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一半是仇恨,一半是孺慕,而她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有沈逸在,既往病例很快翻出來,院長說了什么蘇紫瞳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從恍惚的回憶中抽離出來,輕聲問道:“什么時候發現的?” 院長一愣:“什么?” “肝癌。”蘇紫瞳重復一遍,睫毛輕輕顫抖,“什么時候發現的?” 院長翻了一下病例,輕聲嘆息:“去年這個時候,擴散很快。” 去年這個時候…… 蘇紫瞳記得,那是端午節前不久,許久不曾聯系的蘇衡打來電話,問她是否還恨他。后來她回家,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怎么可能不恨呢? 蘇紫瞳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搶救持續了很久,接近傍晚,醫生才出來。 搶救室外除了蘇紫瞳、程雪珊還有蘇衡的助理和集團高層,醫生環視一圈:“誰是家屬?”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蘇紫瞳身上,沈逸扶著她站起身:“我岳父怎么樣?” “暫時脫離危險。” 病床很快推出來,送進重癥監護。暫時不能探視,和醫生了解清楚情況之后,沈逸摟著蘇紫瞳:“我們先回去,明天再來。” 蘇紫瞳任由他摟著上了車,這會兒暮色正濃,一盞盞的街燈亮起,她看著窗外緩緩移動的車流,忽然道:“我想回去。” 沈逸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說的是哪。 他一手拉著她的手,微一點頭:“好。” 車子掉頭,駛向城外。 蘇宅里只有周伯一人,見到忽然回來的蘇紫瞳十分驚訝:“小姐,先生還好嗎?” “嗯。”蘇紫瞳低聲道,“沒事,你去忙吧。” 童蔓去世十多年,屋里的裝修擺設翻新過幾次,但大體還是照著從前的樣子,從未變過。所以雖然許久不曾回來,這里卻還是像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一樣。 很熟悉。 蘇紫瞳慢慢走了一圈,把每一間房門都打開,仔仔細細地看。 許許多多的童年回憶都被喚起,她漸漸紅了眼圈。這里是她自小長大的家,可是她的家人都不在了,甚至連她自己,也早早的從這里搬出去。 “瞳瞳……”沈逸蹙著眉頭跟著她上上下下地轉了一圈,好幾次欲言又止。 蘇紫瞳似無所覺,每走一處就講給他聽。 “我以前常常趴在那里睡午覺,有一次周伯沒及時關窗,我被吹感冒了,不肯喝藥。他就抱著我,一直在花園走。” “我小時候喜歡坐在那個窗臺上看花,以前是開放式的,后來有一次我差點掉下去,他嚇壞了,把家里的傭人全部罰了一遍,才用玻璃把窗臺封上。” “那里以前沒有燈,mama住院以后,我一個人在家害怕……” “瞳瞳,”沈逸把她抱進懷里,“好了,你還有我。” 蘇紫瞳把臉埋在他胸膛里,肩膀輕輕顫抖,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恨他。” 沈逸被她哭得心里難受,只能一下下拍著她的背脊安撫,好半晌,才聽到她小聲的哽咽:“我害怕。” 害怕什么,沈逸沒有問,他輕輕吻著她的發頂:“我在這。” 這一晚,兩人住在蘇宅,蘇紫瞳曾經的臥室里。等她睡著了,沈逸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陽臺打電話。 從去年知道蘇紫瞳的情況起,他就一直在暗中調查當年那件事,關鍵線索——童蔓當年的主治醫生卻一直都沒找到。他本來不急,但蘇衡如今這種情況,他不得不抓緊時間。好在他交代尋找的人已經有了消息,具體線索還需調查,但總算有點眉目。 自陽臺回來,沈逸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一回頭,卻發現蘇紫瞳不知何時醒了,正抱著膝蓋坐在床頭。見他進來,蘇紫瞳抬眼看過來。 “睡不著嗎?”沈逸在她身旁坐下。 “嗯。”蘇紫瞳含糊地應一聲,摟著他的脖子吻上去,毫無章法地去扯他的睡衣,“我想要你。” 她大概只是想發泄,但只要能讓她好受點,沈逸并不介意。 