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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為夫后悔了在線閱讀 - 第18節

第18節

    齊天睿正暗自惱火,那主仆兩個已然起身往簾帳里去。想來是要更衣上藥,齊天睿只得候在外頭,守著銅爐,熱得燥,得了得了,還計較什么教訓?什么安置?只等她出來開口,他便把金鳳給她就是。

    齊天睿最不喜這種失了盤算的感覺,一旦無措便頭疼。

    過了一會兒,主仆二人走了出來,褪去了騎馬裝,她又換了昨日房中的綿綢中衣,上頭罩了一件水紅薄襖,左臂放了下來,只是不能隨意。兩朵小發髻隨意攏了攏,把散落的頭發都扎了上去,腦袋上亂蓬蓬的,小臉上倒清凈了,并無傷。

    見綿月去倒水,齊天睿甕聲道,“不能用熱水,換冷水來。”

    綿月猶豫了一下,將一旁的冷水盆換了上來。正要抬手伺候,卻見那位爺已然走到姑娘身旁,托起胳膊給她挽袖子。

    她木呆呆的,一句推脫也沒有,只管盯著他的手和自己的袖口。

    “事辦得怎樣了?”

    “嗯?”她似沒聽懂,仰起臉瞧著他。

    齊天睿蹙了蹙眉,“粼里,你不是回娘家了?”

    “哦,”她趕緊點頭,“多謝相公惦記,家里都好。”

    說罷,她轉身把手浸入冷水中,連多一句可問的話茬都不給他留下。齊天睿有些憋悶,這是怎的了?都摔成這德行了,狼狽不堪,這丫頭除了有些發呆,莫說絕望,連點凄然的顏色都不見。難不成她是后來沒法子了,去見葉從夕?不能,若當真如此,石忠兒早該進來稟報才是。

    原本齊天睿早吩咐人預備了熱熱的浴房并驅寒的姜湯,此刻這身上的傷見了血,什么都不論了,洗了洗臉便罷了。綿月端了飯菜上來,許是心疼她主子一天沒吃食,又是飯,又是粥,小菜、點心,滿滿一托盤。未曾傷筋動骨,倒還不耽誤吃,包著藥棉的手掌肥嘟嘟地托著小粥碗,一手劃拉,笨笨的吃相甚是滑稽。

    齊天睿在一旁瞧著,不知怎的將才生出的些許憐惜之心竟是越看她越堵成了氣,這丫頭死硬!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此刻還能屏得住,明日一早就是祭祖,他不信待到夜深人靜,就剩下她和那不見蹤影的金鳳,她還能不開口!

    綿月收拾了碗筷,又鋪了床,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床邊高幾和桌上的燈燭,紅帳掩映,兩人之間再無旁阻,避無可避。看她半天不往帳中去,只在桌旁擺弄那摞紙張,終是露出異樣,齊天睿自顧自洗漱罷,邊解衣袍邊隨意道,“明兒祭祖,早點兒歇。”

    “相公你先睡,我還得一會兒。”

    “你又要做什么?”

    “抄經。”

    “什么??”

    “年夜祭祖,各房都有,我昨兒沒抄,今兒已經晚了。”

    她的語聲甚是安穩,像是一件極平常的瑣碎,只留齊天睿解了一半衣袍,竟是愣在當地。這廂尷尬,她根本不見,只管坐得端端正正,包著藥綿的手扶著硯臺,一手研磨,亂蓬蓬的頭發底下一張小臉干干凈凈、好是平靜。

    齊天睿不能信,已經敲了三更天,五更就要起床祭祖,她還有心思抄經??這般篤定,她定是已然有計較!難不成她終是敲開了九州行,從伙計口中得知了金鳳下落?若果然如此,這會子哄他睡下,才好動手找那金鳳?看丫頭,清清靜靜地抄經,絲毫不見半分雜念,誰人能裝得這么像?

    她咬死了牙就是不說,連她明日將如何計較他都猜不出,齊天睿一旁看著,心里忽地一股子邪火,才明白為何閔夫人能常被她氣得風儀全無,丫頭這副不與任何人計較的模樣真是看得人咬牙,一點子憐惜之心已蕩然無存,恨不能立刻迫著她哭得鼻涕眼淚,跪地求饒!

