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顧三,你能叫我一聲以桓嗎?我想聽。” “……以桓。” 在嘉宜遲疑了一下喊出“以桓”這兩個字之后,她看到背對著她站在紫檀書案旁邊的傅以桓肩膀抖了一下。 “你去吧,自從以后也要多保重。”傅以桓抬手輕輕一揮道,聲音里滿是疲憊。 “多謝殿下。”嘉宜斂裙向傅以桓行了禮,接著轉身意圖去拾起剛才被傅以桓踢到殿宇角落的那把匕首,傅以桓雖然背對著她,卻好像看到她要做什么一樣,沉聲道,“匕首就留下吧,給我留個念想。” 嘉宜哦了一聲,接著把手里捏著的刀鞘放到了地上,接著轉身快步離去。 等到她轉身走出了書房,傅以桓閉眼,兩行淚從眼中無聲滾落。 顧老太太在外面廊下坐著等嘉宜,見到她終于快步出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又見她臉上略有喜色,不由得想難不成云霖的事情有了轉機。 待到嘉宜走到近前,她發現嘉宜右邊頸側居然有一道細細的傷口,還灑了些血跡在衣領上,禁不住唬了一大跳,拄著拐杖站起來,壓低聲緊張地問嘉宜頸側的傷口是怎么回事。 嘉宜微微笑著說沒事兒,然后掏出帕子擦了擦頸側的傷口,扶著老太太說:“咱們回去吧,殿下已經許諾說,云霖最遲過年就會回京,然后咱們一家子能夠團聚的。” 顧老太太大驚:“什么?殿下真這么說的?” 嘉宜篤定的點頭:“不會錯,他親口應承孫女兒的。” 顧老太太看了看嘉宜頸側的傷口,心中越發懷疑嘉宜剛才單獨和太子在書房里面,一定發生了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不然太子絕對不會改變主意,放過云霖,并讓他跟嘉宜以及慧姐兒團聚。 不過此刻在宮中,她也不好問,但是她卻打定主意,等到出了宮,上了顧家的馬車,她一定會問嘉宜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 傅以桓在嘉宜離開東宮書房之后,一個人在里面呆到了天黑,他望著書案上的那把染了顧三些許血跡的匕首,想了許多。 次日,他叫來負責薛云霖事情的東宮屬官,正要吩咐他去一趟固原,告訴當地守軍的將領,放薛云霖回京時,卻突然有他父皇的圣旨下來,圣旨上說叫他與咸王,也就是他的四弟傅以杉一起去固原,領著西征大軍抵抗吐蕃大軍犯邊。 他是太子代替皇帝親征,咸王則是作為副手去幫他。這是大梁帝國一慣的做法,每次遇到番邦犯邊,基本上都是派宗室皇子帶領大軍跟犯邊的番邦交戰,為的是一來不讓軍權旁落,二是讓皇族子弟歷練,三是顯示皇帝的威風。 就像是前太子曾經帶領大軍跟韃靼交戰一樣,只不過那時候傅以標的運氣不好,他帶領朝廷大軍跟韃靼交戰敗了,后面被其父皇斥責追責,讓他失去了太子位。 而這一次皇帝派出新太子去跟犯邊的吐蕃交戰,對于傅以桓來說既是一種考驗,更是一種機會。 要是這一次他帶領西征的朝廷大軍打敗了吐蕃,那么他作為新太子的聲威就樹立起來了,太子位置也會更加穩當。可要是他失敗了,對他的太子位就會造成一定的影響。 然而傅以桓卻認為自己絕對不會重蹈前太子的覆轍,遭到被廢的命運。 因為他的母后是最得父皇|寵|愛的皇后,他也有了皇長子,并且還有四弟咸王跟自己同行,所以這一次絕對是父皇為了讓他樹立聲威,鞏固他的太子位才派他出征吐蕃的。畢竟要是他失敗了,四弟咸王也會跟著受責,如此一來,他父皇難不成要廢掉兩個皇子,立最小的五弟傅以椿為帝?最小的五弟還沒成年呢,其母妃也是妃位最低的,所以,傅以桓并不擔心此次帶領西征大軍出征固原,擊敗吐蕃。 