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想:別說是手,就算是臉、嘴唇,更私密的地方,也隨我便。 或者說,他巴不得我碰他呢。 凌思凡又觀察了下,覺得莊子非和以往也沒什么不同,然而就是不醒過來,于是直起腰來問屋子里的其他人道:“他情況怎么樣?都已經找到兩個小時了,怎么還是不醒?不會有什么別的問題吧?” audrey說:“應該只是普通昏迷,高燒、勞累、睡眠不足而導致的,而非腦部收到損傷,醫生認為很快就會睜開眼睛。” “那就好……” 凌思凡坐在病床的邊上,沒放開握著莊子非的手。他用拇指輕輕摩挲對方手背,一根一根手指地劃過去。 趁著對方沒有醒來,他難得地坦誠了回。過去,他總是不愿意顯示自己是想要親近對方的。 摸著摸著,他突然想起來對方父母還在,于是有些不舍地抽回了左手。 令凌思凡沒有想到的是,莊子非卻突然反握住了他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用沙啞得仿佛木匠打磨木頭似的聲音喊了一聲:“思凡……” 第43章 野外失聯(五)、(六) 凌思凡看著莊子非,眼睛里邊溫柔無限:“我在這里。” “思凡……” “要喝水么?” “好……”莊子非接了凌思凡遞過的水,喝了幾口,便又開口問凌思凡,“思凡,我、我這是……我被人救了嗎?” “對。”凌思凡說,“你知道么?你昏倒的山坡下邊就是小村落了。” “我最后好像看見燈光了……然后就什么意識都沒了……” “是啊,有村民在回家路上發現了你,認出你就是那個走失的攝影師,于是把你帶回了家,又聯系了大家。” “這樣……”莊子非說,“我甚至都沒見過他。” “你的父母謝過他了。”凌思凡站起身,向旁邊讓了讓,對莊子非父母說道,“你父母也來了,大家很擔心你。” 他覺得自己是外人,于是不動聲色地將他的手往外抽,同時開始向后退讓想要騰出地方,不料莊子非卻是緊緊攥住他的手,似乎正在使盡他此時全部的力氣想要將人留在身邊。事實上,如果凌思凡執意抽回手,他肯定是能抽得回來的,畢竟對方依然還很虛弱,無法和他這個健康人比,然而他卻不愿意讓床上的人失望,稍微掙了下后便沒有動作了,只是往旁邊站了站,手依然被莊子非牽著。 莊子非的父母剛才其實也看見他醒來,往前走了幾步之后卻細心地沒有打擾。他們見凌思凡空出了些地方,急忙上前查看莊子非的情況。 “爸,媽……” “你感覺怎么樣?” “很好,大難不死。”莊子非說,“讓你們害怕了。”休息了一會兒之后,體力開始重新灌注進身體里,他又有了一些生氣,沒有當時那種快死了的感覺。幾道傷重新疼痛了起來,即使它們已被處理干凈。之前,那些傷口又紅又腫,邊緣發硬,不斷地流淌黃色的膿液以及白色的組織液,可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不覺得潰爛是在自己身上。 “幸好沒事……” “嗯,沒事。”莊子非說,“你們兩個還有思凡全都著急得太早了。” “都這樣了,哪里還早?” “我……”莊子非小聲道,“我不想讓你們雙方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凌思凡:“……” 莊子非又說道:“在我的設想中,不是這個樣的……”而應該是,他拉著思凡到父母親家里去,對他們說:你們兒子已經找到了媳婦了,從此不會再一個人過日子了,而且,媳婦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婦,自己能娶到他將會非常幸福。那該是自己人生中最得意的日子,自己、父母、思凡,都特別地開心,絕對不是像這樣躺在病床上,讓父母和思凡都有了黑眼圈。哎,砸了…… “有什么關系啊,”凌思凡不懂他在糾結些什么,“怎么見都好啊。”他是個企業家,以結果為導向,過程如何對他來說并不重要,只要達成了原定的目標就可以了。 “那我現在介紹一下……”莊子非還是緊緊握著凌思凡的手,輕輕扯了一下,“爸,媽,他就是凌思凡,我常常提起的。” “嗨……”一時之間,凌思凡竟有些無措——他不知道如何應對這個情形。