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啪的一聲,蘇凌悠帶翻了桌上的酒盞,伸手掀起她的衣領,把她拉到近前,“蘇顏雪!你……” 他心中莫名的惱怒,至于為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蘇顏雪依舊沒什么反應,只是輕輕的推開他的手,緩緩道:“當年那一場大火燒了大半個蘇家,你和你的娘親不知去向,從那以后,爹爹也病倒了。” 她試著一點一點的回憶當年的事,“蘇家只剩下我一個孩子,身體不好又能怎樣,除了我之外,沒人能夠接替家主的位置。這么多年,我也累了,你既然身為蘇家長子,自然是要擔起這個責任,家主之位,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蘇凌悠雙拳緊握,過了許久,才緩緩放開。他走到園中,折下兩根花枝,把一根交給了蘇顏雪,“你不是說隨時奉陪嗎,我們再比一次。” “好!”蘇顏雪痛快的點頭答應。 那一瞬,劍雨翩然,花落滿園。蘇凌悠一邊和她對招,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被她逼得招招敗退。可即便如此,他的嘴角卻掛上了一抹笑意。蘇顏雪看的愣了一下,被他抓住了機會,花枝直指咽喉。 蘇顏雪認命的閉上眼睛,等了片刻,卻沒等到意料之中的結局。 “你……” 蘇凌悠依舊在笑著,他似乎心情大好,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花枝,道:“今天不算,我們日后再比。” 說完,他把那花枝丟到一邊,拿起桌上的名冊就要回房。這時,他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悶哼,然后便是酒盞落地碎裂的噼啪聲。 蘇顏雪面色慘白,倒地不起。 那一刻,蘇凌悠心底一沉,下意識的想要沖過去,可卻怎么都邁不開步子。 現在這里只有他們兩個,若是放任她這樣下去,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讓她死,這不正是自己的夙愿嗎,為何要過去救她? 可是這陣莫名的心慌又是怎么回事? 剛剛比試的時候,他曾想了很多很多,雖然想通了一部分,可其他的多少還是有些摸不到頭緒。 至于現在…… 不,不對,自己要堂堂正正的殺了她才是,現在即使她真的死了,也不能算是自己贏了她! 他怔在原地猶豫了好久,還是一步步上前,把她抱起送回了臥房。 夜色漸深,況且他對這里也不算熟悉,無奈之下,只能找來了鳴曄。 看著鳴曄忙前忙后的樣子,蘇凌悠覺得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就在屋子里面來回轉悠。 這是他第一次進來蘇顏雪的屋子,屋子里面格外的整潔,所有東西都是規規矩矩的放在它該放的位置,沒有一絲雜亂。 墻上掛著兩把寶劍,一柄長弓,至于姑娘家用的妝奩首飾、胭脂水粉,蘇凌悠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他幽幽的嘆了一聲,正待去看看蘇顏雪的情況,卻不經意的瞥到了桌上的一個小物件。 是一只竹條編成的小蜻蜓,一端用線拴著竹竿,拿在手里輕輕一晃,小蜻蜓便像飛起來一樣。 是這里孩子常見的玩物,不過這只有點特殊,那只小蜻蜓腦袋上被人畫了一個紅點,所以蘇凌悠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當年乳母給他編著玩的,只是后來…… 床前輕紗半掩,遠遠的看不真切。蘇凌悠遙遙的望了一眼,口中喃喃道:“原來是你……” 彼時年幼,雖然同為蘇家的孩子,但由于娘親的關系,再加上蘇顏雪身體抱恙,所以他們兩個一直都沒有見過。 那天他拿著乳母編織的小蜻蜓跑到花園玩耍,卻遠遠的看見一個倒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比他小上幾歲,小臉蠟黃,也沒什么血色。 蘇凌悠想去叫人,可也不能把她放在這里不管,于是費力的把她扶到背上,背到了最近的一個亭子里。 她好像還有點意識,緊緊的抱著蘇凌悠,口中喃喃的也聽不清在說些什么。蘇凌悠脫不開身,只好留在那里陪她。 過了好一會兒,那孩子總算醒了過來。她怯怯的看向蘇凌悠,小聲的道謝,然后便劇烈的咳嗽起來。蘇凌悠一邊安慰她,一邊撫著她的背。見她好像緩了過來,便問道:“你是誰?