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那怎么辦?”時鶴生問。 “我不知道,讓我想想。” “哦……”他還沒見過凌思凡這樣。他加入霄凡已四年,在他的印象中,關(guān)鍵時刻凌思凡總能想出應(yīng)對方法,好像但凡還有一線生機,他必力劈混沌,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于大千世界之渺渺一隅。然而此刻,對方卻像是無計可施了。 過了幾秒,時鶴生嘆了一口氣,“怎么就會通過了呢?” “很簡單啊。”凌思凡還是沒抬頭,“我猜,行賄。”如果都是正規(guī)手段,凌思凡也愿賭服輸。他會遵從商業(yè)邏輯,而不是充滿了怨怒。雖然他是霄凡的創(chuàng)始人,但既然霄凡上市了,就必須為股東負(fù)責(zé),自己被踢也沒辦法。 “這……違法的事也敢干啊。” “又沒有人能拿得到證據(jù),董事受賄了多了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凌思凡沒有設(shè)太多獨立董事。納斯達(dá)克規(guī)定至少一個獨董,他就設(shè)立了兩名。他盡量讓管理層進入董事會,然而換屆時卻被清掉了兩個。銀橋資本和東陽擴張在董事會的影響力這一手的確十分有用,因為只要他們再搞點小動作,就能使最終的得票超過三分之二。 “也對。”時鶴生說。 “鶴生,”凌思凡說,“還有事么?”現(xiàn)在,他只想和某個特定的人講話,而那個人顯然不會是時鶴生。時鶴生是他的助理加上朋友,但是不可能如莊子非一般關(guān)心他。 時鶴生搖搖頭,轉(zhuǎn)過身體,靜悄悄地走了。對他個人而言,管理層的變動并沒多大影響,六年時間很長,也許那時他都已經(jīng)跳過槽了。他只是擔(dān)心凌思凡,卻也提不出來建議。 “……”凌思凡拿過了手機,撥通了莊子非的電話號。現(xiàn)在他只想要聽聽那個聲音,讓他知道,他并不是已失去了所有東西。 “思凡?”很快,莊子非溫和的聲音就傳過來。 “子非……” “你怎么了?聲音不對。” “沒什么。”凌思凡覺得莊子非對自己真的很了解,他只說了兩個單字,莊子非就知道自己一定遭遇到了什么。 “肯定有事。”莊子非很篤定地道。 “真的沒事,很累罷了。”此時此刻,凌思凡想如平常般隨便聊聊,而非一上來就談?wù)撍奶幘常谑枪首鬏p松地:“你在干什么呢?” “哦,”莊子非說,“在看動物節(jié)目。” “動物節(jié)目?那些東西習(xí)性之類,你不是全都知道么?還要再看?”作為常年都在野外的人,莊子非很了解動作們的生活。 “總有我不知道的嘛,”莊子非說,“而且就算知道,光看影像也很舒服。”就像對著思凡,怎么看都不夠。不管有多了解思凡臉上的每一處,都還是想一直盯著、根本不眨眼睛。 “哦,”聽莊子非談?wù)撈渥類鄣膭游铮曇裘髁痢g快,凌思凡的壓抑好像緩解了些,“在看什么動物?” “唔,鬣狗。” “鬣狗?現(xiàn)在在講什么?”凌思凡想多聽一聽莊子非說動物的事。對于鬣狗,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完全不了解是怎么樣的。 “現(xiàn)在……”莊子非頓了頓,好像在看電視,“三只鬣狗正在分食一只強壯的成年野牛余溫尚存的肥壯尸體。” “……”那一瞬間,凌思凡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境地。 他猛地想起了,鬣狗,似乎,最著名的特征就是它們的獰笑。它們會在入夜后的草原之上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一般的嚎叫,那笑聲卻說明它們正在爭斗、在圍捕它們看中的獵物。 方才在溫暖氣氛中綻放的花朵盡數(shù)枯萎,胃酸一直涌到喉嚨,惡心的感覺急劇擴張著,連五臟六腑都像是要沖出去。 果然,凌思凡想:我是不會有什么幸福的。 幸福就像煙花一般短暫,絢爛過后,最后只能留下一地灰燼。 之前那些有一點欣喜的日子,如同一道閃電,或者一把利劍,光芒那么耀眼,但必然不可能是漫長的。而他的苦難呢,則像一條小河,蜿蜿蜒蜒沒有盡頭,流過森林,流過草地,最后注入一望無際的永遠(yuǎn)不會干涸的大海。 第47章 野外失聯(lián)(十二) 當(dāng)天晚上,凌思凡還是將全部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莊子非。 莊子非聽見到簡直傻了:“那、那怎么辦?” 凌思凡一臉倦容地?fù)u頭。 “我……我把錢都給你,再去向父母親戚朋友借,大概千八百萬……雖然沒什么用,你也先拿去啊……” 凌思凡被莊子非的幼稚給逗笑了,說:“我需要的是幾十億。” “幾、幾十億。”莊子非想了好半天,語氣十分頹喪地說:“我賺不到。” “知道你賺不到。”凌思凡說,“你和過去一樣,陪在我的身邊,就好。” “嗯。”莊子非捉住了凌思凡的手腕,“思凡,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有我在你身邊,我養(yǎng)你還是沒問題,你做你想要做的事。” “……嗯?” “就、就算失去霄凡,也可以再創(chuàng)業(yè)的呀,你都有本金了,還有之前那些經(jīng)驗,一定可以讓新公司比霄凡還要更出色。我也會幫你的,照顧你的生活,讓你心無旁騖工作。” “哈,”凌思凡自嘲似的笑了聲,“這又不是在寫小說,創(chuàng)業(yè)哪有那么容易成功?每天那么多新公司,有幾個能在美國上市的?百分之七八十連存活都做不到。” “你……你不一樣的嘛……” “我沒自信。”凌思凡說,“這種東西,天時、地利、人和,都不能少,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運氣幫個大忙。我在霄凡之間,曾經(jīng)開過兩個公司,最后都倒閉了,霄凡已經(jīng)是第三個。” “……” “我沒辦法再等三次。子非,你知道么,一個人一生中能創(chuàng)業(yè)的次數(shù)是極其有限的,因為那個時候,你要動用你身邊所有的資源。你讓朋友下單、讓他們打廣告,都會消耗關(guān)系。如果次數(shù)太多,就沒人幫你了,或者敷衍了事。拉投資也是啊,拖累人家一次,下次哪還好意思再找他投錢?可選擇的范圍會越來越小的。還有,開公司時,你會讓人為你介紹合作伙伴,如果不太愉快,下次也是沒有辦法再求他了。” “這、這樣……”莊子非說,“可是,你在霄凡這么多年,又有很多新的資源了吧?他們知道你的能力很強,可能特別愿意參與其中。” “嗯,但誰知道能用多久?我創(chuàng)業(yè)了三次,也只成了霄凡。”凌思凡心里很清楚,再創(chuàng)一個比霄凡成功的公司,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幾乎沒有可能完成這一任務(wù)。 “只……只有一回么……” “如果本科期間那個網(wǎng)店不算的話。”本科期間為了賺錢,凌思凡還開了一個網(wǎng)店,代寄一些東西到小城市,因為競爭算是比較激烈,一開始的業(yè)績并不太好。不過有天,他代購的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到凌思凡所在大學(xué)講座,凌思凡逮住個機會一步上前與其拍了一張合影,回來就把合影掛在店鋪里面,寫著“店家與創(chuàng)始人合影”。他也沒講別的,但消費者就是覺得都合影了,說明這家店一定經(jīng)營得很好,從此訂單不斷飛來,凌思凡終于賺到錢。 “那……那就是四次里成了兩次么……” “你是安慰不到我的,”凌思凡勉強笑了下,“肩膀讓我靠下就好。” “嗯。”莊子非很擔(dān)憂地看著凌思凡,將凌思凡輕輕拉到自己懷里,讓凌思凡的額頭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輕輕摸著對方發(fā)頂,“反正,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也知道我在身邊就好。” 只要他還沒有餓著,凌思凡就一定是飽著的。 凌思凡在莊子非的肩膀上面蹭了一蹭:“謝謝,子非。” 莊子非說的其實并沒讓他更好受。 他覺得,他擁有的一切,都像海市辰樓一般虛無縹緲,宛如走進一片樹林,雖然地上有些很柔軟的野花,但生著尖銳的針一般的樹葉的參天樹木卻是無處不在。 他不可以失去霄凡。 母親去世之后,他掙扎了十六年多,才得到了今天他所有擁有的一切,現(xiàn)在上天要收回去,根本無法接受。 他不是個在乎過程的人,他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地位還有金錢,就是為了無人敢看輕他。 失去地位、失去金錢,在近三十歲的年紀(jì)重新回到抓不住未來的那個時候,讓凌思凡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凌思凡強烈地預(yù)感到,如果當(dāng)真失去霄凡,他這一生恐將一事無成,就連記憶都不再被需要。 “思凡,”莊子非說,“先吃點東西吧?” “……好。” 然而,凌思凡卻沒有什么心思能用在晚餐上。 即使是看著莊子非,他的心情也沒能真正地變得明快。