    怎能就此敗給個這么小丫頭?好,既然你有主意,爺不妨就等著看,看你明日如何在眾人面前出丑!齊天睿一把解了衣袍扔到架子上,只管自己上了床。

    ……

    窗外又起了風,吹落房檐的積雪,夜這么靜,竟是聽得到撲簌簌的聲響。

    帳簾落下,燭光照過來,裹著薄襖那身子依然細細的,肩膀倒端得平正,低著頭,黏濕的發已然干透,小發髻抓攏不住垂下來,絲絲縷縷,帳簾上的影子好是清晰。

    丫頭抄得仔細,半個時辰過去,他在帳中早沒了聲響,可她莫說起身尋什么東西,就是一口茶都不曾碰過,果然是在趕經。齊天睿看著看著,忽地想明白了,對啊,明日祭祖最當緊的是什么?除了合家子到齊,最當緊的就是孝子賢孫們手抄的經文,怕是比那撐場面的金鳳還要在老太太跟前兒得臉。抄不完,她哪來的功夫想那金鳳?

    齊天睿起了身,走到桌旁落座,另取了紙筆,蘸墨。

    “相公……”

    “我也抄,快些。”

    “不必了,我自己……”

    “行了!”

    第二夜,燭燈下又是兩人的身影,只是這一回,無人問,無人言語,筆下飛快,一樣的蠅頭小楷,刷刷而過。佛經的道理不知幾何,只這心思都是十分的誠……

    遠遠敲了四更,經文抄畢,小心地吹干,收攏,莞初又從頭數了幾遍,一篇不少,這才放下。

    齊天睿躺在床上候著,頭枕著雙臂,毫無睡意。不到一個更次了,她再不說,就一切都晚了。雖說也恨她不知好歹,不如就讓她出一次丑,可齊天睿此刻心里頭于那金鳳、于祭祖早已不甚在意,仿佛一門心思要一件東西,費盡心力籌劃,到最后已然忘了初衷幾何。

    此刻,只想等她開口。

    她褪了薄襖兒,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一只小貓兒一樣蜷縮在了床里。

    她閉著眼睛,絨絨的雙睫小蒲扇似地臥在蒼白的小臉上,安安靜靜的。她沒睡著,卻也不肯看他。

    外頭的小時鐘一點一點的,夜在走,眼看著天就要亮了,齊天睿長長噓了口氣,轉過身對著她,輕聲道,“丫頭,”

    “嗯,”

    “你今兒是回粼里了么?”

    小蒲扇微微一顫,沒吭聲。

    “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

    “我……”她輕輕睜開眼睛,朦朦的紅燭映在清澈的琥珀中,點點的。“把老祖兒傳下來的金鳳丟了。”

    這么便宜,她就說了,說的毫無波瀾,只是語聲輕,有些無力。

    她不再掩飾,齊天睿略心喜,“丟了?丟哪兒了?”

    “不是丟,是當了。前幾日我等銀子使,不認得那是老貨,就給當了,今兒想去贖,不曾想那當鋪被別家盤下。”

    “哪家?”

    “不知道。我都問了,人家都不認。”她輕輕嘆了口氣,“許是,碰上卷包會的了。”

    她認了,自己這一日的奔波,仔仔細細,她盡了力便認了,瘦小的肩膀獨自扛,竟是一丁點兒都不曾想到借力,哪怕是自己相公的力。齊天睿不覺咬咬牙,又沉了聲道,“我倒是有銀子,只是那東西可買不著。”

    “嗯,我知道。”

    “那明日祭祖,你打算怎么著?”

    “不能怎么著。”

    “不怎么著?不怕老太太問?”

    “怕。”她輕聲應下,“不能就這么讓老太太瞧見。我想著明兒一早去跟咱們太太說,討太太的主意。”

    “討太太的主意”……她分明知道這一去,“太太的主意”就是謹仁堂的家法,可當著他的面竟是一個字的怯都不露。清清凈凈的,無奈的乖巧,這模樣若果然是裝出來的,也讓人信得心甘情愿。怎能不惱,明明是她不知好歹,窮瘋了把家傳的金鳳拿去當,此刻怎的竟是他生了愧意?

    “不怕挨板子?”

    她抿了抿唇,“怕。”

    混賬丫頭!齊天睿恨聲在心里罵,既然怕,你開口求救啊,說相公我做錯了,相公你救救我啊,開個口會折了你的壽啊??!強壓了火,悶聲問,“明兒一早自己去?”

    “嗯。”

    “睡覺!”

