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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為夫后悔了在線閱讀 - 第20節(jié)

第20節(jié)

    遠(yuǎn)處傳來笙簫管樂,隔著一堵一堵青磚灰墻依然飄了進(jìn)來,細(xì)小卻熱烈,比那正午的日頭還要刺眼……

    “葉先生,我走了。”

    “嗯。”

    打開門,走出藥房,白雪瑩瑩晃得莞初一時睜不開眼,臺階下枯樹旁遠(yuǎn)遠(yuǎn)地候著綿月。

    “莞兒!”

    剛要抬步,身后一聲喚,莞初轉(zhuǎn)回頭,房中陰影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莞初靜靜地候著。

    “……記得回去命人把藥煎了。”

    “哎。”

    她轉(zhuǎn)身走了……

    葉從夕站在臺階上,心思像雪地上那一串淺淺的腳印,隨著她遠(yuǎn)去……

    一時人在眼前,一時人走遠(yuǎn),方覺紙上那些墨不過是虛無的浮物,哪里有言語能訴盡此刻心頭掛念……我不敢寫,你可讀得出?

    若非睿祺一番稚語,怎會明白你小小年紀(jì)難耐的隱痛,想帶你從此千山萬水,你卻執(zhí)拗,非要成之夙愿。而如今,他蒙在鼓里,你如履薄冰,曾經(jīng)的安然早已無存,是如何安之如命?

    幸而他有千落,幸而他還尊我為兄,天睿無過,無需為此受難,他不理,不糾纏,求之不得。

    三年,定要護(hù)你全身而退,這不能啟齒的秘密,就讓它像杜仲子一樣永遠(yuǎn)躲過世人,躲過天睿……

    ……

    葉從夕從藥房出來,出東院角門,將將進(jìn)了園子,已是有人在候著。見他出來,齊天睿他滿面笑容迎了上來,“從夕兄!”

    葉從夕未及應(yīng),看鎖著眉頭,齊天睿因道,“你怎的了?可是那丫頭說我壞話了?”

    “怎么老是丫頭丫頭的,她是你的丫頭么?”

    齊天睿挑挑眉,心道她也不是我媳婦兒啊,讓我叫她什么?又道,“她怎樣?”

    “手傷淤腫難消,我給她開了些湯藥。”

    “沒說什么?”

    “能說什么?”

    葉從夕只管走,齊天睿跟著,“我還當(dāng)她委屈死了呢,還不得找你告狀。原是她自己不省事,我?guī)椭€得罪她了。”

    “你倒是個好的!”葉從夕斥道,“她沒提那琴,可我告訴你,那是當(dāng)年寧老爺子親手做給她娘的,輕重如何,你自己掂量。”

    “既如此寶貝,她作何要拿出去當(dāng)?摔了和當(dāng)了還不是一樣?”

    葉從夕冷笑一聲,停了腳步,“這便要問你了。她不做古董,不認(rèn)得老貨,當(dāng)了金鳳也是情之所急,知道補(bǔ)救贖回來便罷,為何會怕成那樣?寧愿當(dāng)了自己亡母的遺物也不敢知會她的相公?”

    “哎,這倒奇了,怎么問上我了?”齊天睿大不買賬,“不是依著你,我難得回府,清清靜靜地讓她一個人過?又要遠(yuǎn)著,還得讓她有事就想得著我,你當(dāng)我是誰,菩薩?遇事想起來燒柱香、抱抱就行?”

    這廝從來都是有理!葉從夕有些恨,“好,不知不罪,可既然落入你手,把金鳳還她就是了,作何要騙她,為難她?身在婆家本就嚇得不輕,你再火上澆油,能不慌張?她自幼就會騎馬,極謹(jǐn)慎,從未摔過,落入你手一日就傷得如此,你還脫得了干系?”

    看葉從夕果然起了火,齊天睿也只好滅了氣焰,“我不過就是想讓她認(rèn)個錯兒,誰知道她這么硬的骨頭。”

    “寧家人日子雖窘迫,卻清高自傲、沒有一個認(rèn)錢的人。她若非無奈,絕不會碰你的金子。何必定要抓著不放,不與寬容?”

    “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從夕兄,她可與你說起為何要這么一筆銀子?”

    葉從夕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樣?xùn)|西遞給齊天睿。齊天睿低頭看,是一千兩銀票,蹙了眉,“從夕兄,你這是做什么?我還缺銀票不成?”

