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只是朕有些難過。”他漸漸迫近何湛的面龐,“這么多天,叔都不肯來見朕,也不肯將謝驚鴻來京的事告訴朕。” “皇上…” 他親了親何湛的唇,手指滑入他的發間,這個吻輾轉至深,直到何湛的呼吸漸漸變得紊亂,寧晉才放開他。 “朕都快殺人了。” 寧晉長嘆一口氣,眉宇間漸漸浮上些倦怠:“何湛,你說究竟是我不信你,還是你不信我呢?” 何湛顫著唇,始終沒有將金遠晟的事問出口。 寧晉將額頭半抵在何湛的肩上,方才說:“叔,你多來宮里陪陪我好不好?只有看見你,我才安心。” 遇見何湛之前,他什么都沒有,什么也留不住。 “好。” 寧晉勾笑,唇緩緩移到何湛脖頸間流連。 此民次亂參與的人數高達兩百多人,士兵和衙役一同去搜查逮捕的時候已經晚了,到最后抓到手的還不到一百。全城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調查仍在繼續。 之前因寧晉下令要重審忠國公府一案,秦方被調任回京,現在已在赴京的路上。寧晉按著何湛的意思,將其重新擢升為大理寺卿,回京先處理民亂的事。 秦方先使者團來京,隨行的還有楊英招。聽寧晉說秦方被貶到撫衢縣之后,楊英招后腳就跟到了。嵐郡王在楊英招面前服毒自殺,秦方擔下全責,為此被貶職,楊英招對此愧疚不已,果斷向寧晉請辭,到撫衢縣保護秦方去了。 兩人回來時,楊英招的眉眼比以前更厲了,眼神比刀子都要鋒利。聽屬下將民亂的事一一陳述,楊英招向寧晉請示道:“師兄,我在清風道觀中救濟過不少乞丐,或許他們知道點線索,不如先讓我去查探一番。” 秦方道:“我也去。” 楊英招說:“事態緊急,大人不如先跟謝驚鴻這條線,等到時候抓住他謀亂策反的證據,面對姜國使節,我們會更有利一些。” 秦方點頭:“好。這件事必須在姜國使節來臨之前查出來,否則他們拿此事來詬病新皇,只會讓朝廷動蕩,百姓不安。” 兩人多年合作,似乎培養出別人難及的默契,一言一語都契合得很。 寧晉首肯,擢令秦方調查此案,并讓楊英招繼續統領鐵驍騎,襄助秦方。 春風吹過風臨大關,攜姜國使節一同入皇城地界。 秦方和楊英招為了不讓百姓恐慌,秘密逮捕犯人,很多乞丐受過清風道觀的恩,對“同行”中有人犯下此等大罪更是不齒,但恐于他們報復,一直都不敢跟官府合作,可秦方嘴皮子上下一動,就將他們說得有些動搖,加上楊英招在旁保證鐵驍騎會保護他們的安全,乞丐終于松了牙關。 制造民亂的二百多人逐一落網,大家紛紛指認其中一人為罪魁禍首,可那人卻什么都沒有供出來。盡管對他們用了大刑,他們也未曾指認是謝驚鴻。 這件事終是不了了之。 寧晉為安撫民心,調動雁北軍和鐵驍騎一起拉著這群人游街示眾,并貼出告示廣布天下。 此事來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何湛代寧晉走向城墻,言此事是有人故意策劃,意圖擾亂民心,明話暗話都在指向即將入京的姜國;又言寧晉兢兢業業,一直要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得新皇領召,朝中為靖國安定上下齊心,才能迅速破獲此案。 百姓見城墻上的攝政王形銷骨立,眉宇間可見憔悴之色,可見朝中的確將百姓安危放在心間,叛亂所帶來的恐慌逐漸被歸屬感所取代。古言陰陽轉換的道理,大致如此。物極必反,月滿則虧,這次處理得妥當而迅速,皇都也因禍得福。 至少皇都百姓此次會一致對外。 查不出最終結果不要緊,管他這次叛亂是不是姜國策動的,現在已經是了。 何湛選秀一事不再是焦點,他也因此落得清閑,每日去宮中陪著寧晉,倒不用真去做什么,在御書房里找本書打發時間。寧晉看折子要看好久,但時不時會看何湛一眼,看他還在,就繼續再看折子。兩人不用說話,就能在一起待一天。 太監送了潤喉的銀耳羹來,寧晉照例先問何湛:“叔要不要喝一碗?” 何湛的確是有些渴了,將寧晉遞過來的銀耳羹接過,喝得時候瞥見寧晉手邊放著一頁字,疑而問道:“這不是寧恪寫得么?” “他想叫朕看看。” 這下何湛更驚了。