    并未覺出他語氣的暴躁,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

    天快亮了,齊天睿有些頭疼,睜眼看著帳頂兩只比翼雙飛鳥,并非比翼,一前一后稍稍錯開,方可追隨……

    轉回身,手臂搭在外頭,丫頭竟然睡著了。欠身去給她蓋被,不當心碰了她的手臂,丫頭不知覺地縮了一下,弄疼她了……

    小臉近近的,鼻息輕輕撲在他臉上,蒼白的臉頰不見了平日的粉嫩,他抬手未及,一顆圓圓的淚珠兒滾著燭光落了下來,輕輕接住,涼涼的,滑入掌心……

    ……

    天將朦朦亮,莞初一激靈醒過來,身邊已經沒了人,騰地坐起身沒防備手支了身子,“嘶!”疼得咧嘴。

    顧不得許多起身下床,出到帳簾外看看時辰,還好,不曾誤下。這便趕緊洗漱,衣裳依舊換了平日的,穿戴齊整,坐在妝臺前,將將梳好頭,就見簾子打起,莞初扭頭,那人走進來身上竟是成親見禮時大紅的喜服。

    “今年是咱們成親頭一年,福鶴堂傳話過來讓咱倆穿喜服過去。”

    “哦,等我從太太房里回來再換。”

    他未言語,走到她身后看著鏡子里的人,莞初正不解,見他彎腰,手中忽地多了什么輕輕插在她發間,金燦燦的鳳凰就此飛上了梢頭……

    莞初木呆呆地看著,一時云里霧里不辨其蹤,耳邊的聲音似那日輕輕哼出的經曲,“盤下萬家當鋪的是九州行,當家掌柜的,就是你相公我。”

    ☆、第30章

    大宅門里的年節與小家宅戶一樣,祭過祖宗后,就是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老太太好熱鬧,這幾日更不約束,分門分院的任憑他們鬧騰。下人們哄著磕頭討主子賞,有頭有臉的管家爺和mama們也擺了架子受孝敬,到處都是討賞的吉利話。翰林府里難得放得寬,當職的時辰減了一半,不當職的都窩在炕上明著面兒地玩牌賭錢,吆五喝六。

    正好下了幾日雪,房檐枝頭,晶瑩的雪景應著賞花樓的紅墻,十分養眼。

    齊天睿好戲不好牌,一年到頭也就這兩日能聽聽家戲里女孩子的唱,本是想一壺好茶就能消遣,可應著過年丫頭們便也放肆,直拉著二爺推牌擲骰子。倒不是與他怎樣親近,只是這些丫頭大都是從謹仁堂撥過來,都知道這位爺每次回來過年都將石忠兒帶進二門,那小廝背上沉甸甸一個褡褳里都是銅錢串子,這就是撒錢來的。要是賺得好了,可是比過年府里的打賞要多出好些。遂莫說是素芳苑,就是閔夫人跟前兒那些成日伺候吃齋念佛、清心寡欲的丫頭們也往這邊兒跑,不把這一袋子全撂下,斷不能依了他的架勢。

    可巧的是今兒初二原本該女婿上門的日子,可寧家來信說寧夫人家老太太欠安,一家子回了無錫過年,這便更空出了二爺二奶奶。一大早丫頭們就張羅著起灶烤rou、吃酒行令。南窗下的暖炕上擠了一滿炕人,嘰嘰喳喳都圍著二奶奶。齊天睿在一旁瞧著,喝茶吃點心,甚是悠閑。

    莞初何曾見過這陣勢,平日里不咸不淡、面兒都認不全的丫鬟們都跟她這般親近,若不是之前秀筠提醒,她哪里知道還得換錢來支應場子。此刻手心攥了一把子汗,倒不是心疼錢,是她統共就從綿月那兒挪了幾吊錢來,想著有個意思也就罷了,可瞧這架勢,一人一串都不夠。一慌,手底下更砸,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錢匣子就見了底,丫頭們卻才將將起了興致,大冷的天一個個說啊笑的,熱氣騰騰。

    一張小臉燥得紅撲撲的,平日那得意的小渦兒僵在唇邊,瞪大了眼,清澈的琥珀里頭全是銅錢。齊天睿瞧她rou疼得直吸涼氣,心甚慰。丫頭長志氣了,已經連著兩天不理他。一場金鳳的小風波,把丫頭給傷著了。自己也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沒等得人家求一個字,就親手把金鳳給她戴上了。想爺從小到大何時給女人梳過頭?豈料這折下腰、賠了笑的頭一遭竟是一丁點好兒都沒得著,還把人家給氣得小臉煞白,起身瞪著他,小牙緊咬,袖子底下那只胖手怕是也握緊了小拳。齊天睿倒不介意離得近看那兩只漂亮的琥珀,淺淺得透明,深深不見底,只是當時小鼻息喘喘的,一股子勁頭像是就要跳起來咬他一口,齊天睿沒躲,想著真要跳起來多少有趣,可她到底沒有,推開他,走了。