    “你的錢她不會要。這個給綿月,讓她斟酌。”

    齊天睿想了想,沒再言語。葉從夕又將剛才房中寫下的一頁紙張給他,“這是地址,初六那日把她送過來。”

    齊天睿接過來看著上頭不知所云之處,納悶兒道,“這是哪兒啊?不是要在我宅子里么,你要帶她往哪兒去?”

    “去了就知道了。”

    齊天睿低頭將地址與銀票一道收入袖中,心里莫名有些燥……

    ☆、第32章

    初三的家宴前晌迎客,晌午開戲,到了后半晌前輩老人們便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告辭,待到福鶴堂的老相識們都離去,阮夫人便吩咐將東院與園子上的兩處角門都關(guān)了,整個園子就留給那一撥小一輩人。這便愈加放肆,兩臺子戲并一臺,越發(fā)樂得歡實;齊天睿又特意在外頭聘了金陵城最富盛名的鴻德酒樓的大掌勺來應(yīng)場子,席面上不再是中規(guī)中矩的名貴,都是最爽利可口、百味足興的山珍野味,好酒滿斟,推杯換盞,一直熱鬧到夜里。

    起了更,西院園子里依舊燈火通明,笙簫不斷。謹(jǐn)仁堂早早關(guān)了院門,熄燈滅火;素芳苑就在園子中,雖說與水榭隔著湖戲臺子上的戲文還是蕩蕩悠悠飄過來,不得清靜,更有這當(dāng)家爺還未回來,哪有個歇的?水桃和煙翠跟了主子在前頭伺候,剩下的丫鬟們樂得悠閑,由了性子在樓下擲骰子、擺牌。

    樓上四處燈火明亮,銅爐暖暖地?zé)黄∠闫鴿M屋子清香。綿月坐在桌旁做針線,身上捧著寬大的紅綢子,抬頭看一眼,姑娘洗漱干凈,只一身綿綢的中衣兒燭燈底下正仔細(xì)地推敲著信上的字跡,手上的藥棉是今日才在藥房換的,夜里便沒再讓動,熱茶在手邊,燭光暖暈里,小臉略有些蒼白。

    “姑娘,這兩日身子覺著怎樣?”自從手傷了,這綢子便沒法子使了,雖說綿月并不當(dāng)真知道這綢子的用處,可自打跟了過來便每日見姑娘在上頭翻舞,紅綢似有千斤力,身子綿軟如蛇,看著極玄妙,落下來人便紅撲撲的,筋骨皆通,若是有幾日不上,臉色便眼見著發(fā)青。

    “不妨。”莞初握握酸軟的腕子,“已經(jīng)不疼了,明兒就能上。”

    “姑娘,你也早點歇著,二爺那廂不知幾時才散呢。”

    “聽著戲臺子那廂起了《群英會》了,怕是該散了。”

    綿月沒再吱聲,這兩日姑娘難得長了志氣敢給那位爺臉子瞧,可手底下該伺候還是伺候,無一不到之處,讓那爺想發(fā)個脾氣都尋不著由頭,一旁瞧著也是有趣兒。

    主仆兩個又都默了聲兒,專心手下,正是自在,忽聞得樓下吵嚷,綿月起身擱了綢子正要去看究竟,樓梯上通通地奔上了艾葉兒,“姑娘!快去瞧瞧吧!”

    莞初嚇了一跳,“怎的了?”

    “二爺,二爺他喝醉了,喚姑娘,誰也招架不得!”

    莞初趕緊披了小罩衫就往外去,彼時樓下鬧哄哄,只見正當(dāng)?shù)叵履侨吮凰液蜔煷鋬蓚€架了胳膊,既不坐也不走,晃晃悠悠的,身子軟著,頭歪著,兩頰泛起紅暈,醉迷迷的眼睛此刻更似朦了水霧一般,一抬眼就是含情脈脈;唇燒得紅撲撲的,那絲總掛在唇邊的壞笑也變了味道,甜滋滋的曖昧,,平日那冰冷刻薄的棱角被這唇紅齒白的俊模樣生生消磨了去,一眼看去竟是有了幾分天悅的姿色。莞初瞧著,心里又惱又可笑,恨不能即刻有畫師來幾筆把他這德行留下,裱起來,送到他九州行!押一千兩,當(dāng)一千兩,少一分都不行!

