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蘇凌悠小心翼翼的上前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大抵活不過今晚了。” 鳴曄似乎松了一口氣,這時才感到身上劇痛傳來,疼得他眼前發黑。 蘇凌悠上前攙住他,忍痛笑道:“下手也太重了些,我還有事想要問他呢?!彼婙Q曄已有些支持不住,趕忙背起他送回了臥房。 二人一身血污,若是讓府內的丫鬟小廝看到非得嚇死不可。 無奈之下,他只好強撐著回去換了身干凈衣裳,這才吩咐小廝去請大夫。 鳴曄失血過多,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粗蠓蛎η懊蟮膰Q曄,他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只簡單的詢問了幾句,確保他性命無憂后,便急急的沖到了蘇文穆的房間。 有些事情,還是需要他親自找出真相。 蘇文穆住在一個獨立的小院中,平日不在蘇家的時候,大門都是直接鎖上,連灑掃的下人都不允許入內。所有人都只道他少年離家,沾染了不少江湖習氣,性子也是格外乖張,再加上他還是蘇家的二老爺,大家也就是無事時嚼幾句舌根,過后就忘了。 不過這可給蘇凌悠帶來了不少的便利,他連避人耳目都不用,直接光明正大的進了屋子。 蘇文穆雖是習武之人,房間布置得倒是風雅,名家水墨依次陳列,花瓶里均是精心修剪后的寒梅,不見半點刀劍戾氣,不知道的,恐怕會把這里當成一個書生的雅閣。 蘇凌悠開始在屋子里翻找,其實他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些什么,只是隱隱覺得,這里肯定會有些什么東西可以解開自己的疑惑。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蘇凌悠本就是簡單的包扎了一下傷口,再兼剛才的動作,傷口早已裂開,失血過多使他眼前陣陣發黑,他腳步虛晃,還沒翻找到一半,便已跌坐在地。 蘇凌悠急忙平復了一下心緒,他緊緊的按住傷口,一點一點的調整自己的呼吸。 絕不能在這里倒下! 已經沒有時間了,他要在最壞的結果到來之前,給蘇顏雪一個交代,同時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蘇凌悠足足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單手撐地,勉強的站起身。 恍惚間,他的目光慢慢的落在一幅仕女圖上。 畫中女子杏臉桃腮,皓齒朱唇,神色卻略顯慵懶,只以輕紗蔽體,隱約能看見玲瓏的曲線。她手持螺黛,端坐在妝奩前,正細細的描眉。 本來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仕女圖,只是…… 這畫中人的眉眼,倒和蘇顏雪有幾分相似。 蘇凌悠眉頭深鎖,一步步走到近前,仔細的打量。 相似確有幾分,但那女子的柔媚嬌態,與蘇顏雪是大相徑庭,況且從她的發髻上看,年歲也比蘇顏雪大了不少。 莫非…… 蘇凌悠抬手將畫取下卷好,急急往回趕。 小院外的回廊上,蘇文穆渾身血污踉踉蹌蹌的前行,他一手扶墻,留下斑斑血痕,看得人觸目驚心。 好不容易來到了蘇顏雪的院子,推門而入,卻看到了早就候在那里的蘇凌悠。 “該死的野種……” “您老還真是嘴上不饒人啊?!碧K凌悠拿出那副畫卷,在他面前徐徐展開。 看著自己的秘密竟被他窺破,蘇文穆恨意非常,只奈何現在已是油盡燈枯之勢,全憑著最后一口氣力在支撐,否則,定要取他性命! “讓開,我要見她。” 此刻的蘇文穆已經不能再做耽誤,誰料聽完他的話,蘇凌悠竟擋在了他的身前。 “我牽累她半生,最后的時刻,希望她不要再被這些所擾、安安靜靜的離開,望您老體諒?!?/br> 一聽他提及蘇顏雪的情況,蘇文穆發了瘋似的撲向他,死死的拽住他的衣領,“都怪你!若不是你,顏雪她怎么會落至如此境地!” 言罷,他狠狠地推開蘇凌悠,“滾開!我要去……” 怎料話還沒有說完,鋒利的匕首破胸而入,直插在他的心臟。 “抱歉,我真的不能讓您見她。” 