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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為夫后悔了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他……幾時笑了?還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雙頰泛起了酒氣,紅暈迷離,看著她愣神兒,他一側身,單肘支了,沖著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

    莞初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這是叫她自己躺過去么?那一臉醉朦朦的笑似有若無,風流極致,像是他兩個早有前緣,更像是篤定了她的輕佻,沒有了鳳冠的遮掩,只這目光便輕薄得她無地自容……

    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錯了手,種種情形都想遍,想過他冰冷,想過他貪婪,想過他莽撞,想過他大醉而歸,卻怎么都沒想過竟是如此風流篤定。這么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羅網”,而她,正像落在那網羅里的雀兒,依舊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腳,卻飛不了……

    一只呆呆的小兔子,這一張撣去脂粉的臉慎得慘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燭光透亮照進那怯生生的心底。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這么怕,豈不有趣?喜宴之上,齊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飲自己的喜酒,此刻這洞房花燭,若再不消磨一些,豈不冤枉得緊?

    正琢磨著,卻見那人兒竟是自己挪了腳步,未待他驚訝,她已是來在床邊輕輕沾了個邊坐了。那雙眼睛倒不如身子自如,瞪圓了一動不動的,不管腳下如何,目光一刻都不曾離了他。齊天睿覺著有趣,禁不住眉目笑容滿溢。

    她又往床上挪了挪,兩人此刻只剩半個身子的距離,齊天睿心下越笑,也往她跟前兒蹭了蹭。她轉過身,端端正正四目相對,那眼睛竟不似將才的呆怔,此刻湖水悠悠潺潺,淡淡的青藍如此清澈,紅帳遮掩著紅燭在這湖水上薄薄蒙了一層云霧,慢慢靠近,那水波迷離似夢中仙境直逼了他來。寬大的喜服好是不便,挪動著便曝出雪白衣領、雪白的脖頸,紅燭里蒼白的臉色竟是微微涂抹了紅暈,小嘴嘟嘟十分乖巧,齊天睿挪不開目光,細細端詳,尋著將才那小小的渦兒……

    她俯下身,淡淡的女兒香裊裊婀娜將人包攏,防不及防,彼此換著氣息,已似親近得肌膚相膩……

    眼見她的手伸了過來,齊天睿正要抬手接,不知怎的,忽地四肢松軟,醉意襲來,她的小臉這么近,絨絨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怎么整個人越來越模糊……

    他睡了……

    莞初泥塑一般,四肢僵硬,這么近,能嗅得到他熟睡的鼻息……

    劍挑濃眉,長長的雙睫凹進眼窩,越顯得鼻高挺、臉廓分明,不見眼中戲謔的神色,只見那唇寡薄,淡淡的紅暈。富家公子,竟不是嬌養的細白,究竟是如何經得了風霜,顏色陰沉凜冽,只這眉目清俊之中邪頑不恭,遮掩不住的風流,不愧久聞大名的風月公子,只此刻,沉沉入夢,修長的身型毫無反掙的力氣,安靜如初生的娃娃……

    她手下的銀針竟是不知該怎么拔//出//來,哆嗦著,一點一點依舊敲著他的xue位……

    ☆、第13章 馬失前蹄

    ……

    這一覺,睡得四肢癱軟,頭疼欲裂……

    日頭高懸,滿屋子遮掩出紅彤彤的光,眼皮卻似千斤重抬也抬不動,齊天睿瞇了眼縫,只見喜帳半掩,自己臥在花團錦簇的鴛鴦被里,身旁一只空空的鴛鴦枕,想扭頭,脖頸硬得發澀,目光恍惚,眼前一切都似酒中幻象,恍恍不真……