既然自己要親自前去固原,傅以桓接了圣旨之后,就沒有派東宮屬僚前去固原跟當地守軍的將領交代放薛云霖回京的事情,他打算等他帶領西征大軍去了固原之后,親自對當地守軍的將領下達命令,放薛云霖回家過年。 圣旨下來之后沒出十日,太子傅以桓和咸王就帶著左右前鋒等將軍為首的二十萬朝廷大軍征西了。 當時已經是十月末了,大軍在路上行走了將近一個月才到達了固原。 當地的守軍將領早就接到了兵部的公文,讓他帶領守軍前去迎接太子和咸王。 傅以桓跟固原守軍的將領見了面,聽他說了吐蕃犯邊的情況,隨即排兵布陣,打算利用人數優勢,對號稱有十萬人的吐蕃大軍發動強攻。 他一到固原光顧著處理軍情,跟將領們商量退敵之策,一時倒把找到薛云霖,放他回京的事情給忘了。 ☆、第129章 西征大軍跟吐蕃在固原西南對陣,太子傅以桓和咸王傅以杉親自披掛上陣,在前鋒營的護衛下指揮兵馬跟吐蕃人拼殺。 大梁西征的兵馬比吐蕃人多上十萬不止,傅以桓又指揮得當,采用誘敵深入再反向包圍的計策,將吐蕃人包了餃子,吐蕃軍大敗,吐蕃統帥帶領剩下的一萬多騎兵突圍,傅以桓和咸王在前鋒營人馬的護衛下追擊。 追出去到達離主戰場的五十多里地的一個山谷,從山谷里面卻突然出現了吐蕃人的伏兵。 這些伏兵是吐蕃大軍的精銳,護衛太子和咸王的前鋒營兵馬不是他們的對手,領頭的將軍拼死殺出一條血路,跟手下的一百多騎兵掩護太子和咸王撤退。 吐蕃伏兵追殺過來,似乎知道對面騎在駿馬上的兩位年輕俊美的年輕將軍是大梁這一次西征的主帥一樣窮追不舍。 前鋒營將軍帶領手下的一百多騎兵斷后阻擋他們的追殺。 太子和咸王得以逃脫,此時彤云密布,陰霾的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 西征大軍跟吐蕃大軍掩殺了一天,已到傍晚時分,天色慢慢地黑了下來。 騎在馬上的太子傅以桓情況不好,他的大|腿上中了一箭,鮮血直流。 因為下起了鵝毛大雪,一會兒功夫積雪就堆積了起來,這讓他們兩人騎著的戰馬不時馬蹄打滑,再加上天黑,又在他們并不熟悉的環境下,所以他們走得非常慢。 “殿下,我看不如我們找一個地方歇一歇,等明日天亮再走?”咸王握著韁繩建議道,他此刻看起來非常狼狽,又冷又餓。 傅以桓卻不同意,說:“后有追兵,咱們必須盡快趕回固原城才行,不能在路上停留,再加上即便是夜里,固原離此四五十里地,咱們策馬前行,慢些走,后半夜也能夠到固原的。” 咸王:“可我看殿下腿上中箭了,不歇一歇,也該下馬把箭給拔了,然后撒點兒止血藥包起來,不如把大|腿上的傷口處置下再走?” 他不提還好,一提傅以桓也覺得腿痛得要命了,而且的確箭傷讓他流血不少,那流出的鮮血讓他覺得右邊的腿格外濕冷,右腿幾乎都麻了。 傅以桓略一沉吟,便答應了咸王的提議,勒住馬韁,讓馬兒停下來。 咸王先跳下去,再走到他跟前,扶著他下馬。 兩兄弟下了馬之后便四處打量哪里可有塊石頭可以坐一坐,讓咸王可以幫傅以桓處理傷口。 四面一看,他們發現了不遠處有個井臺,井臺后面有幾間荒廢的屋子。 “殿下,去那里坐一坐吧,讓臣弟幫你拔箭包扎傷口。”咸王一指那口井說。 傅以桓點點頭,一瘸一拐,由著咸王扶著他過去坐下。 咸王摸索著幫傅以桓拔掉了腿上的那支箭,再掏出隨身攜帶的軍中使用的止血藥,撒在傅以桓大|腿的傷口上,接著再掏出一方汗巾替傅以桓包扎傷口。 傅以桓低頭看著咸王忙活,冷不防被蹲下的咸王一撞,一個坐不穩,往后就倒。 他身后是一口黑乎乎的枯井的井口,好在他手快,倒下去的時候兩手反方向摳住了井臺的邊緣,雙腳也蹬在了對面的井臺上。 “四弟,你做什么?快拉我起來!”傅以桓有些惱怒地質問咸王道,帶著命令的口吻。 誰知道咸王站起來之后,卻是噌然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朝著傅以桓蹬在井臺上的雙腳就砍。 