負(fù)面情緒早已盈滿,莊子非的存在只能讓他稍稍好過一些。 他們沒有再提公司的那些事,兩個人都有意避而不談,可壓抑的氛圍一直都圍繞著,聊什么都顯得心不在焉。 …… 此后的一陣子,凌思凡依然是頭痛于新股增發(fā)的事情。 他連覺都睡不踏實,總是睡上兩個小時便驚醒了,而后便再也無法入眠了,整個人都顯得憔悴。 有時,他會夢到自己突然有了一大筆錢,原因各有不同,而后夢里的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頹廢一掃而空。接著,在他醒來之后,他在黑暗之中會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自己在哪、也想不出來他臥室的構(gòu)造究竟是什么樣,足足愣上幾秒之后,才會反應(yīng)過來剛剛那個是夢,現(xiàn)實中什么都未曾被改變過。 還有幾次,自己在夢里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這回又是夢嗎,之后總會有人回答不要擔(dān)心了這回是真的,他很高興,然而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原來依舊是夢。 霄凡真的被擄走了。 凌思凡覺得他也是真對不起霄凡,仿佛一個父親,眼睜睜地看著兒女被惡人捆了去,但卻無計可施。他應(yīng)該被怨恨,雖然似乎也并不是他的過錯,但是無能本身就是最大的錯。 他的無計可施,導(dǎo)致霄凡易主,所有當(dāng)初喜歡霄凡的員工都要被迫接受全新的運營方向。到了幾年之后,也許,年輕的霄凡就會被只想用它來賺錢的“養(yǎng)父”榨得滴血不剩、老態(tài)龍鐘,懷著對自己無能的怨恨而死不瞑目,當(dāng)然,對方真的可以將公司運營得更好也未可知。 事到如今,好像已經(jīng)不止是錢的問題了。 在創(chuàng)立霄凡時,何曾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 那時的他,投入了他全部精力,想要把霄凡發(fā)展成一個百年的企業(yè)。如果命運之神在什么地方看著這一切,大概會覺得人類非常好笑吧?因為他每一分鐘的努力及霄凡每一點點的發(fā)展,都是他親手埋下的引發(fā)貪欲的種子。 真的只能認(rèn)輸了嗎? 他不想啊。 他覺得自己像條砧板上的魚,魚鱗都已經(jīng)被刮得很干凈了,正在等待下鍋,而他還依然費力地張嘴呼吸著,他呼吸時從魚鰓中流出的血,將自己和砧板都染得微微發(fā)紅了。 ——就在這樣的重壓下,增發(fā)方案被確定了。 公司將會采取兩輪認(rèn)購,第一輪沒有被認(rèn)購?fù)戤叺脑挘瑢拥诙喌牧鞒蹋┫胱芳拥娜诉M行超額認(rèn)購。 而凌思凡,將會首先提交增發(fā)股票的認(rèn)購意向書。 時間毫不留情地流逝著,他一點點滑向那似乎已注定了的悲慘結(jié)局。 他心里很清楚,這輪增發(fā)之后,自己的股份將被極大地稀釋,而銀橋資本那派會超過50%,正式接管霄凡,成為新的主人。 到了那天,恐怕他會主動辭去董事長和ceo的職位——再當(dāng)六年的董事長和ceo又有何用處呢?誰都知道六年后他會被清理,再耗六年只是被人嘲笑罷了。 所以,很快,他就會什么都不是了吧。 曾經(jīng)那個以為自己可以名成利就的夢此時顯得那么不著邊際,好像是只什么動物在滿是泥濘的地上極笨拙地跳一首圓舞曲。 他的性格,讓他沒有辦法接受從今往后變得失敗——不斷折騰,但來來回回始終沒有比霄凡更成功的公司。當(dāng)人們談?wù)摰阶约旱拿謺r,仍然還是“霄凡的創(chuàng)始人,后來被清洗了”,而他,也在十年、二十年后,依舊祥林嫂般喋喋不休地講述著當(dāng)年的資方是如何深jian巨猾,就像過去無數(shù)被掃地出門的創(chuàng)始人一樣。 他受不了。 那樣,他的生活便不再有意義——人生的衰落過早地到來,頂峰也隨之過早地到來,往后都是行將就木罷了。 甚至,他的資產(chǎn),從某一刻開始,會開始負(fù)增長。 可這么多年來,他之所以存在,就純粹地是為了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財富、還有所有的人尊敬他的神情。他憎恨被嘲弄。 他很渴望反撲,讓那些人嘗嘗苦頭,可問題很明顯,究竟如何才能反撲? 腦子空空的凌思凡,突然看見手機屏幕一亮一亮。 來電人的名字時是他一位朋友,也被稱為是商場上的后起之秀,雖然這個后起之秀都40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