    回想昨夜,竟是除了她那認真吃果子的小模樣再記不得什么。想起身,骨頭都像浸酥了,渾身酸痛,咬牙硬撐了坐起身,天旋地轉,此刻齊天睿只覺自己是當年西北遇匪遭人暗算,狼狽之極。難不成是昨夜酒太多?不該啊,早早兒就被人勸得離了席,莫說醉,就連平日一半的酒量都不曾及,正苦思不解,忽地身上一陣涼意,低頭看,嗯??赤//裸的胸膛擁在暖衾香蓋之中,旖旎春//色,這形狀與這洞房花燭竟是十分地……應景兒,幾時脫得如此干凈??齊天睿猛一驚,趕緊掀被,果然全身精光只留了褻//褲。頭像炸了一般,重重地砸在枕頭上,狠狠一拽被子,忽地摸到了什么,滑滑地,拿起來,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綢子,殷殷鮮紅的血……

    近在眼前的貞潔布,齊天睿瞧了好半天才回了神,腦子里電光火石恨不能將前生后世八百年都想個清楚,牙咬的嘎嘣響卻是罵不出口,端端氣笑了,這可真真是滑天下之稽!打了一輩子鷹反被雛鳥啄了眼!七尺男兒,抖盡威風,只這一身酸軟的痛,真真銷//魂!好丫頭,你有本事強了爺,還留褲子做什么?!不脫干凈怎的染你那白綢子,真真是好大的能耐!想起當時她怯生生爬過來的模樣,直恨得牙根兒癢!

    “來人!”

    簾子外頭立刻脆生生應道:“二爺,”

    “滾進來!!”

    這一聲怒喝嘶啞得仿佛破了喉嚨,簾子外頭托著銅壺水盆的煙翠和紅秀狠狠打了個激靈險是沒摔了手里的東西,她兩個也算是府里數得上的大丫頭,老太太親自挑了來伺候新人,多少場面都見過,怎的想得到這花燭夜新起的人哪來這么大的火?不敢細想,趕緊挑簾子進來。

    從未伺候過這位家門外的爺,平日也不過是遠遠瞧一眼,此刻這赤//裸著上身坐在被里的模樣絕非這府里家訓之下有禮有形的小爺做派,兩個丫頭頓時臉紅,“……二爺,您起?”

    “她人呢??”

    “回,回二爺:二奶奶一早就往府里給太太敬茶去了。”

    齊天睿瞥一眼案上的玻璃鈡,巳時已過,一把掀了被子,兩腳一沾地一陣頭暈目眩,咬咬牙,強起身。衣架上他的里衣兒、薄襖、一并喜袍、喜冠掛得十分齊整,一旁竟還有疊得方方正正昨夜用來包裹生果的褥單子,顧不得再計較,只扯過衣裳來上身。兩個丫鬟并不敢近身,煙翠張羅倒水、伺候洗漱,紅秀只收拾屋子預備擺早飯,卻見這房中處處都是干干凈凈,十分利落,連那淌滿燭蠟的龍鳳燭臺都已撤下,擦得锃亮。不及驚訝,但見那位爺已是穿戴停當,匆匆漱口、胡亂抹了一把臉就甩手出了門。

    一路從花園子往里頭去,碰到行禮的家下人,齊天睿頭昏腦漲根本不及應。連日陰雨后難得地出了日頭,可便是這冬日里稀薄的暖意他此刻也受不得,眼睛像是迎風流淚的沙眼睜也睜不開,悶頭走著,齊天睿心下琢磨他這副光景絕非一夜宿醉能說得過去,難不成是迷香?也不該是,迷香只是致人昏迷,醒來該不會有這么重的癥狀,可若非迷香又能是什么?昨夜他不曾吃什么,席上應酒都是隨手撿起酒杯,隨到隨應,滿桌人同飲如何做得手腳?再有就是那顆棗子和幾粒花生,更不像!越想頭越痛,糊里糊涂的,一時想到石忠兒,這小子成日混跡江湖,該是抓他來問問許是能有個結果,卻又記起這院里是內宅,石忠兒是進不來的,越發懊惱。

    新房隔出的小院雖已納進了西院,卻是離正院謹仁堂有相當一段路,待走近已是又耽擱了一刻,院門上的丫鬟遠遠瞧見便急急傳道,“二爺來了!”

