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凌思凡說:“你這觀點倒是別致?!?/br> “你想錢都想得瘋了,也沒用過下作手段。我還記得,那一年有一次,老師讓大家寫作業,寫自己懷有的理想。大家都寫科學家啊、作家、畫家……當時你寫,要成為有錢人?!?/br> “……”凌思凡想:如果是在高二之后,他絕不會那樣去答,他會完美地寫出閱卷老師想看的答案。頓了一頓,凌思凡反問莊子非道,“那么,你呢?” “我……”莊子非回憶了一下,“好像是,有錢人的仆人……和有錢人住一樣的,吃一樣的,還不用自己賺,被語文老師給批評了……” “……”這什么鬼答案…… “你記得嗎?當時,咱們班主任最喜歡說一句話,就是,‘神明不會拋棄肯努力的人的’?!鼻f子非又問道。 “記得?!绷杷挤驳卣f道,“當時我對她是很不屑的。我很想告訴她,每一個人降生,都是被神明拋棄的證明?!?/br> “思凡……”莊子非異常認真地問道,“現在你還這么想么?覺得被神明拋棄了?” “不了,”凌思凡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我已經很多年不思考這種沒意義的問題了?!?/br> “……” “總之,我們倆是不同的人,沒可能生活在一起。” “哦……”莊子非不再試圖辯論了,他很努力地劃著船槳,“思凡,我們上岸吧,還有好幾個景點要去呢?!?/br> 第19章 班芙公園(六) 下午,莊子非帶凌思凡去了夢蓮湖。夢蓮湖被著名的十峰谷環繞著,因十座雪山的冰磧阻塞了河流而天然形成,湖邊的枯樹和碎石因湖水不斷的沖刷而變得干凈以及光滑,有與路易斯湖不一樣的味道。 莊子非帶著凌思凡沿著一條小路登山了可以俯瞰全景的一個小山包。他說:“這湖在下邊看沒什么意思的,好看的是俯視時的景色,湖面被群峰還有森林圍繞著,水中的倒影特別有味道?!?/br> “……”凌思凡跟著爬上了山坡,才發現莊子非所言非虛。湖面如同鏡子一般,將山峰、松柏全部倒映在湖中,以湖面為界限,一上一下存在著兩個互為表里的世界。 “思凡,”莊子非說,“接著上午的話題說……你覺得你沒有什么好喜歡的,可我換一個角度看,卻是覺得一切都特別地美好?!?/br> 凌思凡嘆了一口氣:“這些情話換個人說,何愁他不答應你呢?!鼻f子非的相貌是少見地英俊,工資加上出書版稅賺的不少,人也溫柔,正常應該會有個幸福的家庭。 莊子非用腳尖輕輕地蹭著地:“全都是真話啊,有感而發……換一個人,就沒話可講了?!?/br> “……”也不知為什么,在樹木環繞、水汽清新的這個公園內的小山包上,凌思凡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清甜。 “其實,”莊子非又說道,“世界上有好多地方要更漂亮,人也很少,但是你工作忙,三天時間只夠去常規景點的?!?/br> “子非,真的,對我來說沒差?!绷杷挤蚕耄悍凑?,來這,只是還你人情。 “哦……” “……”總是拒絕對方,凌思凡都有一點不好意思了,不過又能怎么樣呢,總不能因為莊子非喜歡自己就和他絕交吧。 凌思凡很明白,他不會給任何人傷害他的權力。在醫院時,他就看夠了那些在當事人意想之外的寂寥。當然,在逆境中依然伉儷情深的也不是沒有,只是時間是那么無情的東西,以后會怎么樣誰能算得清楚。他一點也不想去賭,那骰子沉甸甸冰涼涼,似乎碰觸一下手指都會凍傷。 他時常覺得,人類最大的悲哀就是感情太過充沛。個體都是獨自來到世界、最后獨自離開世界,社會化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自我中心”以及“保護后代”才是符合進化論的最合理的選擇。只有人類,自詡聰明,卻連這點都看不透,最后上演一出一出的荒誕劇。 …… 晚上,他們在公園內酒店住了一晚,莊子非帶他去吃了鮭魚料理。因為附近的菲沙河在鮭魚洄游的線路上,因此班芙的鮭魚很出名,rou質新鮮可口,沒有受過污染。 在回去酒店的路上,他們看見了垂直的巖層,還看見了黑熊、棕熊和鹿等等動物。公園里面的熊很多,脖子上都帶著追蹤儀器,在鏡頭前各干各的、旁若無人。莊子非一看見動物,立刻打開了鏡頭蓋,試光、拍照,一邊試光,還一邊說:“思凡,你知道么,其實比起數碼相機,我更喜歡膠片相機,因為使用膠片相機拍攝時你無法知道最終的照片會如何,洗相時的補光等等只能解決一點問題……你不可以立即查看照片效果,只能憑借你的經驗拍攝照片,而現在呢,攝影師卻經??