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他抓起枕頭就砸了出去,正好砸向屏風。剛要從屏風外進來的人躲了躲,徐步進來。 見來者,一干人將頭低得更低:“參見太子殿下。” 皇后被寧左癲狂的模樣嚇住,朱唇微顫,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只溫暖的手搭在皇后的肩上,那只手似乎有定天地鎮人心的力量,讓皇后的情緒緩緩回落,說:“皇兒,別這樣…本宮會讓最好的御醫來為你診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有敢看輕你。” 寧右說:“母后,讓兒臣跟弟弟說會兒話吧。” 皇后想著兄弟倆一向要好,或許他更能聽進去太子的話,拍了拍寧左的手:“本宮會常來看你的。”她仰了仰頭,方才沒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她從太醫那里聽說,安王這只腿怕是永遠都不能恢復如常了。現在上下都瞞著他,可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安王自己就會發現。到時候她該如何面對這個兒子? 寧右將眾人遣下去,他沿著床邊坐下,摸了摸寧左的腿。 寧左看見他身上那套明黃袍子就覺得煩躁,冷聲說:“別碰我。” 寧右說:“不要讓下人看笑話,就算沒了一條腿,你還是靖國的王爺。” “怎么?你是在教訓我嗎?” 寧右:“哥,我們遲早是要換回來的,到時候你做得這些事,就要我來承擔。我會做好太子,你便做不好安王嗎?” 聽他說這話,寧左皺起的眉稍稍緩和幾分,咬了咬牙,說:“我現在就像個廢人。外頭的御林軍根本不是來保護我的,他們就是想關著我!放肆!放肆!”寧左握拳狠狠捶了幾下床。 寧右低聲安撫道:“這是父皇的命令。姜國的使者已經過風臨關了,馬上就要到京都來。只要送走他們,你還是太子,你的腿也會好起來的,這些天,你要好好養傷。”他輕輕按住寧左的腿:“如此瘋鬧下去,傷只會惡化。” 寧左xiele氣:“今天三叔來過了,我想讓他來陪我養傷。” 何湛總會有各種花樣逗他開心。從前寧左傷了風寒,日日窩在屋子里不能出去放風,何湛就會從窗戶中翻進來,給他帶來各種好玩的玩意兒。何湛幼年多病,他知道如何捱過這樣苦痛的日子,知道如何將這樣的日子過得有趣。 寧右說:“他是太師,一定要跟在太子身邊的。” 寧左懨懨地垂下頭。寧右搭在寧左腿上的手稍稍用了下力,疼得寧左倒吸一口冷氣,喝道:“你做什么!” 寧右收回手,說:“好好養傷。不要動我的東西,花廳,書房,里面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要動。” 寧左不明白寧右何故珍惜那些花,氣憤道:“不就是砸了你的那些花嗎?回頭我賠給你,賠更好的給你,還不行么?” 寧右說:“沒有比那些更好的了。我會派人好好照看,你不喜歡,就不要碰。” 寧左被寧右強硬的口氣震得有些不舒服,心頭雖不快,但知自己理虧,只悶聲點了點頭,揮手攆寧右走:“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寧右沒有再逗留,再叮囑寧左幾句,就離開了安王府。 御林軍直身昂頭,敬著參禮。寧右吩咐人將皇后護送回宮,自己則調了一隊人隨他一起去忠國公府。 何湛從安王府回來就在擺弄他的那些花,現已入冬,花廳中雖添了暖,但花的長勢仍然不好,不過常青藤蔓延整個花架,放眼看上去仍是綠油油的,生機勃勃。加上花盆中多為梅花,細蕊吐芳,輕脂可人,何湛越看越喜,口中不禁哼起江南小調來。 前庭月落輝,清森的風從外頭吹進來,何湛聽見腳步聲,回身望去,就見月流光落在來者的衣袍上,如同挑著一身的白雪,周身環繞澄明的霜氣,胸前的飛龍矯矯,似乎要從中飛出來。 何湛停下手中的活,拿起掛在花架上的布隨意擦了擦全是泥的手,上前行禮:“參見太子。” 第89章 難辨 寧右的腳步一頓,低低望了何湛一眼,隨即揚起笑,看上去竟與寧左無二樣,周身氣度皆如寧左那般豐神俊朗。 “三叔。” 何湛引他在花廳中坐下,又在銅盆中洗了把手,問道:“太子怎么這時候來了?” 