蘇凌悠反手一帶,噗的一聲,血光四濺,眼看著蘇文穆一點點的沒有了氣息,這才放下心來。 “這么多年,事情也該結束了?!?/br> 那些不能言說的秘密,全部會隨著蘇文穆而消亡。 娘親,爹爹,蘇顏雪,還有這偌大的蘇家。蘇凌悠注定要背負著這一切繼續走下去,一個人,就像蘇顏雪一樣,直到死亡。 臥房內,蘇顏雪醒了過來。 “怎么樣,查清楚了嗎?到底是誰?” “唉……”蘇凌悠輕嘆一聲,淺笑道:“是我錯怪鳴曄了,是二叔派的人。” 聽說鳴曄已經洗清了嫌疑,蘇顏雪暗暗松了一口氣,可也只是片刻,又陷入了憂慮。 看她如此,蘇凌悠稍一挑眉,“放心吧,剛才我已經去求二叔原諒了?!?/br> “那二叔怎么說?” 他雙手一攤,做出一副苦瓜臉,“二叔很生氣?!?/br> “倒也難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連我也覺得突然,二叔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他向來不是迂腐之人,時間久了,定會覺得你才是接替家主最合適的人選?!?/br> “嗯,你說的有理,不過好歹他要派人殺我,我可不打算這么原諒他。待我閑時,非得在他茶里下點瀉藥,也讓他好好遭罪一次。” 蘇顏雪被逗得笑了出來,“那你可要小心,二叔行走江湖多年,沒那么容易讓你得手的,若是被他發現,怕你小命難保?!?/br> 蘇凌悠略做沉思狀,“也是,看來得好好計劃一下,想個萬全的辦法才行。” 蘇顏雪沒有作答,只是大口的喘了一下。 見她略顯疲憊的神色,蘇凌悠斂了那種不正經的模樣,伸手替她緊了緊被子,“好了好了,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養好身體,至于怎么報復二叔,等我們以后再想?!?/br> “以后啊……我好像撐不到以后了……”她聲如蚊吟,可蘇凌悠卻聽得清清楚楚,他急急掩住眼中的波瀾,緊緊握住她的手,卻驚覺,那手猶如寒冰一般,早已沒有了半點溫度。 “我現在還睡不著,陪我再說說話可好?” 蘇凌悠點頭答應,整整一夜,他把在外面聽到的、見到的趣事通通說與她聽,眉飛色舞的簡直像個說書先生,直到天邊泛白才緩緩停了下來。 蘇顏雪枕在他的腿上,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蘇凌悠突然想起了小的時候,那時的她身子差的很,多走幾步都要喘個不停,有時候就像這樣枕在他的腿上,一邊聽他講著各種各樣的故事,一邊靜靜的休息。 伸手替她整理好額前散亂的發絲,他口中喃喃:“這次我不會再逃了,你所牽掛的蘇家我會代你好好的打理,放心吧……” ☆、第十三章 依照規矩,蘇顏雪停靈七日,出殯那天,蘇凌悠一身素縞,親自為她扶棺送葬。 荒草凄凄的郊外,一座新墳靜靜的佇立。 “這是你要的東西?!兵Q曄取下隨身的包裹,遞給蘇凌悠。 “謝了?!碧K凌悠簡單的看了一眼包裹里的東西,“還真快,我還以為會來不及呢?!?/br> 山風呼嘯,夾雜著大片的雪花無情的吹打那座嶄新的墓碑,鳴曄呆呆的看著,一向嚴肅的他,此刻的眼中滿是悲戚。 “你說我這樣做的話,她會不會怪我,畢竟我都沒問過她的意思。” 蘇凌悠一言將鳴曄的思緒拽回了現實,他看了蘇凌悠一眼,繼而轉身離開,臨走前只冷冷的丟下一句:“不會的,她從沒有怪過你什么?!?/br> 看著鳴曄的背影,蘇凌悠輕輕的嘆了口氣,“每次和他說話都累個半死?!闭f完,他不再理會鳴曄,上前一步坐在了墓碑前。 “其實呢……額……”蘇凌悠有些躊躇,不知道如何開口,“這幾天我讓鳴曄準備了點東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br> 直到現在,蘇凌悠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他對蘇顏雪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兒時的玩伴?失散的親人?亦或是…… 他撥開墓前的積雪,用隨身帶來的匕首挖了一個淺坑,然后將包裹中的東西依次拿出,都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兒,還有那只竹蜻蜓。 “想要什么就托夢給我,我好去準備。”他聽鳴曄說過,有次隨蘇顏雪外出,她似乎對路邊攤上賣的小玩意兒很感興趣。蘇凌悠想彌補上那些錯過的時光,只可惜,只能以這樣的方式。 “記得那時玩捉迷藏,總是我躲著你來找,后來離開蘇家也是,我逃了那么多年,你找了那么多年。下輩子啊,你就托生個好人家,乖乖的等我去找你就好?!?/br> “還有……”蘇凌悠轉了個方向,輕身倚靠著墓碑,片刻的功夫,身子便涼了大半,“我記得答應過你,說要陪你一起看雪的。” “以后,每次下雪我都會過來陪你,我保證,一定一定陪你到最后……” 那一世的蘇凌悠半生相思,最終化成了忘川河畔的一縷幽魂,獨守著千年孤寂,只為再見佳人一面。 而現在,他徒勞奔波之苦,傾盡一切找到了鏡花樓,希望能夠得償所愿,只是…… 九兒看著手中的兩張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蘇凌悠的前世情仇、以及蘇顏雪的八字生平,只要把它交到鬼差手中,自然能夠尋得蘇顏雪的下落。 可三日之后,他還會來嗎? 那一日,九兒對他說了謊。 額間的印記中封存著前世的記憶,將它取下,不消一段時間,前塵往事便會忘的干干凈凈。說的好聽些,鏡花樓是為那些執著前世之人消除業障之苦,說的難聽些,不過是替冥府誘世人重入輪回,以維持天道如常。 離開了便是真的離開了,極少有人交出印記之后還會記得回到這里。 九兒不知道主子在何時何地見的鬼差,只是每次把前世生平交到他手中之時,都會格外叮囑:一定要讓鬼差尋到那人今世所在。 都說當局者迷,她也是這局中之人,所以格外理解他們的執念。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她也想替他們完成千年的夙愿。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當九兒再次見到蘇凌悠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和上次相比,蘇凌悠眼中的迷茫更甚,似乎他只記得自己要來這里,至于為什么要來這里、來這里做什么,好像都有些記不清了。 他先是到了大堂,說是要找一位姑娘,這茶樓里只有九兒一個小丫頭,所以小二立馬就想到了她。小二原本就見過蘇凌悠,一聽說他認識九兒,就把他當成了客人,恭恭敬敬的請到了書房,又砌了壺好茶送過來。 可蘇凌悠意不在此,九兒趕到書房之時,他正蹲在那里仔細的研究地上的方磚,敲敲這個,又看看那個,專注到都不知道九兒什么時候站到了他的身后。 “喂!”九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嚇得他渾身一哆嗦。 “別看了,我帶你過去?!?/br> 一路上,蘇凌悠都沒怎么說過話,到了石室,主子依舊一臉淡漠,看不出情緒。三人之中,只有九兒笑瞇瞇的,忙前忙后,不亦樂乎。 她俏皮的眨眨眼,很是得意的樣子,好像在說:看吧看吧,我就說總會有人記得的,這下鬼差送來的東西總算派上用場了。 主子沒有理她的意思,他拿出了鬼差送來的信箋,隨手捻了星火,把那信箋燒成了灰,然后撒到了銅鏡上。 鏡面上一片混沌,內里風云變幻,過了片刻,那些幻象又逐漸凝成了畫面,直至清晰無比。 溪水旁,一年輕女子身著素衣,皓腕凝霜,正滌著手中的輕紗。陽光似乎辣了些,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這時,又有幾個年輕女子過來,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她便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高興的向她們揮手,笑的格外明媚。 蘇凌悠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是誰……到底是誰……”他眉頭緊皺,拼命的想要記起,可始終抓不住腦中的念想。 他小心翼翼的撫著鏡面,冰涼的觸感襲來,他卻遲遲不肯收手,仿佛撫著的正是千百年來朝思暮想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