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究竟要怎么樣?究竟,還要做到什么程度? 溫彥之突然悶悶放下碗。 另外三人都是一愣,龔致遠一邊吸溜了一根苦瓜絲一邊道:“溫兄,怎么啦,你都沒怎么吃。” 溫彥之在齊昱探尋的目光下,擱下筷子,端起瓷碗喝了口茶,又放下,“風寒未愈,胃口不比平常。你們吃,不必管我。”說罷便起身走出了小菜館,到外面井邊石臺上坐下。 薄青的背影罩在梧桐微黃的葉子下,顯得很單薄。 齊昱抬眼瞧著溫彥之的模樣,不知他心里又犯了什么渾。此時雖然沒吃飽飯,甚至還有些餓,這情景下他卻也吃不下去了,便給李庚年使了個眼色,自己放下筷子起身,也走了出去。 溫彥之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卻也沒回頭,就像在入神地想著什么。 齊昱嘆了口氣,默默坐到溫彥之身邊,“溫舍人。” 溫彥之木木地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齊昱又轉回去。頓了頓,又像發現什么似的,迅速轉過頭來看著齊昱的臉,清亮的眼睛眨了眨。 這目光,叫齊昱一瞬怔愣。 溫彥之雙眼里好似從來都掬了一汪山泉,亦或是招搖禾草的湖泊,清澈得不像話,盈盈的,一見了就招人喜歡。這呆子頭發也長得好,烏絲成綢順如緞,玉簪子在頭上一別,倒是清秀也隨意。那一張臉,像是被顧愷之畫在雪帛上,被王昌齡寫在詩詞里,時常是靜默的,甚至有些呆氣,可每當他一笑,好似御花園里桃花杏花都落了滿地,隨風飄起來翻飛在紗紅的甬道里,仿佛還能聞見香氣。 “皇……”溫彥之動了動唇,好像要說話,卻是踟躕了。 可齊昱目光落到他唇上,見那兩抹嫣紅,泛著點點水光。 他只覺得,本來就餓著的肚子,現在好像更餓了。 齊昱喉頭咽下一股熱氣,正要說話,卻見眼前的呆子雙目看著自己,愣愣地低聲說:“皇上,您下巴上有粒蔥。” …… ……什么? 朕……下巴上……有粒……蔥? 齊昱下意識就抬手摸了一把下巴,手拿下來卻什么都沒有。 “你這呆子,”齊昱瞇起眼看溫彥之,“玩兒朕?” 溫彥之定定看著齊昱,唇角勾起個笑,卻叫清秀的臉上多出分邪氣,“也對,皇上也不信微臣。”他忽然伸出手指,指尖在齊昱唇下輕輕一掃。 齊昱只覺那被指尖掃過之處像是走了火龍,忽地一陣燥熱。 卻見溫彥之玉白指尖上多了個細小的綠葉子,更襯得他手指白得幾欲透明了,“這不是蔥,又是什么?”又將那葉子撣掉,“皇上贖罪,微臣又逾矩了。” 可此時此刻,比起下巴上的蔥,齊昱杏眸之中暗流洶涌,心中卻是想起了一些更逾矩的事情。 溫彥之見齊昱忽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不禁一凜。 ——又是沖撞圣躬,又是說皇上臉上有蔥,還給皇上擦臉,也是逾矩得有些過了。 ——生氣便生氣,要罰就罰吧。 溫彥之梗著脖頸,仰起臉看著齊昱,并不退縮。 齊昱再次咽下一口熱氣,此番卻比方才還要guntang,“溫彥之……” 溫彥之不卑不亢:“微臣在。” 齊昱深呼吸一口,英挺的眉目之間盡是隱忍,終究是不能再直視這張臉多一瞬,當即轉過身就往小菜館后面的茅房去了。 溫彥之:“……?” ——為何莫名其妙叫我一聲,就跑了? ——想必是一句話,都不愿同我多講。 哎,罷了。 愁又如何?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或許終究,我便是個多余的人。 念及此處,溫彥之垂頭瞧著手里的竹葉,青綠幽碧,好似云珠春日里做的那件雪線紗的小裙子,在院子里看他做箱籠。他此時便又想起了云珠,心里拔絲似的疼了起來。 云珠,云珠,小叔很想你,你在何處啊? 終究一頓飯是慘不忍睹地吃完了,李庚年見齊昱打外面回來就模樣怪怪的,便也沒說旁的話,只默默結了賬,跟著齊昱往外頭走。 龔致遠走在溫彥之身旁,瞅瞅前面,問他:“溫兄,你同劉侍郎,吵架啦?” 溫彥之笑一聲,真是吵架倒好,可皇上一句話還不愿意同我吵。 不過我又豈敢呢?我不過是個臣子,不過是個罪人罷了。 見他不說話,龔致遠也摸摸鼻尖不愿多問,只道:“我見著劉侍郎是個挺好心的,你們許是有什么誤會。若是治水一事,或然他物,也都是說開了,就了結了,不必各自悶著。畢竟在朝為官,今后抬頭不見低頭見,同僚之間少了照拂,如此也是傷人自傷。”末了,又湊近補了一句:“再者說,劉侍郎官職高于我二人,溫兄你御前得意,也不可太過輕視官場羈絆,需得當心些。” 這些話雖是將齊昱放錯了身份,稱了劉侍郎,可放在當下情景之中,也并無不可。