    新人早起第一盅茶實是當緊,上上下下都在等著,齊天睿再是不通也明白這道理,怎奈這一晚晚得日上三竿,若當真是洞房*倒還罷了,說出去人們也不過是笑年少夫妻不知把持,如今弄得偏偏是他一個人睡了這么晚,那丫頭倒是早早兒精精神神地去了,這可怎么說?新郎官身子不濟?一夜都折騰不起??齊天睿一面硬著頭皮往里走,一面苦笑笑,回府這三年連帶被攆出去那些年,攏共十幾年的名聲臉面一朝在府里丟干凈,真真利索!

    進了院門,一眼瞧見石階上簾子外頭站著的小丫頭艾葉兒,再細瞧才見綿月也在。綿月原是葉府葉從夕房里的丫頭,那日兄弟二人定下那不能名言之約,次日葉從夕便登門送了一個丫頭給她。彼時齊天睿滿口應下,想著不過是想貼心人伺候聊解相思,待這丫頭到了才見那眉眼雖不出眾,卻是神色冷靜、行事老道,極穩妥,心中不知為何便隱隱有些不悅。此刻站在謹仁堂丫鬟們身邊微微低頭,十分隨入,若不仔細瞧竟是辨她不出。只艾葉兒小丫頭,人小,手腳不靜,面上更是耐不得,東張西望。齊天睿打她二人身邊過,綿月像沒瞧見似的依舊垂手肅立,艾葉兒兩只眼睛卻是立刻盯在他身上,一臉怨氣。

    里頭早已通稟,齊天睿進得門來,見閔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慶,此刻一身佛青色纏枝蓮花緞襖,雖也是應著喜事嶄新的料子,只這顏色卻是和著亡夫之后的素凈,若非案上掛了喜字的茶盤點心,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舊。端坐堂上,閔夫人面色肅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處,仿若眼前什么都沒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著新媳婦,兩手捧著茶盅恭恭敬敬地舉在額前。

    齊天睿這才明白為何艾葉兒見著他那般不悅,估摸著她家小姐這是一早來了敬茶,這半日婆婆都沒接過去。瞧她端得穩穩當當的,小臉上一副極虔誠的模樣,齊天睿心里恨,裝得倒像!知道閔夫人是借著兒子還未到不肯只接媳婦的茶有意刁難她,算起來有大半個時辰了,鐵打的手臂也該酸得要斷掉,原本有葉從夕這一層關系在,齊天睿該出手相助,卻這一夜消磨,此刻依舊渾身酸疼、眼睛發澀,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禮叩拜。

    “太太恕罪,兒子昨兒吃多了酒來晚了。”

    自聽傳兒子來了,閔夫人便屏著一口氣,自知這年輕氣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難免洞房花燭見了小嬌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腦后,即使休書在手若沒有兒子撐腰也是一紙空文,遂這第一日第一樁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樣前來、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頭先到,見那皮兒白水嫩、水蔥兒似的,一雙清眸淺水滟滟、勾魂攝魄,真真是一點粉唇梅花帶雪十分俏、兩只小渦兒未語先傷無限嬌。落在眼中閔夫人這一夜未眠的苦澀越發悶堵在心口,此刻見兒子于她絲毫不見半分憐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著意,閔夫人暗自嘆果然算是個見過世面的,曾經于這不肖子混跡聲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煙消云散,這口氣舒舒坦坦地出來,“快起來。”

    齊天睿強自站起身,不敢將那膝蓋軟如碎骨的怯露在眾人眼中,未及閔夫人再張羅自去落座。看著兒子一道堂上坐,閔夫人更露了笑容,“瞧這臉色,昨兒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悅幫你也遮擋不住什么,醉自是難免。”

    “嗯。”齊天睿應了一聲,推開桌上那只敬茶的龍鳳祥云金玉盞,撿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來。

    “可用了早飯了?”閔夫人問道。

    齊天睿邊抿著熱茶邊瞥一眼地上的人,“還沒。”

    閔夫人滿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熱熱的胭脂米粥,這就讓人端來。”一旁的彥mama聞言趕緊接了話,“正是,還有幾樣兒新鮮小果兒,都是現成的,這就來。”