在生意場上時,他每天都會被介紹來介紹去,不過他從來都不會感到拘謹,總是能很大方地伸出手去問候,綻放出一個笑容說“很高興認識你”,甚至開玩笑般地講一句“神交已久”,將陌生人之間的隔膜輕描淡寫地打破。 此刻,他卻無比拘謹,好像突然又回到中學時,不知怎樣才能與人建立聯系。他明明已習慣假笑,會輕車熟路地與人虛與委蛇,可當真實的感情被擺在他面前時,他卻突然間拿不出所謂的“技巧”了。 “爸媽,”莊子非又聲音低沉地道,“你們像真的父母一樣對思凡好不好?他很少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當然并不是說能夠取代什么,只是我想給他很多很多的愛。” “喂……”凌思凡低聲“喂”了下。 莊子非的母親眼神也很柔和,說:“只要他也對你很好。” “他對我可好了……” “……”話到這里,凌思凡都忍不住否認了他,“我對你好什么了啊?”他回報過他什么東西呢?仔細想來是全都沒有的。不僅是上學時,即使是重逢后,自己也冷淡了他整整五年多,直到他又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自己為了“報答”隨他出門旅行,卻遇到了場生死考驗后,才開始稍微有點正視他。而在那之后呢?自己驚慌失措地逃開了,即使后來在困境中情不自禁地從他那尋求溫暖,也依然從未承諾過什么,只是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再說吧”。如果這也叫好,未免太廉價了。凌思凡直到莊子非一定從來缺過愛,卻把這種對待當做了好,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好笑。 “好啊,當然好了。”莊子非說。 “……我一直躲你啊。”對于關鍵問題總是避而不談。 “那也是好。”莊子非還是拉著他的手:“思凡,你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不知為何,凌思凡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一下一下,仿佛就要沖破胸腔一般。 “思凡,”莊子非又說道,“你也同樣不需要客氣的,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樣的。以后節日禮物都會有你一份,家庭聚會也會請你一起參加。” “我……”凌思凡本想說“我不需要”,可看著對方虛弱的樣子,卻是又有一些說不出口,最后到底是保持了沉默,很奇特地就多了些“家人”。 “那就這樣說定了呢。”莊子非說。 “……”凌思凡別扭地轉移開了實現,看了看audrey,說:“《discovery》雜志的人也在。” 德克薩斯土生土長的audrey只會英文還有西班牙語,對于四個人間的對話流露出了頗茫然的表情。 “咦?”莊子非努力抬頭看了看,這才發現屋里還有別人,“audrey,不好意思……” “沒事,不要在意。你剛醒來,肯定要和家人朋友講話。”說完,audrey有很識趣地道,“我去找個酒店睡覺,明天一早再來看你。” “謝謝。” audrey說了“睡覺”兩個字后,剩下的人也猛然間意識到,此時已經是當地的深夜,他們也同樣應該睡覺了。 “爸媽,”莊子非說,“你們兩個年紀大了,還是找個地方住吧,明天自然醒來就好,之后再過來看我吧。思凡,你今晚上陪我好么?你看那邊有張空床,你可以躺在那上邊——還是說你想住酒店?” “我不走,”凌思凡說,“我陪你。” “思凡,我就說嘛,你對我特別好。” “……” ——與無害的虛弱外表不同,凌思凡剛在空床上躺了一秒,莊子非突然又變成了流氓兔。 “思凡……”他說,“我心里還是慌,好怕現在才是夢境,我還在森林里,做著見到你的美夢。” “你活著出來了。”凌思凡說,“我不是在這嗎?” “我知道沒事了,”莊子非說,“可一閉上眼睛,就仿佛又回到了野獾的洞里。” “……那你要怎樣啊。” “你躺在我旁邊,行么?” 這話實際上沒完全胡說。之前,他一直都在再也見不到凌思凡的恐懼當中,如今見了,真的是連一秒都不想讓那人走出視線,因為只要又分開了,他就會有一些迷茫,似乎剛才都是一場美夢,思凡依然不在他的身邊。