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何湛見周圍樹木漸漸蔥郁起來,越看越覺得誒不對,他問道:“不走官道嗎?” 沒有聽到回應。 何湛驚著將寧左扶起來,掀開車簾,看見前方的路的確是通往密林深處,他死死扼住車夫的喉嚨:“誰讓你走這條道的!回去!” 車夫沒有聽何湛的話,手下猛地一抽馬韁,何湛被慣力狠狠地帶回車廂,背脊不防地撞到座位上,疼痛在他背后炸裂開,疼得何湛倒抽冷氣。 這下連寧左都醒了。 馬車在道路上瘋狂地飛馳,蔥郁的密林連成重疊的濃翠,看得寧左頭暈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何湛從袖中滑出彎刀來,沖著車夫的背脊就猛扎下! 車夫聽到動靜,縱身跳下奔馳的馬車。 何湛扶著廂門去抓韁繩,忽地從空中飛出數十支弩箭。 何湛將廂門一拉,弩箭齊齊射到門上,差點直入車廂內。何湛飛快地扯下車簾,將幾根弩箭拔出,想透過殘破的小孔再探看前方的狀況。 不想這時馬車的一個輪子轉脫出來,車廂瞬間翻下去! 何湛本能地將寧左護在懷中,跟他一起隨著車廂跌到地上。 車廂翻了好幾下才停。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何湛身上沒有一處不是疼的。 馬蹄聲漸行漸近。寧左被護得很好,除了幾處小痛之外沒受什么傷,他瘸著一只腿將何湛拉起來,扶著他就要往林子深處跑去。 一瘸一拐,極為狼狽,何湛知道兩個人是跑不了的。他將寧左推出去,緊緊握著袖中彎刀,冷聲說:“跑!” 寧左明白當下的情況,他咬著牙,眼中流出淚來,扶著自己的右腿就往林子里跑。何湛轉身握刀,看向追來的人,遠遠就見寧右領在最前頭。 那個現在本該昏在桌上的寧右。 何湛不作他想,握刀正欲沖上去。寧右手中長鞭一揮,氣狠狠地將何湛的彎刀打落。 何湛手背中了一記,身上的痛楚讓他的反應都變慢了,躲不過寧右再度揮下來的長鞭。鞭似乎都要入骨了去,將他打得跪倒在地,毫無反手的能力。 他身后的人馬未停,不一會兒,其中一人手中抓著繩頭,另一頭系著寧左。他被人從密林中硬拖了出來,口中不斷溢出痛吟聲。 何湛大驚,怒著盯向寧右:“寧右!他是你哥!” 寧右冷著眼,同寧左一樣俊朗的臉上此刻卻尋不到半點光明磊落的樣子,有的全是陰鷙。他揮鞭抽向何湛,幾乎是咬著牙道:“騙子!騙子!” “你為了寧晉,都愿這樣騙我!” 何湛僵直身體。 他從馬上跳下來,鞭子繞上何湛的脖子,幾乎將他勒得快要窒息掉。寧右狠著一雙眼:“我想信你的,可你究竟喜歡誰?你要救他,到底是為了我哥,還是為了那個賤種?!但無論是為了誰,你都是不喜歡我的!何湛,你為什么騙我!為什么!為什么!” 鞭子越收越緊,何湛臉色漲紅。寧左見狀,抓住鞭子,何湛抽一口氣,猛地咳嗽起來。 寧右更怒,收鞭子轉頭打在寧左身上:“你也在騙我!都在騙我!” 寧左受了幾鞭,何湛伸出胳膊如同護幼崽一樣將寧左護在懷中。寧右瘋子一樣泄憤,之后抿唇平復著起起伏伏的胸膛,稍稍拉回些理智。 他揮手示意后面的人,左右上前將何湛和寧左拉開,寧左一雙腿廢著,加上之前毒藥未散,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何湛亦然,疼痛已讓他身上所有的力氣散去。 寧右看向何湛,緩緩跪倒在他面前,說:“一切都會變好的,三叔…一切都會好的?!?/br> 再上來兩人擒住何湛。寧右伸手捏住何湛的臉,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膝蓋猛擊何湛腹部。 何湛松開牙關痛呼,藥水灌下將他的痛聲壓成嗚咽,灼熱的溫度從喉嚨里一路向下,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燃燒殆盡。 第107章 算計 疏道導洪,這場曠日持久的洪災終于在官民聯合治理之下緩緩退了洶洶的氣勢。 