梢砸淮未蔚卣{整設置?!蹦┝?,莊子非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話:“人生當中絕大部分的事,都是沒辦法從頭再來的,所以我愛膠片,它更接近真實,大千世界中的機會不少,但沒抓住就是沒抓住。因此,每次都要百分之百地去努力,爭取不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br> ——夜里凌思凡睡得竟然挺踏實,只是夢里,又有只戴著王冠的大兔子在盯著他看,將他都給拉進了幻影中的國度,一堆兔子圍繞著他,房間內有著昏黃的光暈。 …… 周日,行程主要就是冰原大道。 “思凡,你知道嗎,”莊子非說,“我之所以選擇班芙公園,不僅因為好看,還因為它沒有行程要趕?!?/br> “嗯?” “在湖面劃劃船,在車里看看景,就是全部的了,你不會特別累?!?/br> “……謝謝。”凌思凡有一點感覺,莊子非是真的對他很好,而且很會替他著想,那些幽微的關心如同氣體一般嘗試著鉆過他的銅墻鐵壁。只是,他不確定對方這種體貼能夠持續多久,而最能令人傷懷的,莫過旁人已經有了新的方向,而自己卻一如往昔。 從小到大,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除了雙親,還沒有一個不變的。可能,他就是一個留不住人的家伙。 冰原大道,被稱為是世界上最美的公路。沿途密布著大量的冰川、瀑布、草甸、湖水還有野生動物,車在公路上面徑直行駛,就仿佛是在油畫中一樣。 每次,到了莊子非認為好看的地方,他就會泊下車,將凌思凡帶出去到處轉悠轉悠。 凌思凡再次發現了,莊子非的心思很細。 莊子非與常見“導游”完全不同。他不會趕著去看所謂的“景點”,而是更喜歡自己去發現驚喜,他常常會對身邊的人說:“我記得那邊有一種非常漂亮的小野花”,或者“我記得那邊可以聽見非常好聽的流水聲”,讓人覺得,在莊子非的世界里,一切煩惱都是過眼云煙。 在野花的旁邊,莊子非會很小心地趴在旁邊,手里持著他最喜歡的照相機,認真留下影像。而到了水流邊,莊子非又躡手躡腳坐在地上,連呼吸都被他刻意地放慢了,光專注著傾聽。 在一個小湖內,莊子非還撿起石子打了水漂。凌思凡數了數——石頭一共跳了九下,不禁很驚訝地看著莊子非。莊子非撓撓頭,說:“我練過蠻久的……” “……” “我喜歡大自然……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時,非常非常漂亮?!辈还苁裁矗a生變化的那一瞬間總是驚人。 “你還真是很有個性?!绷杷挤舱f。 “你也很有個性的呀?!鼻f子非回。 “不,”凌思凡說,“我倒覺得我沒性格。”是啊,他有什么性格可言?像頭騾子一般,不斷賺錢罷了。他早已被磨平了棱角,情況需要什么性格,他就可以變成什么性格——在媒體前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在合作伙伴前陽光健談風趣幽默,很小心地隱藏著內心無邊無際的陰暗。 最后,他們到了冰原大道下半部分。有人用專用的車將他們送到了阿薩巴斯卡冰川的表面上,那車全速前行時每小時也只能走15英里。司機說要全程飆車,讓所有人抓好扶手,結果,就是每小時15英里。 剛下了車,眾人便聽到了一聲巨響,原來是有冰川崩裂。 “思凡,”莊子非說,“你腳下的這片冰川,至少存在了八千年。” “八千年么……” “嗯?!鼻f子非突然又用甜膩膩的聲音道,“存在了八千年。然而,自一百多年前開始,它就明顯地在消融。思凡,就算是八千多年的冰山,也是有可能被融化的呢,讓它一直暖暖的就好了,它就再也不會感覺得到寒冷?!?/br> “……” “那邊有賣冰川融化后的水的?!鼻f子非說,“你嘗嘗看。冰川融化之后的水據說特別特別好喝,很純很凈?!睅浊昵暗乃?,的確別有味道。 凌思凡問:“多少錢?” 莊子非有些無力地回答;“你別管了……” 不是凌思凡花的錢,他自己也沒資格管。不過,看著莊子非用依云水兩倍的價格買冰川水,凌思凡還是覺得心疼了一下。 可是那水的確很純很凈,流下喉管,就像是弦樂的清音。 他們在冰川上走了半個小時,莊子非始終都很小心地跟著。 凌思凡:“……?” 莊子非有一點不好意思:“我怕你摔倒了?!?