甚至都說不定,是在他臨終之前產生的幻覺,聽說在那時候,人會看見他們最想見到的人。 他在小的時候,總是認為現實就是現實、夢境就是夢境,可等到長大了,真的偶爾會有分不清楚的情況存在著。他怕今天又是這樣。 凌思凡:“……” “不行也無所謂……沒事……”他不會強迫思凡做任何事的。 凌思凡嘆了一口氣:“那就一人半邊。”莊子非剛從那地獄里爬出來,他哪忍心讓莊子非睡不踏實?那樣未免太過殘酷,他還沒那么硬的心。 “那你來啊……” “行了行了。”凌思凡答了句,抱著他的枕頭合衣而臥。 “思凡。”凌思凡才剛一躺下,莊子非便將被子里的凌思凡結結實實地抱住了。 “……嗯。” “思凡,凡凡……” “……”凌思凡問,“你剛叫我什么?” “太多人叫你‘思凡’了……我想要特別一點點。”莊子非一邊說,一邊如寵物般在凌思凡的肩膀上磨蹭,“小思凡,凌小凡。” “喂……” 此時,他的心里面竟然很柔和。 莊子非在他肩膀上胡蹭,在他耳邊亂糟糟地撒嬌,竟然讓他有一點點想哭,感受到了夢幻般的安寧。 莊子非就像是一名園藝專家,精心地制造了小小一盆盆栽,以真情為假山石,以溫柔為費利菊,以堅持為月見草,放置在他靈魂深最深的重重迷霧中。 這次失聯事情之后,凌思凡感到自己更加地不堅定了。 過去,他還能克制著自己,現在卻是一聽到對方的聲音,意志的堡壘便開始迅速瓦解,城墻全部坍塌,炮臺七零八落,只剩下指揮官聲嘶力竭地讓己方的人死守,但那完全是無濟于事的、為了臉面的努力罷了。 如果他再假裝,就會像商場里刻意展示自己的陳列品一般,越是拼命地秀,越是顯得與真正的那些商品格格不入。 “思凡……”莊子非的聲音低沉,“我在森林里時,一直替你擔心。” “替我擔心什么?”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才對。 莊子非的理由倒是顯得理直氣壯:“擔心你失去我。” “……”凌思凡問,“我失去你,就那么令人擔心么?” “因為沒有人會比我更喜歡你……班芙回來之后我想過了,交給別人我還是不放心,只有自己親自守著才能踏實。然我也好怕自己看不見你,還有我的父母。” 凌思凡沒說話。他想:像現在這樣被重新溫暖起來的體溫輕輕擁抱著,像是三九寒冬清晨時暖和的被窩一樣,大約沒有人能干脆利落地拒絕吧。 “思凡,”莊子非又說道,“我就是靠著這些想法堅持下來的。之前你不是說,就像胃酸過多會傷到胃一樣,感情過剩會害到我?還說不論什么東西多了,都會波及自身。但是今天,我真的是靠這些感情救下了自己的,我對你的喜歡,是一樣好東西。” “……”是好的東西嗎?凌思凡想:或許真的是吧。不僅是對子非,也是對他自己。過去他是很不喜歡他自己的,然而現在,因為他逐漸不自覺地相信起了莊子非,而莊子非愛他,讓他有點覺得自己也一定是有可取之處的,甚至終于有那么一點點喜歡他自己了,這種因為“我相信你,而你又相信我,所以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很奇妙。 “然后,”莊子非又繼續闡述他是如何走出來的,“我就告訴自己,‘追逐你’這么難走的路我都走下來了,并且看到希望,那河邊那條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一定沒問題的。果然沒有前邊那條路遠,我進入到了村子的范圍。” “子非……” 莊子非又開始在凌思凡的肩膀上蹭:“思凡,我回來了,回到有你的世界來了。我又來黏你了,你甩也甩不掉,森林迷路都不能阻止我,大概沒什么方法有用了。” “……阻止你干嗎啊,想黏就來黏啊…” 說完這話,凌思凡覺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有些東西是壓不住的,就像是小樹的種子,即使自己用檀木盒子將其一層層地封鎖起來,又加上堅實的鐵鎖,然而,發起了芽的種子,還是會撐開那一層層的木盒,自顧自地生長到外邊去。 想了一想,凌思凡說,“兔子國王,竟然會在森林里邊差點死掉。” “即……即使我是兔子國王,沒有屬下的話,獨自在森林里,也是很難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