從前皇位之爭,寧恪連個角都夠不到,他也沒有要爭的意思,寧晉和寧恪很少有交集,但即便如此,寧恪絕對是看不慣寧晉的,為何…他的字會出現在御書房? 寧晉說:“前幾天看他練劍,有模有樣的,朕就教了他幾式。他還小,好學心強,那天支支吾吾要朕看看他練字,朕瞧著寫得還不錯。”寧晉將寧恪練習的字往前放了放,說:“練得是周字,內斂溫謙,還有點兒他自己的張牙舞爪,叔覺得如何?” 何湛:“……” 何湛不知怎么該跟寧晉解釋寧恪這個孩子,連他自己都吃不準寧恪,現在他也吃不準寧晉了。 寧晉是個寡情的人,尤其是在親情這方面,沒道理…寧晉會突然將寧恪看上眼。 何湛頓半天,才道:“恩…他也不小了,明年就及冠了。” 寧晉說:“這次姜國使者來,朕想讓他去迎接,叔意下如何?” 何湛低頭請示道:“臣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是個人才,也想保住自己和淑太妃在宮中的地位,朕何不給他這個機會?況且,叔不是一直很喜歡他嗎?” 何湛:“……”也不知道寧晉哪只眼看見他喜歡寧恪了。 只不過寧恪上次問他關于殺人的事,他似乎對他背后的人有了懷疑之心,可知寧恪已經開始正視自我的身份和價值。何湛覺得可以好好利用這個時機,故而才時常去宮中教他念書習武。 “四殿下是您的弟弟,若有親族為皇上效力,也是一樁好事。” 寧晉笑了笑,歪頭看著何湛,卻沒再說話。 第125章 計謀 寧恪年紀尚輕,做事卻十分穩當。寧晉派他去迎接姜國使節,何湛放不下心,派人一路跟著,據人來報說寧恪面對姜國使節不卑不亢。景昭帝所言的皇族風范,總能在寧恪身上尋著一二。 謝驚鴻作為使節團的首領,與四公主魏瑤一同入宮,因之前民亂一事沒能抓住謝驚鴻的把柄,也因此事被迅速平息,雙方都未占得上風,一頓迎接宴吃得人戰戰兢兢,好在雙方都相安無事。 謝驚鴻以民亂為由,請寧晉將魏瑤留在宮中,以防姜國的四公主在靖國出了什么意外,言下便是要牽線搭橋,將魏瑤許配給寧晉為妃。 寧晉笑了笑,允魏瑤住在宮中,卻是給她挑了個最僻靜的宮殿,別說寧晉不常去,便是在宮門口路過的奴才都沒有幾個。 魏瑤幾日下來不哭不鬧,安安分分的,有閑心時尋了處竹林撫箏。 箏聲傳得很遠很遠,時而靜緩時而急促,泠泠如石上清泉,颯颯如高嶺之風,原是在皇宮這種雕欄畫棟的禁地,她的箏卻有幾分空山的寂寂渺渺。 “誰在彈琴?” 寧恪游龍式一收勢,就聽竹林方向傳來的樂聲,不禁問了句。一旁的太監說:“哦,應該是姜國來的四公主。” “四公主?”寧恪皺眉,“姜國的使節團不是隨皇兄去春獵了嗎?為何四公主尚在宮中?” “四公主舟車勞頓,這幾天一直在宮中養病,所以就留在了宮中。” 寧恪說:“倒顯得靖國招待不周了,去請太醫再去看看四公主的病,讓他們好好診治,不許怠慢。” 太監說:“今天攝政王已經吩咐過了。” 寧恪臉上浮了些笑,不常見,叫太監看得一愣,笑容轉瞬即逝。寧恪問:“師父…沒去嗎?” “攝政王身子一直不大好,春獵興高是不假,總是折騰人的。” 寧恪點頭,想去將官員進獻給他母妃的一味靈芝討來,送到忠國公府去。他從不是個服帖的人,不過念在何湛之前沒少為他費過心,這點心意也是應該的。 腳步還沒邁出去,只聞竹林中的箏聲忽得變了一個曲調,殺伐之氣騰騰而來,聲動天地,明明只有箏聲,卻好似將所有的一切都拉回血腥的沙場,嘶吼聲、馬蹄聲、戰鼓聲、兵刃相接聲一應俱全,急促若飛瀑墜地,激昂壯烈。 連那太監聽這箏聲,都不由感喟一聲,忌憚主子在場,沒敢作出評價。 寧恪狠狠擰起了眉,揮手遣人退下,獨自一人提劍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這箏聲太過熟悉。 前幾年,他的“義父”會常來宮中,好似銅墻鐵壁都擋不住那個人。 義父常會給他帶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宮里那么多規矩,在義父面前都不用守。他說規矩是人定的,人要活得好,必須要成為制定規矩的人。寧恪少時乖戾非常,越是要守規矩,他就越不想守,嬉笑怒罵全憑個人意愿。