    齊天睿欣然允下,眼角處那捧著茶盅的人終是微微顫了顫身子,臉色有些僵……

    這一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便擺上了紅稻米粥、各色小菜并點心,熱熱的一桌,齊天睿一見身上的酸痛都似輕些,拿了湯匙大口吃。閔夫人一面夾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兒,慢些。”

    從昨兒一大早出門迎娶到夜里的喜宴,齊天睿一路應禮腹中空空,直餓得前心貼后背,這一頓償補,風卷殘云,十分適宜。兒子吃得香甜,閔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時宜陪襯。

    齊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邊兒還等著呢,咱們過去吧。”

    閔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鶴堂就傳話過來說老太太昨兒乏了,大夫囑要好生歇息,讓今兒晌午前過去就成。”

    “也不早了。”齊天睿說著站起身,親自給桌上那只金玉盞斟了熱茶,雙手捧了雙膝跪地,“太太請用。”

    閔夫人微笑著接過,輕輕撫了茶葉抿了一口,點點頭。

    待放下這一盅,眾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趕緊更捧高了手里的茶隨著輕聲道,“太太請用。”

    閔夫人沉了臉色,“往后記住,大家子里凡事都有規矩,莫將你那小家宅院的行事帶出來。得罪我倒還罷了,日后在老太太、老爺太太、叔伯妯娌前失了禮可就是這一房的不尊重,丟的是天睿和我的臉面,你可記下了?”

    “……記下了。”

    “往后我自會指點你,好生學了。”

    “是。”

    齊天睿瞇了眼一旁瞧著,揣摩著這是犯了哪一條?瞧閔夫人的臉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難不成是開口叫了娘?倒是親。

    又冷眼默聲了一刻,閔夫人這才接了莞初手中那盅早已冷透的茶,只在唇邊沾了沾便“啪”一聲落在桌上。

    “走吧。”

    閔夫人起身,丫鬟mama們趕緊上前攙扶了,一眾人簇擁著往外去。

    齊天睿落在后頭,看那跪著的人身子往后一靠,輕輕舒了口氣,卸去那只千斤重的茶盅小臉立刻復了桃花兒粉,將才婆婆那一番說道竟似左耳進右耳已然出,眸中清凌凌的,嘴角一翹,小酒窩只露了一只,居然俏皮皮抿出一個笑,不料一抬眼正對上他,趕緊低頭,拽了裙角就往起站,那身手利落的,輕盈盈撲騰了翅膀的小雀兒一般,轉身就離他而去,仿佛將才一個多時辰跪在青石地上只是蜻蜓點水,齊天睿看得怔,忽記起雨中那忽然繃緊、端端救了他尷尬的喜綢……

    出到堂屋外,閔夫人一行已然走到大甬道當中,齊天睿站在石階上,石階下是安安靜靜候著他的人,抬起小臉望過來,一副理所當然要隨著相公的模樣,全不似將才逃也似的慌亂;身上不知是沒尋著還是不知禮,依舊是一身拜堂的喜服,昨夜拆鳳冠拆得一頭亂發,此刻青絲盤攏在一側,連綿而下,錯落有致,分明是個婦人髻卻是挽出了小女兒的嬌俏;有了昨日冷水洗臉的怕,今兒她再不敢擦一點脂粉,薄薄的日頭下,細白剔透,淡淡的眉,絨絨的眼睛,一眨一眨,那眸中琥珀的顏色便似夜空繁星墜了清湖,十分的雅凈,十分寒……

    一朵小梅,凌寒傲雪自清高。

    齊天睿咬咬牙……

    ☆、第14章 滿地桃花

    一路往福鶴堂去,頭頂著薄日頭,腳下依舊是陰雨干不透、斑駁的路面,路長,濕冷的潮氣吸在鼻子里直沖沖的,小刀子似的刮得生疼;頭昏沉沉,身上的酸痛亦未減輕多少,只這一刻又添了這一點的不適,齊天睿心里極燥,瞥一眼身邊人,含羞低頭、亦步亦趨,乖得很,忽想起葉從夕那日的話,‘一顆玲瓏心,滿是俏心思’,又記得昨日酒席之上他微微含笑從始至終,如一尊冷泥的雕塑,惘然失魂,齊天睿心里那絲異樣更深了幾分……