溫彥之嘆口氣,只覺龔致遠說得很是道理,不免拱手道謝:“龔兄肺腑之言,彥之感慨于心,先行謝過。” 龔致遠見此話有用,也是開心,“好說好說,我二人同科出身,本應相互幫襯,我官職過低,幫不了溫兄你什么,只求能說上個話,便也知足。” 此時,溫彥之受了龔致遠悉心寬慰,又覺得幾日來自己慪這龔致遠之事,委實有些不妥當了,不禁略有羞愧。 抬頭又往前看,只見齊昱臨上馬車了卻回過頭來,好似在等著他二人。發覺了他的目光,齊昱當即將目光回轉,兩步進了馬車。 溫彥之頓在原地。 “……或然他物,也都是說開了,就了結了……不必各自悶著……” ——可又怎么說得開? ——究竟能怎么樣?究竟,又能到什么程度? ——他是君,我是臣啊。 ☆、第32章 【呆子的臉】 午后幾人回了昭華山,齊昱留在白虎營中議事,龔致遠陪了溫彥之回寺里。 等齊昱從白虎營中出來,天色已披上晚星。拾了山路走到昭華寺后院時,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溫彥之的臉,和那雙清澈的眼睛隱約浮現在腦海里。 那呆子仰起臉,盈盈看著他……那溫涼指尖劃過唇畔,啟唇一笑…… 齊昱曲起手指敲了敲額間,驅散腦中的畫面。抬起頭來,卻還是不禁往山石后頭看了一眼。 小禪房一列的燈,都熄了。 他嘆了口氣,只好推門進屋睡了。 翌日,李庚年一早起來去昭華山頂練劍,回來的時候天剛亮,將將走到后山石徑里,隱隱約約中竟看見后院有個高大的人影,從井邊提了桶水走進了皇上的大禪房。 就在那人回身來關門的時候,李庚年睜大了眼睛。 ——是皇上! 皇上自己去提水!提水干什么?為何不吩咐我去提?為何提了水還要關上門?洗澡?用涼水?李庚年迅速想起了周公公那半夜的囑托,連忙飛身站到了皇上的屋門外,側耳傾聽。 不一會兒,屋里傳來一陣搓洗布料的聲音……還聽見皇上嘆了口氣。 ——皇上在洗衣服?皇上,自己,洗衣服?邊洗邊嘆氣? ——不是帶了親隨嗎?不是還有我嗎?皇上萬金之軀為何要自己洗衣服?難道不愿清早叫醒我們?難道是覺得叫人麻煩?再麻煩能有自己洗衣服麻煩嗎? 李庚年狐疑到滿頭問號,想得出了神。 就在這時,禪房大門忽然打開。齊昱提著水桶,和面前的李庚年大眼對小眼。 齊昱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 李庚年尷尬:“皇、皇上。”垂眼看見水桶,“臣幫您倒掉!” “無妨。”齊昱略倉促地轉開提著水桶的手,鎮定繞過李庚年,將一桶洗過物件的水給倒在雜草地里,放下水桶走了回來,狀似不經意地輕咳了兩聲。 ——皇上看見我了,都不讓我來倒水?李庚年徹底傻了。 忽然好想知道皇上他在洗什么。如此避諱,莫非……皇上……和我年少時一樣…… 齊昱往屋里走,忽然回過身來,威脅地看著李庚年:“此事同誰都不能說起。”正要轉身繼續走,又補了一句:“特別是溫彥之。” 李庚年愣愣:“哦。哦不,臣遵旨。” 這種事,當然不能說。 齊昱關上門時,李庚年依稀打門縫里望見——禪房外間的椅子上,晾著條金絲褻褲和薄被單。 李庚年慢慢瞇起眼睛點了點頭。 皇上……果然是…… ——尿床了啊。 自古帝王,都有難言之隱,哎。 溫彥之一夜都沒睡好,醒來之后也翻來覆去地想大魚村小菜館子里齊昱的模樣,和當時自己指尖的那抹溫度,終覺煩悶,索性在晨光中起了身,洗漱一番,就和龔致遠結伴走到后院。 和尚們在石桌上擺了兩盤涼拌黃瓜,和一蒸籠饅頭。 ——是有多喜歡吃饅頭。 溫彥之感覺腸胃一陣空曠,好餓。昨天經了菜館的事情,他是整日都沒有胃口,到晚上餓了正想掏百米酥來吃,卻又想起自己百米酥已經給了皇上…… 溫彥之心塞地嘆口氣。 龔致遠轉過頭:“溫兄,怎么,你不吃黃瓜啊?” 溫彥之撇嘴,“吃,我不挑食。” 哎,一會兒還是借廚房的東西做些百米酥,素的也好。 他們剛坐下,齊昱領著李庚年也從禪房那邊走來。 溫彥之仰起臉來看齊昱,眨了眨眼睛,“劉侍郎。”又垂首啃饅頭,夾黃瓜。 齊昱看著溫彥之后腦勺到衣領下那截雪白的脖頸,直覺一股熱血由小腹直貫頭頂,腦中抑制不住地想起了昨晚的迷夢來…… 夢中人纖細白嫩的身段……薄青色的衣衫微濕半褪……羞紅的臉龐……滿室清香旖旎……隱忍的低呼……和那雙迷蒙著霧氣……秋水清淩的眼睛…… 齊昱再度咽下一口guntang的熱氣,用盡全力地隱忍,喉舌之間幾乎都嘗到血腥味。 李庚年在旁邊靜靜注視著自家皇上又泛起微紅的臉,心疼。 皇上因為自己的難言之隱,都無法面對朝中百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