怎么會倒在園子里?” 她有些緊張,不停的揉搓著衣角,任憑蘇凌悠問了好久也沒有回答。 “好了好了,你別怕,我不問就是了。”說完,便把手中的竹蜻蜓塞給了她,“這個送給你。” 竹蜻蜓一跳一跳的,立刻就吸引了她的視線,她顫巍巍的接過,囁嚅著問道:“真的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蘇凌悠笑的格外開心,“你回去記得好好養身體,等身體養好了就來找我玩,我叫蘇凌悠,你可記住啊。” 一聽到這個名字,孩子怔忪了片刻,她緊握著手里的竹蜻蜓,試著開口:“那我明天可以來找你玩嗎?” “可以啊!”蘇凌悠也沒有想太多,只是正愁沒有人陪他玩,所以當時就點頭答應,“那我就在這個亭子里等你。” 兩個孩子勾了勾手指,就此定下了約定。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都是偷偷的約在這里玩耍,直到那一場大火,蘇凌悠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第七章 慢慢的,蘇凌悠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那只竹蜻蜓靜靜的躺在桌上,周身格外的光滑,似乎常常被人把玩。蘇凌悠輕輕的握住它,一時間,思緒萬千。 “她怎么會這樣?” 眼看鳴曄那邊已經處理妥當,蘇凌悠來到床前看了看,發現她依舊昏睡,臉色卻比剛才好了很多。 “剛剛我和她比試了一番。” 鳴曄默不作聲的轉過頭,看著窗外的明月,似乎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情緒。許久,張口道:“出來一下,有話和你說。” 蘇凌悠依言來到了外面,這時,又聽他說道:“蘇家已經是你的了,能不能放過她。” “我為何要聽你的?” “當年她還只是一個孩子,根本沒有做錯什么,況且,她已時日無多,我不想她負著你的恨意離開。” “什么?”蘇凌悠大驚失色。 鳴曄從袖中拿出一小瓶藥,神色復雜,“這藥能讓她像正常人一樣的修習武功、打理家事,可也對身體有著極大的傷害,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這么撐過來的。” 心里已經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急急掩去眼中的慌亂,兀自鎮定,道:“告訴我,這些年蘇家到底發生了什么?” 原來,那一場大火過后,蘇凌悠的爹爹就病倒了,眼看著他病的日漸嚴重,蘇家頓時陷入了一片慌亂。 幾個外家的叔伯想要趁機奪取蘇家,無奈之下,只好立蘇顏雪為蘇家的少家主。可她的資質根本不能服眾,只好借助藥物來維持基本的體面。 趁著爹爹還在的兩年,蘇顏雪盡了最大的氣力學會了該學的一切,把蘇家打理的井然有序,讓所有人都沒了借口。 “知道她為什么一直帶著面紗嗎?那天園子里起火,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她沖進了火場,灼傷了臉,若不是被人及時發現,早就死在里面了。” “她和我說過許多關于你的事,她說,認識你之前,她一直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是你讓她知道了世上還有那么多值得留戀的景色,讓她知道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她喜歡你,喜歡了這么多年,尤其是當她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的時候,她說一定要找到你,把蘇家還給你,不論你有什么心愿都要替你完成,就像當初你答應她的那樣。” 蘇凌悠靜默片刻,沉聲道:“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對于你來說或許沒什么用,但是能再見到你,她的心愿已了。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希望你能多陪陪她。” 時值初秋,卻是從未有過的噬骨的寒意。 蘇顏雪真的命不久矣,這對自己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嗎?奪回蘇家、殺掉蘇顏雪,這不僅僅是自己心中所想,更是娘親的夙愿。 