    來到福鶴堂,石階上便聽得里頭歡聲笑語,那喜慶倒真是比正經迎娶新婦的西院熱鬧許多。老太太早已被一眾人簇擁著,伸長了脖子等著,閔夫人領著新人進來,滿面堆笑:“見過老祖宗。”福福身便自起身陪侍在老太太身旁。

    眾人圍攏,一對紅彤彤的新人俯身叩首。待抬起頭,這頭一次露面的新媳婦即刻招來眾目睽睽,人們都似再看不著那不合時宜的喜服,只管竊竊私語,語聲倒并不避諱,滿含著笑意。

    “來,過來。”

    聽老人開口召喚,莞初怔了怔,一旁侍候的蘭洙趕緊走過去挽起她,笑道,“我只說了老太太不信,快來讓老人家好好兒瞧瞧。”

    人拉到了跟前兒,近近地挨在半臥的老人身邊,像是被攏在懷中。抬手握了她,老太太輕輕地撫摸,親近得局促,莞初越發低了頭。不知怎的,那力道越來越大,緊緊地攥了,莞初正是納悶兒,卻見老人借著力竟是挺起了腰身,丫鬟雙玉趕緊從身后雙臂托著撐了,老人依舊不肯松開,更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龐,從那鬢邊滑落的發絲輕輕撫過她的眉眼,小小的鼻……

    莞初屏了氣,不覺病中枯瘦的手,但覺出那細細微微的顫抖,氣息不勻,強睜著老眼昏花,眨了眨,紅絲漫布,就著淚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撫過她的臉頰,輕輕揉搓,虛病的身子竟是再攢不足一口氣,唇顫顫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

    這光景著實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見了隔代孫媳該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時啞然,眾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該如何收斂,正是尷尬,只聽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這孩子生的多好,將將這頭一面兒見著我就……”說著低頭用帕子沾著眼睛,淚水顯是早一步流了出來,又強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眾人不解,卻有人解。閔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這光景顯然是記起了這丫頭的生母。從不知那女人是什么模樣,只知自家男人活著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未曾舍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舊人,該是這母女十分連相,難道當年的她……便是如此清靈靈的可人?這故人的淚,究竟……是他一個人放不下的心思,還是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強撐著的一口氣被大太太一句話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閔夫人臉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邊的三太太林夫人柔聲接了話,起身走到莞初身邊輕輕攬了肩頭,“昨兒秀婧秀雅回來就直說嫂嫂好看,今兒一見果然不俗。這么水靈的孩子,多少賞心悅目,誰人不愛呢?”轉而笑看著半天無人理會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說是不是?”

    一時眾人哄笑,這半日的悲戚尷尬都化作其樂融融。齊天睿干嗽一聲也不得不賠笑,畢竟三嬸算是為他娘解了圍,只是瞧那丫頭被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難為情地低頭抿嘴兒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膩,活脫兒一副心滿意足的小婦人模樣。齊天睿在一旁瞅著,心里真真稀罕,自當這世間能比他還無恥篤定的壓根兒就沒有,看來真是少見了世面!

    老太太這一刻也緩了過來,閔夫人和林夫人攙扶著重靠在坐褥上,眼里頭才算又平靜下來,叫了天睿過來一道站了,看著這一對兒紅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滿溢,吩咐道,“天睿,帶你媳婦見過伯母嬸子和你meimei們。”

    “是。”

    兩人相隨先來到大太太面前行禮,先前的紅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著起身扶了他兩個,親親地握了莞初,如將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臉頰,“這孩子生的這么可憐見兒的招人疼,莫說是天睿,便是咱們瞧著也喜歡。”說著輕輕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經道,“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來告訴我,咱娘兒們把東院的門一鎖,讓他在外頭求去。”

    新娘子被說得滿面緋紅,一屋子的女人更笑開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攏嘴。頭一次見大伯母如此打趣兒說話,齊天睿雖是被接連揶揄笑得尷尬倒也覺著新鮮,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閔夫人聽得出來:這一句,并非玩話。