    “二奶奶來了!”

    眾人都讓了路,紅秀急著湊到身邊道,“奶奶您可來了!二爺不往樓上去,非叫奶奶下來接他。”

    莞初迎了那晃晃悠悠過去,未及開口,他瞧見她了,推開了水桃和煙翠,“媳婦兒……”

    “哎呀!”眼見這二爺張開雙臂,整個人撲了過去,眾人不覺驚呼!二爺個子高,人雖不彪壯,卻也是寬肩束腰、十分的挺秀,而這二奶奶,身型嬌小,軟軟柔柔,比當(dāng)家爺足矮了一個頭,還不得把她壓趴下?青磚地,一傷可就是兩個!

    丫頭都尖叫著趕去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然撲了過來,山一樣,一時遮著都看不著那下頭的人兒,卻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幼。⌒〉纳砑茏訐沃煌岵恍薄?/br>
    眾人驚詫之余都掩嘴兒笑,只見那爺兩臂環(huán)抱、整個包裹著媳婦兒,可真是打馬虎眼呢!不過是撲過來抱了媳婦兒,哪舍得真壓下去?瞧小夫妻這么現(xiàn)在人前,丫頭們都笑紅了臉。

    旁人看不真,莞初卻接得真,這廝兩腳綿軟,一分力都不肯用,全身的力道都在她身上。此刻軟綿綿的趴著,下巴硌著她的肩頭,那絲壞笑就在她腮邊,酒氣熱熱地、輕輕咬著她,“我就知道……你撐得住……我可撐不得了……”

    莞初輕聲咬牙,“莫在人前出我的丑,當(dāng)心我扎暈?zāi)悖 ?/br>
    他的雙臂越發(fā)緊了些,更倚靠了她,喃喃在她頸窩道,“扎吧……只管扎……”

    這廝醉得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莞初心里十分惱火,卻又發(fā)不得,只得撐著他就往樓上去,見眾人都圍攏來,心里燥,“都別跟著。”

    “聽著沒……”肩頭的人軟趴趴地直起身,醉熏熏的勢氣,“都別跟著啊……誰也不許……上我倆的洞房來……誰敢來,爺……爺我打折他的腿……媳婦兒,咱走……”

    他這哪是醉了?分明是瘋了!莞初氣得狠狠擰了他一把,“啊……媳婦兒輕些……”這廝十分配合地叫了一聲,軟綿綿的,極蕩~漾~,莞初羞得真真是想一甩手走人,可那人卻是黏在了身上,雙臂糾纏,鎖著她的肩頭,哪里掙得開?沒法子,只能拖了走。

    上得樓來,莞初一腳把門反踹上。原先還要在人前撐個面子,這會子只剩了心頭火,拖著他進(jìn)了帳子,一反背,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哎喲……謀……殺……親……夫……”

    看那四腳朝天、爛醉如泥的德行,嘴巴里還不知省事,莞初袖子里的小銀針已是探了頭,在指尖摩挲來摸索去,恨不能即刻把他扎暈睡死過去!只是,針最忌酒,萬一扎出個癱子來還得她伺候,只得咬咬牙忍了,轉(zhuǎn)身出了帳子。

    他可真沉,莞初擦擦額頭的汗,把身上的罩衫脫了,拿起桌上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正要收拾桌上攤開的琴譜,就聽得帳子里頭又出了動靜,“渴……”

    渴死你算了!一賭氣,莞初干脆坐在了桌旁。

    “丫頭……”

    管他作甚?這會子知道叫丫頭了?

    “丫頭……我渴……”

    那語聲啞啞的,極頹喪,莞初想著曾經(jīng)照顧酒醉的老爹爹,人一醉,就像火燒身,身子的水都蒸干了,渴得厲害,若不給他喝水,別耗得起了燥火。只得起身,綿月早已預(yù)備下一壺醒酒茶溫在瓷膽瓶里,倒出來撇了葉子,兩只茶碗來回倒著晾了晾,試了試,還有些燙,又倒幾次才罷了。

    坐到床邊,彎腰將他的脖頸撐起來,看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在她的臂彎就著她的手,貪婪的模樣像個叫渴的娃娃,莞初心里的氣稍稍落了些。一盅飲盡,問道,“還要么?”