傅以桓只得放棄腳踏井臺,這下子他雙腳懸空了,只有雙手反摳住井臺,他又驚又怒,看向那個手持利劍的模糊人影,怒聲問他:“傅以杉,你這是想殺本宮么?” 其實不用傅以桓這么去問,事實很明顯,那就是咸王傅以杉,也就是他的四弟的確是動了殺心要殺他。 傅以桓不知道他是不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但不管那一種,此刻他處于險境之中,而且性命堪憂。 “三哥,你不覺著你竊取了太子位,實在該死嗎?”傅以杉冷聲道,聲音里的那種寒意遠勝雪夜的寒冷。 “大膽!這話也是你該說的?” “你還裝?還裝?你敢說大哥被廢,不是你的手筆?可惜父皇昏聵,卻懷疑是大哥派人刺殺他,其實,誰坐了太子位,誰就是那個指派刺客刺殺父皇的人。最終,是你坐了太子位,是你的母妃成為了新皇后。大哥被廢,被圈禁,二哥被貶成了郡王。” “……你胡說!本宮從來沒有做過謀害父皇的事情,倒是你,現如今做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你竟然想要謀害本宮!你可知這是多大的罪,你就不怕事情暴露你不但王爵被削掉,甚至會被斬首?” 傅以桓覺得自己的雙手都要斷掉了,他反摳住井臺的手指尖都在出血了,可他不能松手,下面這口黑黑的枯井不知道多深,他要是掉下去很有可能被摔傷,而且要是眼前這個起意殺他的四弟往井中投下石塊,那就很可能砸死他,而要是咸王搬一塊大石頭來封住井口,那么他就要被凍死在枯井之中了。更可怕的是,要是咸王此刻給他當胸一劍,他掉下去也活不成。 不過看起來,傅以杉得確會做他預料的最壞的事情,那就是給他當胸一劍,讓他掉下去,再封閉這一處枯井。 此時他們都在野外,四野無人,傅以杉殺了他也不會有人發現。 只是自己要是真死了,傅以杉回去怎么交代呢,畢竟他可是跟自己一起跑的。 此刻他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盡量拖延傅以杉舉劍殺自己,所以他緊接著說:“你要是殺了我,怎么回去向父皇交代,你可別忘了,咱們是一起逃的。” 傅以杉四面一看,然后冷笑著說:“我就說你跟我半道上分開了,我也不曉得你跑哪里去了,這樣夠不夠?這可是在戰場上,被吐蕃兵殺了回不去,又下大雪,找不著你的尸首也是正常。” 傅以桓:“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我不信你純粹是為了大哥,哦,我曉得了,你是為了自己,只要我死了,你說不定就可以做下一任的太子了?可你真是癡心妄想,別忘了,太子妃才給我生了皇長子,他可是皇太孫,我死了,還有我的兒子做大梁皇位的繼承人,你邊兒都摸不著!” 傅以杉:“這可不一定,你說,要是父皇的皇太孫忽然哪天不消化,又或者生病夭亡了,我這個王叔不是成了皇位最正當的繼承人嗎?” “原來,你早就想謀奪太子位了……”傅以桓忽然了悟道。 傅以杉:“三哥,你說別人的時候,怎么不想一想你自己,這話應該用在你自己身上比較合適吧,我只是有樣學樣而已。既然父皇如此昏聵,那么你死了,想必他也會無動于衷的,他有的是兒子繼承帝位,不會發愁后繼無人的。” “你……你這個狼子野心殺兄騙父的混賬……”傅以桓咬著牙罵他,然而卻是中氣不足。 他快撐不住了,就算是傅以杉不給他當胸一劍,他也會撐不住掉下去的。 大雪紛飛,北風肆虐。 傅以桓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趟西征,他不是死在吐蕃人手上,而是會死在他溫雅如玉的四弟咸王之手,這么多年來,他的這位四弟都是非常乖的孩子,喜歡作詩,喜歡一切風雅的事物。