    一對新人又轉向林夫人,口稱“見過三嬸”兩人行禮,起身被林夫人攬了,笑道,“這個禮我是一定要的。”這位嬸娘年紀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襖裙雖是上好的云緞,卻是一色天青,發間一只翡翠金鳳釵,耳邊兩顆鎏金銀環寶玉墜,喜慶不失穩重。字正腔圓的京城口音,語聲卻是江南的軟柔,綿綿的,似那鵝蛋臉龐上總是溫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覺悄悄納罕,齊家長輩如今還在官中任職的只有三老爺齊允年,聽說此人一介文官卻有雷霆之勢,行事果斷,大刀闊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將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撫西北,這樣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溫婉柔媚的夫人,歲數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對雙胞小女兒,也是有趣。

    見過了兩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華衣麗服、人雖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邊上一位婦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語,她與林夫人一般的年紀,面上妝容雅致,精描細繪,一身楊妃紅的云緞襖、雙臂上繞著水紋披肩,身姿婀娜,豐韻聘婷,實在不俗。此人絕非仆婦下人,卻又不曾在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來該是個尷尬之人,不知該如何應對,猶豫著看向身邊人指望他引領,豈料不待齊天睿接應,身后竟是傳來閔夫人的聲音,“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親自來指點,莞初趕緊福身,“見過姨娘。”

    方姨娘緊忙著雙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嘖嘖贊道,“真真是畫兒一般的女兒,我只當咱們家的女孩兒算得標致了,這一瞧見,才知當真是井底之蛙了。”

    齊天睿笑道,“姨娘這話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兒們都圍攏過來,“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喲,”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莊,一邊一個攬了秀婧秀雅,“一個個都是美人兒呢。”

    方姨娘這邊一熱鬧,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著她冷臉不應身邊只有自己的兒媳蘭洙,閔夫人這才氣順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過一旁抿嘴兒笑的女孩兒對莞初道,“這是大伯家的秀筠meimei,那兩個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meimei。”

    眼前這女孩比莞初年紀略小些,身量苗條,面容恬靜,柳葉兒彎彎,小鼻小口,丹鳳輕挑,許是氣血不足人有些蒼白,更讓這雙眼睛總像是心酸有淚又似怯怯含羞,沒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兒的嬌俏,只如水邊那柔柔的小柳兒,細雨隨風,裊裊婀娜。莞初伸手輕輕牽了她,“meimei。”

    白凈的小臉羞得紅撲撲的,她似比這新娘子還要難為情,一開口語聲極軟,“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這兩個是聒噪的,秀筠最是個可心人兒,往后姐妹們常在一處,嫂嫂多照應擔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么,”未待莞初應,閔夫人道,“不過是白長了年紀而已。”

    林夫人聞言笑笑,未再接話。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們,”眾人正說笑著,外頭小丫頭進來回話,“三爺送了回禮帖子進來請老太太、太太示下,問老太太、太太可還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應道,“正好兒,快讓他進來見見哥哥嫂子。”

    傳話出去,不一會兒挑簾子進來一位公子:青絲高束,上插鑲紫晶鏤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織金妝花緞寶藍箭袖,外罩水藍鶴氅裘。眉似飛劍,目若朗星,淺麥的面龐高鼻寬額棱角分明;寬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單膝跪地,書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應他回話,旁人都似平常,只有這唯一一個似是見到了那云天之外的來客。齊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見,端端嚇了一跳,只見那丫頭雷劈了似的,將才的篤定與裝腔作勢全然不見,此刻一臉呆怔,兩眼發直。齊天睿不覺蹙了蹙眉,天悅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時候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常被這做二哥的捉弄給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樣美倒不妨礙他長志氣,長大了正經習了幾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氣。可看這丫頭的眼神并非是那癡心女兒見著美少年,倒像見了鬼似的臉色發白更甚驚嚇。不管她是看著喜歡還是怕,這一副看癡了的模樣實在丟人,齊天睿不經意上前寬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鐵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讓她醒了*。

    “來,見過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