    他搖搖頭,莞初正要放開他起身,他忽地抬起了頭,四目相接,那么近,近得他眼中的紅絲都清清楚楚,依然泛著醉意朦朦的水霧,可那眼神卻如此清晰,莞初不覺一愣,“你……”

    “叫了兩聲媳婦兒就惱了,嗯?”

    他啞著語聲,含著笑,唇依舊紅,,又似那日給她戴金鳳的模樣,莞初恨,“誰讓你耍酒瘋!”

    莞初放手想走,卻被他一把攔腰鎖在懷中,莞初正是要掙,他并未用力攔,只兩指輕輕捏著她尖尖的小下巴,開口,膩在喉中的語聲幾時在她唇邊,“你那葉先生不讓我叫丫頭,我叫媳婦兒,他不依,你也不依。那你們說,我該叫什么?”

    莞初蹙了蹙眉,“我沒名字么?”

    他笑了,“那多生分?虧了咱倆這一個鴛鴦帳下的情分。”

    聽他說著又生了將才不正經(jīng)的德行,莞初要掙,被他輕輕握了腕子,目光近,近得到了她眸中,仔細(xì)地瞧著,紅燭之下又似那日的清水芙蓉,啞聲道,“丫頭,我怎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在哪兒?”

    莞初微微一怔,沒動,任憑他看……

    他瞧了好一會兒,皺了眉,又解開,終究搖搖頭,轉(zhuǎn)而笑了,“你瞧你那天把自己畫的,小鬼兒一樣,難看死了!我已然答應(yīng)了你的葉先生,你還費(fèi)這個事做什么?怕我舍不得,不給他了?傻丫頭,十年前,你娘走之前就把你給我了,就像銀票子早早握在我手里,那銀子不管在誰懷里捂熱了,到了兌票的時候,都得還給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莞初輕輕撥開他的手,又被他握了,“怕不怕我不給他?嗯?求我一個吧,嗯?”

    莞初不做聲,也不起身,只覺那紅燭紅帳,悶悶的……

    “不求我,我可霸著了……”

    看她寡白了小臉,他心滿意足,倒頭睡下,起了鼾聲……

    ……

    遠(yuǎn)遠(yuǎn)的譙樓上打了四更,窗外起了風(fēng),不見冬日的凌冽,綿綿的,悉悉索索。他大張著手腳,沉沉睡在夢中,守著他,莞初守在床邊熱水?dāng)Q了手巾給他擦著額頭、手臂,解著酒熱,心思遠(yuǎn)遠(yuǎn)地去,去到那十年前黃嘴丫兒都未消的時候……

    ……

    成化二年,六月。

    新皇登基之初,廣開科考,江南鄉(xiāng)試僅杭州一地就招來了數(shù)百生員。考場設(shè)在杭州府院并幾處書院,早幾日主審的江南主考官就入駐此地。

    考鐘一響,不一會兒,從府院后墻翻出一個人來,十五歲的少年,朗朗俊秀,卻是一臉促狹的壞笑,緊著跑了幾步,轉(zhuǎn)入小巷子,折轉(zhuǎn)幾回,返回到主考官公事的衙門后院。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河邊垂柳成堤,少年十分愜意地躺倒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日頭從柳葉縫隙里淌下來,映著那張年輕俊美的臉。

    每次老爺來主考都帶了他來受罪,這已是第二次逃考,只待那鐘聲一響,折轉(zhuǎn)回去,一張白卷早已鋪好在桌上,三個大字把考官公子的名字表得清清楚楚。

    少年正自悠閑,忽覺身后有動靜,支起胳膊肘回頭一瞧,樹底下坐著個粉粉的小人兒,四五歲的模樣,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一身粉嘟嘟的。少年正要問你是哪個,從哪兒來,就一眼瞧見那張小臉上紅彤彤抹得亂七八糟,驚道,“哎喲,你那臉上是什么?”

    小丫頭也瞧見了他,怯生生道,“……胭脂,胭脂花花。”

    少年起身走了過去,才見小丫頭手里一個胭脂盒子,里頭有胭脂膏,還有將將研碎的胭脂粉,這便涂得滿頭滿臉。不覺咋舌,“難看死了!跟小鬼兒一樣,趕緊去洗了!”

    小丫頭忽閃忽閃兩只大眼睛,“哥哥……”

    “水在那兒,趕緊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