丹江水面肥漲,滾滾向東。 一葉竹排飄蕩在水面之上,上立著豐神俊秀的紅衣公子,手撐竹篙。岸上橋上擁簇著人,個個都伸長脖子看向竹排。 一襲紅衣灼灼如火,公子回過身來,眉眼帶著明朗的笑,風采過人。猛地,他撐篙躍起,以竹篙為棍,滾棍狠狠劈開萬丈波濤,聲音如同雷響,震天動地,直震得竹排在水中來回蕩漾。 水花與他同時落入竹排中,來回蕩了幾下才將竹排穩住。 先聲奪人! 濺起的水花淋了他一身,可他臉上笑意更盛,岸上一片叫好喝彩的掌聲和歡呼聲。 他撐篙迂回到岸邊,上來幾個含羞的女子將手帕遞給他,他浪著笑接過,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水。 之后,無數的竹排從橋下游過,竹篙拍水的聲音此起彼伏,岸上的歡呼聲越來越響。 此舉為“打鬼龍”。青州在水害之后就有這樣的風俗,第一個下水打鬼龍王的人會背負上龍王的威怒,若是第一棍打得精彩絕倫,叫鬼龍王見了也怕,就算是鬼龍威怒也不足為懼。因此,甚少有人敢第一個下水,前幾次打鬼龍王,都是十人一同下水,共同打水,以此來威懾鬼龍王。 今天當主事的祭禮再度問起有哪位俠士敢打第一棍的時候,何湛在攢動的人頭中舉起手,一邊跳著一邊擠出人群,亮著一雙眼問:“在下不是青州人士,可有資格去打鬼龍?” 祭禮見他是外籍人士,可能是不懂打鬼龍的忌諱,故將此風俗的來龍去脈一并告知,聽完何湛使勁點著頭,生怕這第一棍叫別人搶了去,接過竹篙就說:“行,瞧我的!” 這一棍打得水花高起幾丈,頗有劈濤斬浪的架勢,打得既好看又精彩。 何湛將竹篙交了回去,岸上的人都為他鼓掌。 何湛半謙不謙地笑著,拱手一一回敬。 “三叔!” 人聲鼎沸。嘈雜中傳來喚聲,何湛蹦得高高地循聲望去,果然從不遠處瞧見寧右。他揮舞著手,殷紅的袖袍就像夜中的螢火蟲,任誰都能一眼瞧見他。 寧右身側的侍衛將人群撥開,何湛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趕緊走到寧右身側。寧右捉住何湛的手,語氣中有些斥責:“你跑哪兒去了?!” 何湛高興著呢,心中的不悅被剛才的喜悅掩去,得意道:“剛剛看見叔打水了沒有?小崽子,以后學著點!” “你身上還有傷…” 何湛的脖子上還能看見未散的淤青,寧右暗自握了握手,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會下這么重的手。 “已經沒事了?!焙握糠_袖口叫他瞧胳膊上的鞭痕,“看,好多了吧?”他看見寧右身邊的侍衛,無奈地說:“不必派那么多人保護我,他們一來,別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等你病好,我就不讓他們跟著你了。”寧右允諾道。 何湛點點頭:“上次偷襲我們的土匪抓到了嗎?” “…沒,還在查。” 何湛敲了敲腦袋:“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幫不上什么忙。”他與寧右下橋去,攬住他的脖子,像挾小孩子一樣挾住寧右,哈哈笑道:“不過我侄子這么厲害,一定要給我報仇。這群王八蛋,居然敢打我頭!這好在沒打臉,要是打著,京城那么多仰慕我的女子可要哭壞了?!?/br> “…” “哎?我以前招女人喜歡嗎?” “…三叔,你…你先放開我。” 何湛嘻嘻地放開寧右,虎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得,小祖宗連碰都不能碰了。”何湛眼睛又不知道發現什么好玩的東西,嗖嗖嗖地就往人群里扎,回頭還跟寧右報告一聲:“我去去就回來?。∧闳ソo我買點吃的。” 寧右看著何湛雀躍的身影沒入人群當中,心中已經沒有了擔憂和不安。 現在的何湛說他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起點。何湛只能記得些許少年的事,忘記的都全是忠國公府落敗之后的事。