他的脾氣在皇帝的五個皇子里面最好,書也讀得最好。就是這么個從來老實不爭的皇弟,這會兒卻變成了一個陰險的殺人者,他不但要奪走他的生命,還有他的太子位。 這真是無比諷刺的一件事情。 他大口地喘氣,怒視著傅以杉。 此時一彎上弦月慢慢升起,灑出淡淡光輝,被積雪反射,傅以桓覺得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包括傅以杉月光中那張陰森扭曲的臉,以及他手上反射月夜光輝的寒光閃閃的利劍。 傅以杉手持利劍上前一步,將利劍的劍尖抵在傅以桓的咽喉位置,那森冷劍氣刺得傅以桓打了個激靈。 他想,難道下一刻自己就要血濺于此,死于非命了嗎? 他太不甘心了,他耗費了無數心血,努力了這么多年才到了這一步啊…… 傅以杉握著利劍卻并沒有立刻刺穿傅以桓的咽喉,而是慢悠悠地說:“三哥,我就想問你是不是你派出刺客刺殺父皇的?要是你說老實話,或者我會考慮給你一個全尸……” 傅以桓沒想到傅以杉竟然問這個問題,那么自己該怎么回答他呢,要是堅持說不是自己做的,那么下一刻自己的咽喉很可能被他用利劍戳一個洞。而要是自己承認是自己派出的刺客刺殺的父皇,那他真會不用利劍刺自己,而是任由自己掉下去保留一個全尸? “……你想聽,那我就說給你聽好了,反正這里也沒有別人。”他還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希望有撤退的前鋒營的兄弟策馬路過,然后自己就會有救了。 “你說吧,我聽著。”傅以杉淡聲道。 傅以桓只得細細地跟他講了一個故事,自己是怎么讓心腹買通西苑的太監挖掘湖底密道,如何派人混進唱戲的班子里進宮趁著為父皇唱戲刺殺他的,還有就是刺客手段高明,并沒有一下子把父皇刺死,而是刺成重傷,如此一來父皇就會懷疑是他大哥迫不及待想要取代他,派刺客行刺父皇了。之后的一切都果然如他的預料,太子被廢,德王被貶,他自己則是登上了太子位。 故事其實并不長,傅以桓也只是慢慢地說著,再拼盡全力摳住井臺不落下去。 等到他的故事講完,他心涼了,四野風雪肆虐,并無一個人經過,他的算盤終于是落空了,他全身發抖,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感到了恐懼。 ☆、第130章 “如此……那你也死得其所了……”傅以杉收回利劍,并起左手食中二指在映著月下寒光的劍上輕輕撫過,語氣輕松道。 “呼……呼……咳咳咳咳……”傅以桓艱難地喘息,又因為嘴里撲入大團雪花被嗆到,發出了咳嗽聲。 傅以杉瞇眼看他,將手中利劍敲擊石頭井臺,竟然開始輕輕吟唱:“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忠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一首詩? 傅以桓霎時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當年他幼時,曾經跟幾個兄弟一起搖頭晃腦地吟唱這首毛詩中的《黍離》,當時夫子告訴他們這首詩雖然講的是曾經是周朝大夫的詩人在周朝覆滅之后,路過周朝的宗廟和宮室,看到眼前全部是荒草和野生的黍子,不由得感嘆周朝的覆滅,彷徨不忍離去,其實他也在感嘆因果報應,因為末代周朝君主荒yin誤國,終致周朝國滅…… 所以,這是他四弟在譏諷他有今日全部是因為因果報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