    祭祖的時候,他兩個算是新人被叫到了老太太跟前兒,不巧她正是站到了老太太右手邊,想著她的手傷,齊天睿暗下拉了她換,竟是被甩了手,好在沒人瞧見。日里在人前也罷了,夜里回到素芳苑,莫說是像那前一日一口一個相公地往他跟前兒湊,就連從前假模假樣的敷衍都不見,看也不看他一眼,伺候洗漱的時候都不抬頭。那神情冷淡得像一小塊硬邦邦的冰,齊天睿看著惱人,真想一把把她撥拉開訓斥幾句,可昨夜那一顆淚還握在手心,到底沒動。

    第一次,頭一顆,睡夢里悄悄地落……

    金鳳事小,丫頭卻實在擔當,小肩膀硬得讓他這大男人都有些招架不得。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難,難的是窮途末路依然竭盡全力;一敗涂地,不悔,不怕,安之宿命。佛理道,盡力方能隨緣,丫頭不見得參得卻做得到。想那一夜,四面碰壁,走投無路,傷痛之下怎不頹喪?竟是還能記得經文未抄,一盞小燭,盡心盡力,顧此并不失彼,大將之風,又怎不難得?

    六歲失娘,隨父漂泊,如此靈透又安然,不知是怎樣長成……

    一點子小脾氣么,他還受得。只是暗下問艾葉兒,才知道那天她出去帶了贖當的包裹,從馬上摔下來把她娘臨終前留給她的琴給摔裂了。斷琴被她收進柜子里上了鎖,齊天睿想著此刻就是萬兩黃金也買不得傷心,從此,他罪惡滔天。

    夜里,鴛鴦帳下,他不睡,她就不睡。閉著眼睛假寐,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但凡湊近些,那小蒲扇就顫,想來那銀針又是給他預備好了。她不能理他了,雖說也不常在,可這日子過得他不能連自己的家也回不得,總得想點法子……

    一盞茶的功夫二奶奶就被贏空了,丫鬟們興致正濃如何肯依,莞初額頭冒著汗,滿面通紅,被人擠著想抽身都抽不得。

    眼看著二爺起了身,眾人更是哄吵了起來,嚷嚷著要二爺給二奶奶續本錢。莞初抬手蹭了蹭額頭的汗珠兒,越覺尷尬。齊天睿到跟前兒,彎腰,一雙眼睛笑瞇瞇地瞅著她。眾人圍攏,莞初躲也躲不得,他的目光比這房中的燥熱還讓人難耐,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忽見他抬手,從她發間輕輕摘下一只晶瑩剔透的青玉簪子,叮當一聲落入那只空匣子。

    這可是二爺親自從九州行的老貨里頭挑出來放進彩禮的,丫鬟們一陣驚呼,而后都骨碌滾著下炕,四下跑去捧了體己出來要跟二奶奶換。

    留下這一攤子熱鬧,齊天睿獨自出了門往謹仁堂去。

    閔夫人將將歇了晌起來,娘兒兩個一道炕上坐,說起初三的宴請。閔夫人問今年這上頭怎的又多了韓儉行一家?老爺在時就不大來往了,何必多此一舉?齊天睿回道,帖子其實是下給韓榮德的,畢竟小時候在一起玩鬧過幾年,如今在外頭常碰頭,他又跟天悅十分相熟,府里也常來常往,這么多一個也不多,少他一個還說不過去了。

    閔夫人聞言沒再多問,只囑咐他說天悅開了春兒去應院試,該是十拿九穩,之后就要往府院里去做監生。明兒來的人里頭有幾個老爺在府院的舊友,記得帶著天悅認認師傅。

    齊天睿不以為然,只道天悅讀書這么多年何不直接去應鄉試,何苦非要做監生?每日里讀書,活耗著。閔夫人道,方姨娘也是讀書人家出身,只說天悅讀書不上心,鄉試若不中就難辦了,作了監生,往后好歹大哥天佑能帶著謀個差事,不算逾例。

    齊天睿問大伯大伯母怎么說?閔夫人撇撇嘴,天悅的事你大伯母怎會cao心,還是咱們惦記著些吧。

    齊天睿想了想,點頭應下。

    娘兒倆吃了盅茶,齊天睿又道,“初六在我宅子里有一桌酒,都是至交,成親的時候沒趕回來,這回要一并帶了夫人賀,到時候我帶了莞初過去。”

    “哼,”閔夫人冷笑,“她算哪門子夫人?一副笑臉兒,死硬的骨頭,心眼兒里頭一句實誠話都問不出來,不知是怎么教養的!原先我管著倒罷了,你又說要放著些莫太緊了,這一放,在這府里頭緊閉著門還惹出閑話來,頂著個正經二奶奶的名兒,有什么都是往咱們娘兒們身上惹。這要再帶出去,還不張狂?臉面和門庭就都敗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