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怎么會是施舍。”蘇顏雪沉吟片刻,繼續說道:“蘇家本來就是你的,這些年我只是代為掌管,現在你回來了,自然是要歸還與你。” 說完,她轉向鳴曄,“自己去刑房領十杖。” 既然是蘇顏雪的命令,鳴曄斷沒有不遵之理。 待鳴曄退下后,蘇顏雪審視了一下他身上的衣物,“去換一件衣裳,天色還早,要喝花酒也不急在這一刻。你出門之前,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去見你的乳母。” …… 這是一處十分不起眼的院子,它位于蘇家大宅的角落,格外的僻靜。 老人家背對門口而坐,頭上花白了大半,身形傴僂,看上去比實際歲數要年長許多。 似乎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老人家輕輕的嘆了口氣,“小姐怎么又過來了,我在這里住的很好,小姐不用記掛。” 蘇顏雪上前幾步,握住了那雙蒼老干枯的手,緩緩說道:“婆婆,今天我還給你帶來了一位故人。” “故人?”她語帶疑惑,“我哪里還有什么故人。” “婆婆見了就會知道的。” 言罷,緩步走出了院子,把這里留給了他們二人。 蘇凌悠面露忐忑,慢慢的繞到她的身前,卻還是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老人家面色黢黑、傷痕交錯,正是被火灼傷之后的模樣。 “這位公子是……” 蘇凌悠在她身側蹲下,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像是抓著自己唯一的寄托,“是我,凌悠。” “凌悠……凌悠……”她反復的念叨著這個名字,眼角卻慢慢濕潤,“原來是小公子,你還活著,真好,一轉眼都長這么大了。” 蘇凌悠也變得哽咽,“是啊,當年陳叔把我和娘親都救了出去……從那場大火中把我們救了出去……” 一聽到那場大火,她的眼中浮現出極大的悲痛。 那一晚,火光映亮了大半個洛城,哭聲喊聲不絕于耳,火舌吞吐之處盡成焦土,所有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好孩子,都過去了。”她像個慈母一樣,伸手輕撫著他的腦袋,“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又是一聲嘆息。 “這些年你們過的怎么樣?” “自從離開蘇家后,娘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好在陳叔會些手藝,靠著做些小買賣,也夠貼補家用的。” “那他們現在……” 蘇凌悠深埋著頭,“已經去了,幾年前娘親生了一場大病,看了不少大夫,可吃了好些藥也無濟于事。娘親走后沒多久,陳叔也走了。” 他咬著嘴唇,緊攥著拳頭,“要不是當年那一場大火,他們一定還會好好的活在世上,蘇顏雪……蘇顏雪……我遲早會殺了她!” 說著,蘇凌悠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通通告訴了乳母,“我不知道她在打著什么主意,不過我既然回到了這里,就一定會拿回我所應得的。” 聽他說完,乳母眼中現出了深深的憂慮,“當年的事情與她無關,何況,她是你meimei,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她不是!她是那個女人和外面男人所生的野種!” “都過去了……”她的神色漸漸黯了下來,卻也只是反復的念叨著一句:“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蘇凌悠緩了緩,這才慢慢的平復了心緒。整整大半天的時間,他和乳母說了好多好多的事,直到月上柳梢,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似乎是因為乳母的事,他表面上依舊對蘇顏雪充滿了敵意,可心里卻漸漸的放下了一些防備。直到兩個月以后,另一件事的發生,讓蘇凌悠徹底陷入了疑惑。 那天在書房,蘇顏雪把滿滿一桌子的賬本全都堆在了他的面前,“這是蘇家所有的賬目明細,以及所屬的田契地契,從明天開始,你上午繼續修習武功,下午過來看賬,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隨時問我。” 蘇凌悠滿腹狐疑的上前翻看了幾眼,發現她說的并沒有半句假話。蘇家所有的產業賬目全都在此,包括茶樓當鋪等等。 他越來越想不明白,蘇顏雪把他帶回來究竟是要做什么。 這時,鳴曄敲門而入,“家主,都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好。”她吩咐鳴曄:“今天我和他去赴宴,你留在這里。” “還有一件事。”蘇顏雪回身,從旁邊的書架上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錦盒,她打開盒蓋,從中取出印璽交到鳴曄手中,“傳家主令,年末報賬時,蘇家各地管事全部要到齊,一個都不許少。” “遵命。”鳴曄看了一眼蘇顏雪,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想了想,還是忍了下來。 蘇凌悠閑閑的翻看著手中的賬本,隨口問道:“誰家的宴席?” “陳家,今日是你外祖父六十大壽。” 一聽到陳家,蘇凌悠面露抵觸,“想不到蘇家與陳家居然還有聯系,外祖父?當年娘親鐘情于爹爹,可他非逼著娘親嫁給一個富賈之子,娘親不從,竟被他趕出家門,發話說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他的六十大壽,我去做什么。” 蘇顏雪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時間差不多了,這件事三言兩語的也解釋不清,等到了陳府,你自然會明白的。” 陳家與蘇家是洛城最具勢力的家族,陳老爺子的六十大壽自然是高朋滿座,和陳家有些關聯的人紛紛來賀,滿院張燈結彩,一片喜慶祥和。 “蘇家家主到~”小廝高聲通報,蘇顏雪這邊立刻吸引了一眾人的視線。 來客中大多也跟蘇家有些生意往來,片刻的功夫,已經有好些個相識的過來招呼。 “這位是……” 在大家的印象中,蘇顏雪的身后永遠都是那個不茍言笑的鳴曄,今天怎么換了個隨從。 