那一定是很痛苦的經歷,才叫他這樣忘得一干二凈。 寧右無意中發現何湛和寧晉還有那樣的關系,那晚在東宮偏殿,何湛被按在桌子上,眼中半含著淚意,口中喚著寧晉的字,嘴里說得全是情話,那種寧右奢望都不敢奢望的話。 如此一個人,轉頭便說他的意中人是寧左,寧右當時的確被這番話嚇到,后來想了很久,一顆灼熱的心漸漸冷下來。 他才不信何湛。 這個人不知何時學會了滿嘴謊言,將心機和算計全都藏在最深處,跟誰都裝作一副親近的樣子,卻時時刻刻謀劃著如何在背后捅你一刀。 寧右不信,卻又想信。他自己都為何湛編好無數理由來辯解,辯解他與寧晉絕非情人,只要何湛肯解釋,他就一定會相信,可是何湛沒有。 何湛盡心盡力地騙他,費盡心機地哄著他去四處游玩,寧右一開始還覺得開心,可后來就發現何湛真正的目的。他按兵不動,坐看何湛如何帶著寧左逃離升天,他想讓何湛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在逃離他的手掌心。 如此多好。 忘記一切多好。 如此,何湛還不知道他的心意,何湛還不會因此疏遠他。他有大把的時間讓何湛喜歡他,總有一天,寧晉曾經得到的,他也會得到。 大夫每日來為何湛診治。何湛出一身汗,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被寧右推來見大夫。寧右擔心黑袍人所說的“三分毒”,將青州最好的大夫為其調理。 大夫號了一會子脈,點頭說:“身子也沒什么大事。你說你常會忘事?現在還能記清事嗎?” 何湛答:“不大能。有時候連昨天的事都會忘,一切關于以前的記憶也開始消失了…” “小人無能,看不出三爺究竟是什么怪病,也許是癔癥…這樣,我開幾副藥,您先喝著,看看管用不管用吧?” 寧右攔住他的話:“身子沒事就好。你敢拿我三叔試藥?!” “小人不敢…您的意思是?” 何湛也知道寧右擔心,拍了拍他的手說:“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反正也不影響什么。我還能認人就行了?!?/br> 大夫被請出府中,寧右傳了膳食來,兩人一起吃飯。席間何湛還說:“如今你替你哥暫掌太子位,不宜因我耽擱回京的路,在外時間越長越危險,別因為我的病就…” “不礙事。三叔在這兒不是很開心嗎?” “嘿,那倒是。” 何湛笑著擱下碗筷,手腳并用地給寧右比劃著自己打鬼龍時候的英勇風姿,眉目飛揚,說到興處又不禁吹起了牛皮,聽得寧右不斷發笑。他給何湛夾菜,催促他快點吃。 何湛端起碗,又嘆:“青州我以前不常來,這里的民俗倒是有趣得很。等以后有空可再來一趟,也不知道那時我還能不能走得動?!?/br> “叔走不動了,我背你來?!睂幱已垌鴾厝岬萌缤粸┧?。 何湛不覺有什么曖昧的地方,反倒一副坦蕩蕩的樣子:“恩…孺子可教!我也沒算白疼你。”何湛招手讓寧右站起來,寧右疑著起身,何湛半抬著頭看他:“不記得你曾長這么高了。來來來,試試!你背背我,看能不能背得動?” 寧右驀地笑出聲,俯下身讓何湛爬到他背上來。 何湛身子不好,永遠養不胖的樣子,背著很輕很輕,寧右輕而易舉地就將他背上來。 何湛一副“望子成龍”的欣慰樣,贊嘆道:“可以啊小伙子,看來我以后再來青州有望。好了好了,放下?!?/br> 寧右卻怎么都放不開手,背著何湛在廳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何湛問:“怎么了?” 寧右:“想…想背叔一輩子。”他的聲音含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何湛低低笑著:“好,一輩子就一輩子。” 之后的幾天寧右著手準備啟程回京的事,何湛抓著機會在外頭四處浪蕩,周圍還是有侍衛跟著,寸步不離地“保護”何湛。何湛只當寧右擔心,索性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