陣人形打得七零八落。盜匪們心知這里頭不好惹的是李庚年,當即一對眼色要跑,誰知李庚年卻是厲了臉色,劍勢大開大合數(shù)下,不像要放人的模樣。 到最后,十八個盜匪剩下五個茍延殘喘,李庚年大氣都沒喘,蹲到那尚在呼氣的領(lǐng)頭旁邊,提起他頭發(fā)問:“你們功夫不錯啊,哪兒來的?” “少俠高抬貴手!高抬貴手!”那領(lǐng)頭含著口血連連告饒,“小的幾個都是收錢辦事!” 沈游方抽出張絲絹擦掉折扇上的血,“收了誰的錢?” 領(lǐng)頭此時只想求活,連忙道:“要殺沈公子的,是云影山莊!” ——云影山莊?被沈游方拒婚的那個云無艷的云影山莊? 李庚年僵硬地張開五指,丟開了領(lǐng)頭的頭發(fā),臉色作難的看向沈游方:“得,追婚的。”當初沖人姑娘那么講話,活該讓人削成泥巴。 ——我究竟,為何,要幫這一把? 暗衛(wèi)上來將沒死的人捆了,叫宿頭的店家去報官。 沈游方解釋道:“沈某同云影山莊的恩怨頗深,他們要殺沈某,同云無艷并無關(guān)系。” 李庚年嘖了一聲:“同我也沒甚關(guān)系。”說罷扭頭就向齊昱身邊走去。 齊昱遠瞧著那些盜匪,腦中將沈府、云影山莊的事情沉思了一會兒:“難道,是因為周林落馬?” “還有官吏案。”沈游方接過暗衛(wèi)手中遞來的自己的錢袋,系回了腰上,“胥州商聚之地,周遭官吏與周林兩家密不可分。云影山莊是江湖門派,總要打點各方,才可長存下去,偏偏現(xiàn)在,他們打點的人都被劉侍郎你端了,原本靠著官道上收取過路銀還能吃些錢,現(xiàn)下督造張林芳下臺,官道被我沈府承包,他們何處去運作?” 溫彥之聽了,不由問道:“可他們殺了你,也有的是別人可以接下官道,何用如此?” 齊昱嘆氣,抬手在他額頭彈了一下:“呆,胥州都被沈府控住了,沈游方一死便能空出好些東西,云影山莊隨手挑就是了,還執(zhí)迷什么官道。” 溫彥之捂著腦門:“那為何早不下手?” 沈游方笑道:“沈某不出胥州,尚且無人能動,他們便打了主意要叫我死在外頭,且還排演這么一出,叫人看見我是被盜匪砍死的,同他們云影山莊沒有干系。” “虧你之前還想同他們結(jié)親呢。”龔致遠道,“還好給推了。” 沈游方苦笑:“當初那婚事簡直驚心,說起來這烏龍之事,還要怪朝廷。” “怪誰?”齊昱還當自己聽錯了。 沈游方笑了兩聲:“舍妹一直戀慕云影山莊的云清書,不過是為那小子長得好看,纏了我兩三年說要嫁給他,我本想,云影山莊賴著周太師、林太傅的關(guān)系,宜結(jié)不宜打,既然舍妹真喜歡那小子,結(jié)親便結(jié)了罷。我拜帖給云影山莊,說要議親,結(jié)果還沒等上門去,便聽說朝中周林兩家忽然落馬,這親事可怎么結(jié)?故才有我們初遇時的那一樁。” 齊昱好笑道:“沈公子這是怪朝廷毀了你沈府一樁婚事?”說到底還是怪朕把叛臣賊子給端了? 沈游方執(zhí)起扇子搖了搖:“非也,非也,”他目光落到李庚年身上,悠悠地笑:“前情舊事,還是講開些的好,免得有誤會。” 李庚年:“……?” ——什么誤會? ——跟我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第58章 【給你念孔孟好了】 接下來幾日,一路但行無礙。江上風光極好,沈府的渡船甚大,水行之中不大顛簸,且渡船中船艙舒適,便是夜里也得以好生休息。 此時再沒有折報打擾,亦沒有朝中糟心事情,難得清靜。齊昱覺得好似終于做了回尋常行路人,從船艙的窗洞望出去,不時看見鴻雁南飛,成群從天河翱過,落在江水濤聲里的嗚鳴曠遠悠長,好似將陸上的鼎沸人聲,給隔了三千里遠去。 他收回目光看艙內(nèi),溫彥之正伏在木榻上寫花箋,左手支頭,手指扣在耳廓上,那認真的模樣叫人莞爾。 因這幾日都在船上,沒甚好寫,可估摸著曹不韙臨行前,給溫彥之定了冊數(shù),若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南巡志》之類不定能完得成,故趁此閑暇,溫彥之也想將之前的補一補。 齊昱見他著實寫不出,就走過去抽了他手里的軟碳:“沒有可寫,不寫就是,你摳落了頭發(fā),心疼的是朕,曹不韙還能大過了朕去?就說年初編《國子監(jiān)學》,朕瞧他在坐內(nèi)史府,破事不做兩樁,盡折騰底下人,也是挺得心應(yīng)手。” 溫彥之手里一空,抬頭認真看齊昱:“這句就能記下,你再說幾句?”說罷要把齊昱手里的軟碳再拿回來。 齊昱右手連忙舉高了,嗤地一笑:“好啊,你這呆子還學會訛朕說話了。”隨即也將一干花箋等物歸到另側(cè)去,坐上木榻就抱住溫彥之:“罷了,從此朕不言語,朕只做實事。” 溫彥之被他親了兩口,紅著臉往后縮:“隔壁龔兄住著,上頭還有李侍衛(wèi)。”船艙隔音并不好,現(xiàn)在亦能聽見龔致遠在隔壁,吊著嗓子吟李白杜甫傷春悲秋。 “真覺自古文人多呆子,”齊昱嘆口氣,避過左臂的傷,靠在他旁邊,“良辰美景不困覺,怎還吟詩作賦的,不嫌累得慌。” “你不也讀詩,讀得還不少。”溫彥之盤腿坐著看他,“先人不寫詩,吾輩何處得來讀?” 齊昱長眉一展,頓時起了個念頭,拉他領(lǐng)口靠近自己:“你念首詩給朕聽聽。” 溫彥之皺眉:“念甚么?” 齊昱笑道:“國風的召南,不是有首‘野有死麇’?”想來溫彥之聲音好聽,這念起來更是別有一番銷魂意味。 豈知溫彥之一聽,立即拍手打掉他抓住自己的指頭:“yin艷之句,不足為誦。” “人之常情,到你口中竟是不足為誦。”齊昱也不惱,心道溫彥之果真是清心寡欲的心性,可他卻不是,這一句下,手已經(jīng)拉過溫彥之的腰封解開了,抬手又拉他身上襖子:“那朕念給你聽,朕也背得。” 溫彥之握住他手腕,紅著耳根羞道:“齊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