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竇源聲音嘶啞,中間夾雜著罵聲:“謝駿你個王八蛋!” 竇澤穿好衣服趕到竇源的出租屋的時候,她正坐在雨里哭,一邊哭一邊撿錢。幾張人民幣散落在腳邊,她手里還拿著一沓,應(yīng)該已經(jīng)撿了一陣子了。竇澤跑過去扶她起來,姐弟兩人都是一身濕淋淋的。 她堅持把地上的錢撿完,對竇澤說:“五千,謝小南的命在謝駿那里就值五千。” 竇澤沒說話,把她扶回屋里,問:“南南那里晚上不要人陪嗎?” “媽在醫(yī)院。”竇源從臥室里拿出一套男士的睡衣,大概是以前謝駿留下的,對竇澤來說有點小。“先湊活著穿吧,別感冒了。你吃飯了沒?” “沒。” 他拿著睡衣到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竇源沖了一杯姜茶,煮了一小鍋湯面條,放在茶幾上。“吃吧,我去沖個澡,今晚就睡這里吧,你自己把沙發(fā)抻開。”竇源拿著換洗衣服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又想起什么,說:“你手機剛剛一直響。” 竇澤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未接來電欄里有兩個霍司明的名字,盛面條的小鍋旁邊放著半沓濕漉漉的人民幣,昭示著竇源不值錢的尊嚴。竇澤沒有給霍司明回電話,他一邊吃面條一邊思考,他們的生活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況愈下,明明幾年前還安逸幸福、快樂和睦。是因為病痛嗎?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嗎? 竇澤吃完了一整鍋面條,胃里暖起來,肚子里那個小怪物也不鬧騰了。他喝光了姜茶,把餐具拿到廚房的盥洗池清洗干凈。竇源從洗澡間出來,眼睛紅紅的,說:“竇澤,我真怕我哪天堅持不住就自殺了。” “……”竇澤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哪天自殺告訴我一聲,咱倆一起,來世還能做姐弟。” 竇源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下被他逗笑了,竇澤說:“我從同事那里借到了三萬多塊錢,這半個月的醫(yī)療費總是夠了,先花著,我再想辦法。” 竇澤的小怪物比一般的孩子還要堅強,淋了兩場雨也沒什么事。第二天一大早,他回公司銷假,原本的主管之位易主,主任的位子也已經(jīng)坐了別人,此人姓曾,曾富年。胖墩墩的體型,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彌勒老佛爺。 竇澤去新任主管那里銷假的時候,整好碰到他,第一次見面就被說了兩句。“年紀輕輕看著也挺強壯,請什么病假?我看就是想趁機偷懶。” “腸胃炎,實在上不了班才請假的。”竇澤解釋了一句。 曾富年哼哼著走了,看樣子對他不太滿意。 竇澤回到位子上,一邊想著該從哪里弄手術(shù)費,一邊把前兩天堆積的文件整理了。劉洋從旁邊突然探過頭來,笑著說:“這幾天你沒來,那個送花的也不來了。” “……”竇澤這才反應(yīng)過來,桌上好像確實少了點兒什么,他也不在意,擺擺手:“估計是放棄我這棵歪脖子樹了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竇澤找了幾個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試探著問了借錢的事,果然都說挪用不開,只有少數(shù)幾個能借的數(shù)目也很有限。“我建議你在公司搞個募捐,像你家這種情況,大家肯定都會幫忙的,積少成多嘛。” 