周圍的人見了,沒有一個不斥責他的,就連那些個奴才,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仍說他不懂教養。 唯獨有義父,常嘆他為真性情,在他身邊,寧恪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他說他想出宮,義父只說需要些時間。他不知道義父做了什么,可他沒等多久,義父就真得能帶他出宮了。寧恪自小在深宮長大,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寧左的太子府,京都多少繁華,他是連見都未見過的。 義父于他而言勝過親父。 他私自出宮多次,曾與義父身邊的一名喚作雪儀的女子交好。雪儀比他大上幾歲,雖常帶著面紗,但眉眼溫柔,頗像寧恪的母妃,寧恪少時見了心中不免親近。 寧恪性格乖僻,雪儀卻是個脾氣極好的人,任寧恪怎樣耍混,她都不曾介意,有時還會偷偷幫他一把。 雪儀會彈箏,這首《戰長關》指法繁復,亦是雪儀獨創,除了她,沒有人會彈。 可《戰長關》的音色的的確確叫魏瑤彈了出來,寧恪循著箏聲來時,魏瑤坐在一方翠亭中撫琴。 前去迎接姜國使團的時候,他只遠遠地看了魏瑤一眼,之后她抱恙宮中,兩人更沒有相見的機會,直到寧恪的腳步漸近,魏瑤按下琴弦轉過身來,寧恪身子一震,下意識地喊了聲:“雪儀。” 魏瑤眉眼宛然一笑:“這次倒認出來了。那天你來迎接,見你神色冷淡,還以為你認不出我了。” “真的是你?你怎么是…四公主?你是姜國的人?” “你我非要站在國家的層面上么?”魏瑤伸手撫了撫寧恪肩上的竹葉。 寧恪一把捉住她的手,質問道:“你是故意的?為何要引我前來?” 魏瑤笑道:“你總是很聰明。只不過我在撫琴之時想到個主意,故而想到了你。” “你想做什么?” “還不能告訴你。”魏瑤點了一下寧恪的鼻尖兒,眉宇間存著寵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義父是誰嗎?我領你去見他,好不好?” …的確,寧恪從未見過義父長什么樣。 義父言自己相貌丑陋,不愿示人。寧恪從不在意人的相貌,只要義父疼他,就算他有些不可示人的秘密,寧恪也不在意。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想知道義父究竟是誰,為何有這樣神通廣大的本事。 也想知道,為何是他?為何義父偏偏要收他為義子? 魏瑤緩緩附到寧恪耳邊,輕聲說:“寧恪,終于等到你長大了。義父的心愿,終于可以完成了。” 春獵的地點定在皇家劃定的圍獵場,這塊常供春闈武舉的考核,同時皇家也會有人常來此處圍獵騎射。 營地在此駐扎,鐵驍騎在外巡邏,將其圍得水泄不漏,一只蒼蠅都不飛進去。 寧晉與謝驚鴻先看了一場搏戲,謝驚鴻嗓子不好,不太經常說話;寧晉跟他更沒什么好說的,謝驚鴻于他而言就是個威脅,一個時時刻刻能奪走何湛的威脅,別說與他交談,寧晉連殺他的心都有了。 兩人相對無言,一場搏戲看得沉默無比,只有隨行的幾個官員看到精彩絕倫之處會拍手叫好。 夜間會場散去,謝驚鴻與寧晉請辭后就回到營帳中休息,謝老七給他添了件大氅。如今已入春,別人都漸漸著上薄衫,但謝驚鴻似乎尤其畏冷,哪怕是一陣微風吹過,都能見他瑟瑟發抖。 謝老七收到魏瑤的消息,向謝驚鴻回稟,謝驚鴻聽言笑了笑:“這個丫頭…心思很多,不愧我一心提拔她。既然如此,就按照她說得去做吧。她說得有理,時機不是要等的。寧恪越來越不聽話了,他也該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別再像他哥一樣就好。” 謝老七領命,提筆寫下一封信,信封上指名道姓要送達忠國公府。 只是送信的“夜鷹子”還未潛出營地,就被寧晉的人放倒了。 燭光盈滿了營帳,寧晉細細描畫著花樣。京窯剛剛研究出燒青瓷的工藝,寧晉想叫何湛看個新鮮,親自畫樣,令人做一套茶具出來。 信被送到帳中,寧晉沉了沉心,半晌都沒敢打開來看。 一旁的太監多點了盞燭火,將營帳照得更亮,寧晉坐下將信封拆開,緩緩將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