他捉著她的腰翻身壓上去,任她予取予求。結束后,沈逸抱著她點了支煙,還沒來得及吸,就被蘇紫瞳奪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頓時嗆得淚流滿面。 沈逸一邊拍著她汗津津的背脊,一邊拿過她手里的煙,有些啼笑皆非:“不會抽還要逞強。” 蘇紫瞳不吭聲,沈逸扭亮床頭的星空燈,輕輕吻她的額頭:“瞳瞳,連我也不能說嗎?” 天花板被映出一片紫色光點,蘇紫瞳大半個身子被他摟在懷里,肌膚相貼,腦袋倚在他的肩上,蘇紫瞳睜大眼睛怔怔看了片刻,忽然開口:“那天我們分開以后,我在路邊看到蘇衡的車,他在接一個女人……” 這是第一次,她打開心底的那扇門,把那個她發誓要隱瞞一輩子的秘密展露人前。 蘇紫瞳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年少時所有的快樂都自那一天終結,所有的痛苦也都從那一天開始。 即便到現在,她也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所發生的一切。 她吻了她心愛的男孩,接著發現心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出軌,彷徨之下去探望母親,又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自己面前。 蘇紫瞳清晰地記得母親是怎么死的,前一刻她還言笑晏晏地說著:“我的瞳瞳十四歲了,mama給你準備了禮物哦。”然而沒到十二點,她還沒來得及看到母親所謂的禮物,先見到了頻死掙扎的母親。 那天護士來送藥,童蔓不愿意吃,蘇紫瞳還和護士一起勸她。隨后不到半個小時,整個醫院停電,空蕩蕩的走廊和辦公室,沒有一個醫生護士。 童蔓死于窒息,藥物刺激胃部,嘔吐物進入氣管和肺部,阻斷呼吸。 整整十分鐘。 找不到醫生護士,她只能一邊哭著一邊用盡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然而還是不行,她眼睜睜看著母親從劇烈痙攣到停止呼吸。 生命那樣脆弱,只要十分鐘,就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那是蘇紫瞳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分鐘。 再后來,她收拾母親遺物時,發現了被她偷偷藏起的日記。 記錄時間大約從三年前開始,那時童蔓還未住院,她詳細的記錄了蘇衡出軌的證據,她是怎么被陰謀地送進療養院,以及蘇衡一次又一次的暗害。 不寒而栗。 蘇紫瞳記得母親每一次發病時癲狂地抓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求:“我沒有病,瞳瞳,你救救我,你爸爸是魔鬼,他要殺了我!” 在那之前,她從未當回事,可是當她真的放在心上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沈逸靜靜聽她說完,煙灰在手中積了長長一截,他怎么也沒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可是,真的就是這樣嗎? 沈逸沉吟片刻,將煙蒂摁滅:“那本日記呢?” 蘇紫瞳有些疲倦地閉上眼:“我燒了。” 沈逸低頭看過來,蘇紫瞳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我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我明知道他……我還是做不到。” 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她從小引以為傲的父親,她一直崇拜的父親,一夕之間,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無惡不作的偽君子。 她要怎么接受? 她難以相信她認識的蘇衡和母親日記里那個狠毒自私的男人竟然是一個人。 可是她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接受,童蔓的死和她親眼所見的出軌已經證明了一切。 然而她還是想著他待她的好,想著他自小給予的溫情,想著她曾有過的十多年的父愛。