竇澤沒說話,曾經(jīng)他的自尊頂在頭上,如今他的自尊捧在手里,或者下一秒,就會在生活的重壓下被顫巍巍扔到地上——砸爛,碾碎。 當天晚上,霍司明又打了一個電話過來,竇澤沒接。 睡覺之前,他拿鞋盒做了個募捐箱,他端詳這破紙盒,不過是只乞丐的碗,被紅紙糊住,又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就變成‘募捐箱’了。 早晨,竇澤拿了個裝鞋的袋子把募捐箱包在里頭,只露出一面紅色的紙。劉洋看見問他:“你還真準備去募捐啊?” 這句話一下將他問住,他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僵在那里,恨不能立刻把這盒子撕扯爛了扔掉。他終于能理解竇源孤苦無助的心,世間一切苦難,只有真正降臨到自己身上,才有資格說感同身受。 劉洋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忙說:“昨天晚上張怡還跟我說,她爸在人民醫(yī)院有熟人,或許能幫上你忙……” 竇澤沒說話。 他一上午都緊繃著,時刻念著募捐箱的事,既怕被人看見,又想叫人看見替他把這事撕扯出來。 及至中午放飯,他才不得不冒著冷汗,手捧募捐箱,走到食堂,乞討一樣站在那兒。眾人看向他。 劉洋目睹了竇澤由升官發(fā)財一步步走到窮途末路,大概出于憐憫,上前幫了竇澤一把,他大聲對眾人道:“竇澤的外甥女先天性尿毒癥,為給小姑娘治病,家里賣掉房產(chǎn),一家人租房到現(xiàn)在,親戚們早就疏遠,如今他父親又查出胃癌,醫(yī)院的花銷與日俱增,一家人真的快要揭不開鍋了……”一字一句敲打在竇澤臉上,他第一次從別人口中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可憐,他垂著頭,無地自容…… 劉洋喊得口干舌燥,最后已經(jīng)像演講似的慷慨激昂,把竇澤的悲慘家史說了一遍又一遍。同僚們慷慨解囊,上前一百二百的捐起款,旁邊還有好心的同事義務(wù)充當書記員。捐款儀式進行到一半,曾富年邁著四方步走了過來,劉洋立刻跳著躲開。曾主任一雙小眼睛自下往上打量竇澤,笑著說:“小竇又出了什么洋點子了?” 還沒等他答話,曾主任捋了捋自己油光锃亮的腦門開口道:“我們公司不允許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家里的問題自己私下解決,帶到公司來影響工作可不好。” 竇澤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他沒說話,在眾人瞠目結(jié)舌的目光中,又端著募捐箱,將那些錢按照記錄上的數(shù)目一一還到了捐贈者的手里。 生活不易,除了妥協(xié),如今的他想不到還有其他什么辦法。 晚上下班之后,竇澤乘公交車去了竇愛國所在的醫(yī)院。謝小南被劉青從兒童病房牽到了竇愛國那里,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看連環(huán)畫,竇愛國正拍著床板對她說:“來,上來跟姥爺一起看。” 一家人抬頭看見竇澤,劉青問:“吃飯了沒有?” 謝小南喊他:“舅舅。” 這情景有點像成年鳥類捕獵回來,面對一家老小嗷嗷待哺的嘴,卻連個屁也沒獵回來的感覺一樣。 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摸了摸謝小南的頭,問他爸:“今天感覺怎么樣?還疼沒有?” “不疼了,我感覺明天就能出院了。”竇愛國嘆了聲氣:“不用在這兒浪費錢了。”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就在這兒安心養(yǎng)病就行。”竇澤說。 “我不擔心,你從哪兒弄錢?” 竇澤沒說話,旁邊劉青問:“你想吃什么?媽去給你買。” “不用了媽,我剛剛在公司食堂吃過了,就是來看看我爸,一會兒還有事兒呢。” 聽他這樣說,竇愛國立刻道:“那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這兒沒事,不用一趟趟跑過來,有你媽呢。你忙你的。” 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窗外蟬鳴陣陣。竇澤躺在床上,手撫著肚子,可能因為天氣炎熱,小怪物又在搗蛋,讓他一陣陣反胃,想吐卻吐不出來。 他一夜未眠,早晨起來的時候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劉洋看見,說他:“你也別太擔心,昨天晚上我還聽辦公室的同事說準備給你私下籌錢呢。” 竇澤笑了笑沒說話。 兩人一路去上班,早飯一人買了一個雞蛋灌餅,到辦公室,竇澤卻吃不下,油汪汪的一張餅,讓他沒什么食欲。桌上的玫瑰花估計是收到他銷假的消息,再一次如期而至,竇澤回憶起那天的情形,他有點想象不到那男生怎么會天天給他送花,還是玫瑰花,難道他身上裝了隱形的基佬雷達? 曾主任邁著四方步端著大茶缸姍姍來遲,劉洋立刻正襟危坐擺出一副隨時為公司拼命的架勢,竇澤便又被點名批評了。“小竇啊,你這天天無精打采的可不行啊,這個月的業(yè)績是不想要了?也不見你約見客戶,也不見你打電話……” 待曾主任走遠,劉洋便放松下來,把電話也放下了,癱在電腦椅上,對竇澤說:“我覺得我好像一條咸魚啊。” 辦公室里的一眾咸魚在曾彌勒的笑顏威壓下都敢怒不敢言,出頭鳥竇澤像枚靶子,每天都要被打一遍。 翻來覆去被生活煎烤過的咸魚竇澤安然坐在辦公桌前,清理了之前請假堆積下的文件,給之前商談好的客戶打電話,對曾彌勒的指桑罵槐充耳不聞。倒沒了昨天那一臉落魄的樣子。 劉洋午休的時候看著他笑:“生活像彈簧,你若他就強。怎么?醫(yī)藥費的事解決了?” 竇澤搖搖頭:“還沒。” “那你這一天還挺淡定。” 竇澤沒再答話。 及至下班,霍司明的電話如約而至,比整點鬧鈴的時間還準,竇澤這次沒掛斷,他看著屏幕上那三個字,猶豫了一瞬,接起來說:“霍司明,咱們談?wù)劙伞!?/br> 一年之中,仲夏的傍晚最美,空氣中飄蕩著食物的香氣,還有生活帶給世間的沉淀了一整天的味道。 霍司明站在財富大廈的馬路對面,手里捧了一杯常溫的檸檬水,眼睛望著那扇自動玻璃門。 下班時間一到,辦公樓里的一眾咸魚摘掉工作證歡呼雀躍著從那里魚貫而出,只有竇澤還坐在辦公桌前在看一張報表。曾富年好像總有理由似的,見他主動加班,笑著說:“小竇啊,工作也不在這一時一分,看著挺勤奮,也沒見你的業(yè)績漲多少嘛。” “……”竇澤實在有些無話可說。“現(xiàn)在就走了。” “誒?可見你是裝模做樣,怎么我一說你就走了?” “……”竇澤抿著嘴,也不說話,就那么表情嚴肅的直愣愣看著曾富年。 彌勒佛被他瞪得無法,背過身去,一邊朝外走一邊說:“瞪什么瞪?顯你眼大嗎?” 竇澤一下樓就看到馬路對面的車子,霍司明一手插兜站在車旁,灰色襯衣的袖子有一半折在臂彎,露出堅實有力的小臂,手里正拿著一杯檸檬茶。 霍司明也看到他,待竇澤走過來,自然地把茶遞給他,又拉開車門。 “被留下加班了?”霍司明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問。 “嗯,趕了張報表。”竇澤的語氣淡淡的,他口渴,就著吸管喝了一大口茶。 “想吃什么?” “都行。” 霍司明沒再問,徑直把車子開到了一家不遠處的茶餐廳,點了兩份簡餐。 剛剛才把人打了一頓,不過兩天又叫人幫忙。竇澤的手指絞在一起,他想說,可實在說不出口,看著霍司明慢慢續(xù)了兩杯茶,他搜腸刮肚的找了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來說:“你今天不忙嗎?” 