/br> “……我為什么會摔倒?” “好多冰都融化了呀,這里到處都是陷阱,有好多個冰窟窿的,很深,里面還都是水?!?/br> “我小心點就可以了?!?/br> “哦……”雖然說“哦”,莊子非卻一步都沒離開,凌思凡在心里嘆了口氣。見莊子非這樣,他竟有點過意不去。莊子非和他不一樣,理應得到幸福,何必吊死在他這顆枯樹上呢。 每走幾步,莊子非就會問:“思凡,冷么?” 凌思凡總是給出否定的答案,雖然,他真的覺得挺冷的。本來他想自由活動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他的衣服足夠應付,誰知上了冰原方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心里不禁感謝起莊子非強加給他的厚衣服了。不過,露在外面的臉和手依然非常涼,到了最后,凌思凡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只是搖頭,因為一張口連門牙都凍得疼。 突然,莊子非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伸爪拉了一下凌思凡的手。 “喂!”凌思凡的手指已經全凍僵了,一時之間竟然沒能抽得回來。 “好冰……”莊子非說著,死死地握住了凌思凡的手指。 很溫暖的感覺襲來,仿佛從手指一直熱乎到了心尖。凌思凡看了看莊子非,對方眼瞳黑得深沉,在四面雪白的環境中,一下子就闖進了凌思凡的眼,并且第一次在他的眼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想了一想,凌思凡問:“你的手怎么這么暖?” “嘿嘿,”莊子非“嘿嘿”了兩聲,“我的手心,還有身體,一年到頭都是熱的,大家都叫我小火爐?!?/br> 凌思凡不可察覺地皺了皺眉:“大家?還有誰?你經常握別人的手?” “沒有沒有,”莊子非連忙解釋道,“近五年都沒有過了。思凡,你現在覺得好點么?” “……嗯?!绷杷挤苍俅纬榱艘幌率?,不出意料地還是沒成功。 “我摸著倒還是很冰——咦,車門好像開了,我們可以回車里了?!?/br> “……好。”于是,凌思凡被莊子非拉著手,一步一步走回車里。等到發麻的手指逐漸恢復了知覺,他才發覺,那冰冷中的溫熱竟揮之不去,緊緊地附著在他的皮膚上。 莊子非低頭從包里扯出一條護膝的小毯子,蓋在兩人腿上。凌思凡看見了,心煩意亂地沒說話。 雖然速度不快,但車子走在冰川上卻很顛簸。在顛簸中,凌思凡的腿常常會撞到莊子非的膝蓋,在毯子的掩蓋之下每每碰觸旋即分開,有種不為人所知的偷情似的感覺。 凌思凡甩甩頭,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想出那么個比喻。 然而,在實際上,凌思凡就是覺得空氣里有曖昧的感覺,可他卻遲鈍地沒有覺得討厭。 那種陰冷過后傳過來的溫暖,讓他莫名地就有了一些留戀。 凌思凡有一點茫然。宛如原本透亮的房間里突然被揚起了一陣碎的木屑,在那漫天的顆粒中,他再也看不清自己所處的情況了,只覺得那股清香十分地嗆人。 第20章 班芙公園(七) 從班芙公園離開后,凌思凡去了趟位于加州的分公司。他的貧血好了很多,醫生又重新把用藥改成了口服的。 莊子非沒什么正事,也陪著凌思凡去了。每天他都會一起去公司,然后在公司一樓的休息區等著凌思凡,用電腦上網或者看看書,吃公司供應的零食,桌上總有一堆袋子。 凌思凡在公司待了四個整天,直到周六晚上,兩人才驅車趕往洛杉磯機場。 往后備箱里放行李時莊子非又碰到了凌思凡,然而對于莊子非的碰觸,凌思凡難得地沒有生氣,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路上,莊子非一般開著車,一邊和凌思凡說話:“你先睡一會兒?要開一個小時,才能到洛杉磯,機場里不能躺。” “算了,我睡不著。” “思凡,”莊子非說,“其實班芙冬天也好玩的,有狗狗拉雪橇,還有冰上垂釣,我們以后可以換個季節來玩?!?/br> 狗狗……凌思凡被雷了一下,不過還是認真地道:“不來了,沒時間,這一次的休假,夠我用十年了?!?/br> “可是,你只休了一天而已……剩下兩整天是周末……” “那也夠多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