看見時機已到,蘇顏雪特意提了聲音,向大家鄭重介紹:“長兄蘇凌悠,前些日子剛剛回到蘇家。” 眾人驚呼的同時,也沒忘私下議論:“蘇凌悠?當年不是死了嗎?” “誰說死了?廢墟里一直沒找到尸體,據說是逃了出去。” “可那一場大火燒了整個府宅,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不過這也是蘇家的家事,與他們并沒有多大的關系,既然蘇顏雪都已經認可,那他們也不好多說,議論了一會兒,話題便又轉到了生意上的事情。 小廝引他二人在主桌落座,蘇顏雪小聲的向他介紹這里每一個人和蘇家的關系,有和蘇家生意上往來的,也有一些對立關系的,讓他一定要好好記下。 過了不久,陳老爺子便在子孫的攙扶下出現在眾人面前。蘇凌悠長的像娘親,陳老爺子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頃刻間,淚流滿面。 蘇凌悠本是個八面玲瓏的性格,雖然心里不情愿,但在這種場合下,也只能陪著笑臉,說了好些安慰的話。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立刻博得了眾人的好感。 席間,蘇凌悠左右逢源。與蘇顏雪嚴肅的性子相比,自然是他更得大家的親近。不知不覺間,眾人對蘇家的關注,已經從蘇顏雪那里,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蘇顏雪默默的退到了一旁,把整場宴席全都留給了蘇凌悠。她看著蘇凌悠推杯換盞,臉上笑意斐然,似乎正是多年前所熟悉的那個樣子。 蘇凌悠忙著和眾人交談,竟沒有注意到她何時離開的自己。他下意識的找了一下,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那一刻,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雖然隔著面紗看不真切,但他清楚的感覺到,一向嚴肅的蘇顏雪,似乎是笑了。 ☆、第六章 那一天的事,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沒有再提。 從那以后,蘇顏雪漸漸淡出了大家的視線,蘇家大事小事基本上都是蘇凌悠在處理。他適應能力很強,頭腦也轉得快,再加上十分會處理關系,凡是和他有過交集的人,都是對他滿口稱贊。 所有人都知道蘇家大公子回來了,上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其中多是一些和蘇家有著生意往來的。他們不會在乎蘇家的家事,不會在乎蘇家的家主是誰,只要能賺銀子就好。 與此同時,若是合作的對象是個相談甚歡的人,更是能夠鞏固雙方的交情。 無論怎么看,都是蘇凌悠更能勝任這個位置。 所以沒過多久,“蘇家家主將要易位”的消息便在洛城不脛而走。 蘇凌悠老早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相信蘇顏雪比他聽到的更早,一時間,心里暗暗的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這真的是她要得到的結果嗎? 若說他一開始不相信蘇顏雪的話,可現在呢? 蘇顏雪做的一切無非都是為他樹立威信、幫他拉攏更多的關系。這樣的話,要不了多久,即使蘇顏雪不想讓位,外部的輿論也會逼得她不得不讓。 心里的信念竟在一點點的動搖。 原來,他時刻所想的都是如何奪回蘇家、如何殺掉蘇顏雪,而現在,蘇家幾乎唾手可得,至于殺掉蘇顏雪,有時他甚至都會忘掉這個想法,直到再次想起,心里又是一陣莫名的惶恐。 惶恐?究竟在怕些什么? 離開蘇家后,娘親幾乎每天都在教導他那對母女是如何的陰險狡詐、要如何報仇雪恨、要如何把失去的一切全都奪回來。 這種深埋心里的仇恨支撐他過了十多年,而當他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竟對娘親所說的那些產生了懷疑。 娘親曾經告訴過他,蘇家家主之位一直是有能力者居之,且不分嫡庶男女。蘇顏雪的娘親想要爭寵,可遲遲沒有孩子,她便在外面得了個野種,可生下來之后卻發現是個女孩。 那孩子不足盈月,身體一直不好,她連正常的生活都需要人照看,更別提修習家主的武功。見繼任無望,她一直心懷不軌,暗暗的想要策劃些什么。直到那次,蘇凌悠的爹爹不經意說出要正式對外宣布蘇凌悠為蘇家的少家主,她居然放了一把大火,想要燒死他們母子。 陳叔算是娘親的陪嫁隨從,一直護在左右,在那場大火中救了他們一命,母子二人這才躲過一劫。 況且他已經見過乳母,她是陪嫁丫鬟,跟著母親到了蘇家,十分的忠心,斷不會因為一點恩惠便依了蘇顏雪。 她應該是知道些什么,可一想起老人家現在那個樣子,若是再提起當年的事,定會讓她格外難過。 蘇凌悠想了想,也只好作罷。 長夜漫漫,寂寥無眠。明天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蘇凌悠沒心思去喝花酒,只能拿著酒壺酒盞跑到院子里吹冷風。 結果很不巧,剛剛三杯酒下肚,就見到了蘇顏雪。 蘇顏雪剛從外面回來,本來是要給他送東西,卻發現他不在房中,問過鳴曄后,才知道他一個人跑出來喝悶酒。 “這是蘇家各地管事的名冊,好好看一下。” 蘇凌悠淡淡的瞥了一眼,卻沒有伸手接下。他把手中的酒盞遞了過去,“離年底還有一段時間,明天再看也不遲。” 看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蘇顏雪便把名冊放到了桌子上,從他手中接過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為何要把蘇家還給我?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蘇家本來就是你的,不過是想替你完成心愿而已。” 他越發不能理解蘇顏雪的想法,“你在家主之位上做的好好的,何苦派人把我帶回來,說什么要替我完成心愿,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殺了你。” “那很好,等你修成書中的武功,自然能夠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