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把這個秘密深藏心底,承受著母親的夜夜詰問,和自己良心的譴責。 她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 蘇衡才五十出頭,在這個平均壽命越來越高的年代,這個年紀還十分年輕。 可是,他卻已經快要死了。 肝癌晚期…… 蘇紫瞳忍不住想,是被她氣出來的嗎?如果是,那她算不算是為母親報了仇?母親能原諒她了嗎? 蘇紫瞳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沈逸替她蓋好被子,卻怎么也睡不著。他靠坐在床頭,不一會兒,煙蒂就積滿了小小的煙灰缸。 沈逸很想問問她,你當年害怕、迷惑、彷徨的時候為什么不來找我呢? 可仔細想一想,她當時又能相信誰呢? 她當時只有十四歲,現實以最殘酷的方式將她尚未成型的三觀徹底顛覆。恩愛不移的愛侶有可能是處心積慮的劊子手,慈愛而無所不能的父親也只是一個虛幻的表象,而她…… 理智和情感將她撕裂。 沈逸幾乎難以想象,她當年究竟是怎么走出來的。 第五十四章 做好準備 蘇衡此人是本地商圈十分特殊的一個存在,雖說建國以后無貴族,但能站到如今這個位置的,大多還是家世淵源,真正沒有一點背景白手起家的寥寥無幾,但蘇衡還真是個一窮二白,毫無背景的窮小子。 當然,這是在入贅童家之前。 童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一代代積攢下來,到了建國后,童老身居高位,童家在本地可謂是只手摭天,無所不能。大概是權勢太過,連老天都看不過去,到了童老那一代童家只得他一人。童老膝下兩子一女,都資質平平沒有太大建樹。但念著童家地位,想要聯姻的權貴不少。 偏偏童小姐又是嬌慣著長大的,自小養成一副天真爛漫的性子,上學時便和校園里的風云人物蘇衡好上。童老原本不同意,但耐不住小女兒軟磨硬泡,最后終于松了口。 原本是一段不大被看好的姻緣,但兩人感情卻意外的好。 蘇衡長得好,又頗有能力,雖說是靠著童家一手創辦了恒曼集團,但童蔓去世,童老退下、童家沒落以后,他也并沒有忘恩負義,反而在童老去世之后,童家風雨飄搖之際撐起了童家最后的尊榮。 他行事磊落,童蔓去世多年也不曾再娶,反倒是蘇紫瞳的態度讓人頗為不解。 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傳言童家和蘇衡并不如表面看起來那樣和睦,競爭對手不啻以最最惡意的想法揣測人心,編了不少流言作為攻訐恒曼集團和蘇衡的借口。 商圈里對蘇衡的評價向來是涇渭分明的兩極,要么真君子,要么真小人,從沒有模棱兩可的中間狀態。可以說蘇衡此生所有的榮辱都和童家,和童蔓有關。 沈家和蘇家向來走的近,作為童蔓生前的摯友,沈母對蘇衡的所作所為也完全沒有什么可指摘之處。而沈逸……沈逸對蘇衡的印象大多還留在小時候。 兩家住隔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討狗嫌的時候,沈逸幾乎天天惹事,惹了事不敢回家,就跑到蘇家去蹭飯,一點也不拿自己當外人。 那段時間正是集團發展最快的時候,蘇衡幾乎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會每天都回家陪著妻女吃頓晚飯,把蘇紫瞳抱在膝頭,聽她嘰嘰喳喳講著學校里發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仿佛聽著什么有趣的故事,表情既溫柔又滿足。吃完飯他還要回公司,童蔓牽著蘇紫瞳送他到門口,兩人耳鬢廝磨竊竊私語,臨走抱起蘇紫瞳,在一大一小臉上各親一口。 別墅門前的燈火被吹得搖搖晃晃,夜色里,仿佛連背影都是暖的。 即便現在,有人提到童家,嘲笑蘇衡是個吃軟飯的,他也會不卑不亢地刺回去。前些年,某雜志的采訪上,他親口說:“我愛我的妻子,沒有她,沒有童家,就沒有如今的我。” 沈逸怎么也沒有辦法相信這樣一個人會像是蘇紫瞳說的那樣。 蘇衡是在三天后從重癥監護轉到普通病房,暫時脫離危險,但一直沒有醒轉跡象。 醫生會診數次,對此也是束手無策,只十分委婉地提醒道:“請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