霍司明的視線看過來,他的眼窩深邃,目光也顯得柔和又迷人,直視著竇澤的臉。“還好,前一陣子的收購案忙過了,這段時間就比較清閑。”他一向話少,以往兩人坐在一起,只聽竇澤嘰嘰呱呱說他上班實習(xí)的事,此時竇澤尷尬在那里,便顯得無話可說安靜極了。 霍司明慢悠悠啜了一口茶,廉價的茶葉沫子沖出來只有nongnong的澀味,竇澤卻習(xí)慣,已經(jīng)抓起杯子飲了一大口,不幸被嗆到,咳得眼淚鼻涕都出來。霍司明抽了桌上的紙巾遞給他,他接過來先擦了眼睛,那里紅紅一圈,不知是淚還是嗆到的水。 霍司明也不說話,坐在那兒靜靜看著他收拾殘局。 過了一會兒,服務(wù)員過來上菜,兩份被裝在餐盤里的套餐,六十四元一份,還送一罐雞湯,竇澤以前偶爾會來這里改善生活,那時多半會叫霍司明一起。 竇澤扒了一口飯,胃里又翻涌上來,不上不下哽在那里。他垂著眼,直到實在吃不下,咳得快嘔出來,霍司明也不嫌臟,手上墊了衛(wèi)生紙遞到他嘴邊,說:“吐吧。” 竇澤的眼淚便吧嗒吧嗒掉下來,他推開霍司明的手,狼狽地彎著腰,聲音粗噶嗚咽還含混著食物的聲音說:“霍司明,你說吧,你想要它我就生,你不想要它我就打掉……” 第八章 霍司明聽到這話,表情沒什么波瀾,他看著竇澤垂頭落淚,等了好一會兒,才近乎冷硬的開口:“條件是什么?” 以他們的情誼不必談條件,可竇澤開口求他,自己先設(shè)了條件。 竇澤抬頭看他,臉上眼淚鼻涕糊成一片,那張英氣逼人的臉在急遽的痛苦下有些扭曲。霍司明不覺得難看,只覺得心疼,可臉上卻仍是冷靜到不近人情,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條件是什么?” 竇澤在他銳利的目光下退無可退,‘借錢’一詞在嘴里來回打滾就是吐不出來。可霍總今天卻鐵了心似的要從他嘴里聽到那幾個字。他抖著手,甚至無意識地向后退了一點。最終顫抖著牙齒說:“借我……一些錢。” “多少?” “……五十萬。” 為了錢,以孩子做籌碼,這種事竇澤以前想也不會想,不管是誰動了這念頭,他都一定會罵人渣敗類,可現(xiàn)在,他自己卻這么做了……為了老子,舍了兒子…… 霍司明抽了幾張餐巾紙遞給他,竇澤接過來,擦了臉,又眼巴巴地看著他,像只被拋棄的小狼狗似的,無意識地流露出脆弱柔軟的一面。 竇澤這樣看過來,霍司明便也看向他,兩人的視線接觸在一起,竇澤又立刻被電到似的垂下眼。他不敢抬頭,任由對面那人把他盯得臉都紅了,才聽見一個‘好’字。 霍司明說:“我借給你。但孩子的事還是你自己做決定,你想要就生,不想要就做掉,我尊重你。” 竇澤沉默了半晌,低聲問:“那你呢?你想要嗎?” “想。” 竇澤又問:“萬一生下是個畸形呢?” “我養(yǎng)它。” 三個字,給竇澤吃下了定心丸,他擦干了臉上狼狽的痕跡,從公事包拿出兩張紙遞給霍司明,那紙的臺頭上寫著三個字——合同書。 霍司明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嘆了口氣才接過來,快速掃完上面的內(nèi)容,看著竇澤問:“孕期結(jié)束,胎兒誕生之后,甲、乙雙方再無瓜葛?乙方保證在五年內(nèi)還清欠款?” 竇澤抿著嘴不答話。 霍司明的語調(diào)還是那副淡淡然的樣子,說出的話卻十分尖銳,他問:“竇澤,你以為我為什么借錢給你?因為這個孩子?我以為,咱們這幾年最起碼稱得上朋友吧?” 竇澤被他問得難堪,伸手想把那紙拽回來,霍司明卻向后側(cè)身,從旁邊飯店的意見簿上扯下一支只剩半根筆桿的劣質(zhì)圓珠筆,龍飛鳳舞在甲方的位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將合同遞還給竇澤,說:“簽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