回到蘇家前,他曾想過這條路要走的如何艱難,可現在看來,達成目的簡直是不費絲毫的氣力。 應該高興才對的吧,可是為何心底有個聲音在呼喊:這些都不是她的錯,她不應對此負責,她也不應該死。 究竟什么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 他清楚的感覺到,心里的信念竟在一點點的動搖…… 自那以后,蘇凌悠總是下意識的避著她,可是因為日常事務又不得不與她時常見面。每次見面,他都是強裝鎮定,不去看她,也盡量不多說話。一次兩次還好,時間久了,蘇顏雪便發現了他的異樣。 “最近怎么了?” “沒事。”蘇凌悠依舊看賬,頭也不抬的回著。 蘇顏雪愣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又試著問了一句:“武功修習的怎么樣了?” “還好。”又是極其簡潔的兩個字。 見他如此,蘇顏雪也就不再多問。她叮囑了幾句關于賬簿的事,就起身離開了。 眼看著門緩緩關上,蘇凌悠大大的松了口氣。有些事說的明了,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與蘇顏雪相處,可一想到她時日無多,心里卻又有種淡淡的悲戚。 他離開蘇家十多年,這里對他來說變得十分陌生。其實仔細想想,除了蘇顏雪、鳴曄、和幾個貼身的婢女之外,竟沒有誰能和他說得上話的。 苦悶無處排解,憋在心里難受的厲害。 蘇凌悠想起了自己的乳母。他常去看望老人家,也只是和她說些外面的趣事以及自己的近況。他已經沒有剛剛回來時的那股沖動,不想再讓老人家為自己憂心,所以除卻剛見面的那次,之后再也沒有提及蘇顏雪的事。 他猶豫再三,在園子里兜兜轉轉的,最后還是停在了小院門前。 院門半掩,似乎有人在里面。 是蘇顏雪嗎? 她也常常來這里,但從未和他同行。蘇凌悠一時好奇,暗暗的竟想知道她們二人在說些什么,于是凝神屏氣,故意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的來到里屋外面。 “傻孩子,何苦這么委屈自己。”是乳母的聲音。 蘇顏雪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有些事他早晚都會知道的,他肯聽您的,以后……”她只說了一半,似乎想著要如何說下去。這時,又聽乳母說道:“說到底,終歸是他們母子虧欠了你,這么多年,苦了你了。” 什么?虧欠? 蘇凌悠聽的莫名其妙,他怎么也不想相信,這句話竟是從自己的乳母口中說出來的。心里有股子隱隱的沖動,想要直接沖進去問個明白,可理智卻告訴他,應該繼續聽下去。 整整大半個時辰,蘇凌悠都在靜靜的聽著,聽罷卻只能苦笑一聲,心也隨之沉到了谷底。 按照乳母所說,那場大火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娘親。 當年,她嫁到蘇家后,家主對她疼愛有加,可是過了沒多久,卻又娶了一房小妾,也就是蘇顏雪的母親。 蘇顏雪的母親出身名伶,從小跟著戲班走南闖北,見過形形□□的人,自然知道要如何對上一個人的脾氣、討得他的歡心。 漸漸地,他的娘親便受到了冷落,家主去她那里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十天半月都見不上一面。 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夫人她瘋了啊,她想讓老爺回心轉意,竟拿母子二人的性命做威脅。要不是被人及時發現,小公子他、他……” 蘇凌悠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他只覺得好累好累,自從回到蘇家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顛覆以往的認知。 錯的人是自己才對,他默默的想著,要對這一切負責的人是自己才對。鳴曄說得一點都沒錯,她才是無辜的,她被自己牽累了這么多年,到頭來,自己竟還想要殺了她。 真是可笑…… 突然間,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大宅對他來說竟變得十分可怕,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徑直奔向大門,逃似的離開了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