寧右忿聲道:“去看了二弟。聽說御林軍的人將你拒之門外,他托我來跟你道歉。那些個奴才,全都不長眼的!” 何湛笑了笑,坐到他對面來,給他倒杯茶喝:“不是什么大事,御林軍也是各司其職。安王他如何了?” “不太好。”寧右的眼神黯了黯,頗有些喪氣的樣子,“他是為我受得傷,御醫說他的右腿可能…” 何湛握著茶杯的手一抖,杯子摔到桌子上,guntang的茶水倒在何湛身上,驚得他往后躲了躲。 寧右見狀起身,何湛連忙應道:“無事。” 他將歪著的杯子扶起來,追問:“他傷到了腿!?”他以為寧右只是受了些傷,養養便會好的。聽寧左這樣說,那…他的腿是廢了? 寧右點點頭:“還是能走路的,父皇已經請了最好的御醫為他診治。” 何湛心驚得厲害,方才明白寧右不想見人的原因,心頭如同被一陣涼風卷過,冷得他渾身僵硬。符世明失勢,寧右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如今竟廢了一只腿… 一個跛子,如何在朝中立足? 好。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寧右本不是喜歡爭權奪勢的人,跛了也好,或許他是能活得最長久的一個。 何湛說:“明天臣去看看他。” 寧右止道:“再過幾天姜國的使節就要來京了。諸多棘手的問題要來,我一人應付不了,弟弟此次不能再幫我了。三叔,你來給我出出主意。” 何湛低頭略略思索,尚能分清輕重緩急,如今寧右不愿見人,他去安王府或許不太妥當。何湛點頭道:“明日臣進宮陪著您,殿下不必太過擔心,內閣的幾位大學士都會為殿下和皇上排憂解。” 房岳秀既是丞相,也是內閣之首,他不會放任姜國的使者刁難太子的。 寧右揚起嘴角,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們有他們的職責,但三叔來,我能安心很多。” 寧右再與何湛講了幾句話,天色再晚些,何湛催促他回太子府,養精蓄銳。寧右也未再多留,臨走前再跟何湛說要他明日到宮中來。 何湛將寧右送出府外,一直看著他的馬車,直至離開視線范圍之外。 何湛隱隱有一股怪異的感覺,就像一條軟軟的絲線碰了碰他最敏感的神經,可他要去抓時,卻什么都抓不到。 前世此時,何湛還在撫衢縣努力抓縣里的小飛賊,加強治安,省得讓姜國使者以為靖國盜賊滿天飛。姜國使者具體給靖國帶來什么難題,他知道的不多。 姜國的使者已經到風臨關,景昭帝已經派人先去偵查情況,他無意讓寧晉去管這些事,只令他在府中做好對付姜國使者的準備。從前在一側相助的必有鳳鳴王,可由于之前他未能保護好“安王”,景昭帝有意似的不再宣他入御書房議事,故此事全由以房岳秀為首的內閣輔助。 除此之外,還有個何湛。 內閣的大學士們都很看不慣這個太師。 何湛在他們心中就是個招貓逗狗的小混蛋,仗著會些花言巧語,取得安王和太子的歡心,又因之前在雍州助過睿王,竟在朝中混得如魚得水,說本事,談都談不上,倒是經常去些花街柳巷,行為放蕩得很,偏偏這樣的人還最得太子信任。怎么看,何湛都是佞臣的壞苗子,所以他們商議事情總會故意將何湛隔除在外。 何湛不急,能聽則聽,不能聽就真去后宮中招貓逗狗去。 宮中最近時興養狗兒,何湛總能瞧見一只皮毛發亮的黑貓和后宮娘娘的小狗打架,看了兩天就看出那只黑貓簡直就是格斗的好手。身體曲線很是健美,毛發沒有刻意打理,應該是從宮外跳進來的野貓。 野貓能在宮中混成這個樣子的,那絕對是一方之王。整個皇宮都要歸它管。 何湛逗它逗了三天,將御膳房的點心給它吃,它都不愿意,就愛吃魚。何湛偷偷將府中的黃花魚帶進宮,擱盆兒里,叫它吃了好幾頓。這貓才大爺般地豎著尾巴,圍著何湛走了一圈,像是在宣布主權,似乎在告訴整個皇宮:“這個人以后朕罩了,誰也不準惹。” 何湛被這只貓笑得肚子疼,正說要草枝兒再逗它一逗,就聽有人在后面喚了聲:“三叔。” 黑貓嗖地一聲跑沒影了,何湛回頭看,就見寧左走過來,他應聲,丟下手中的草枝兒,迎上去行禮。 寧右往他身后看了看:“叔跟誰說話呢?” 何湛無奈地笑道:“一只貓而已。殿下議事議完了?” 寧右興沖沖地點點頭,指著亭子方向:“咱們再去殺一盤?” “遵命。” 明日姜國使節來京,對方傳來的意思是希望景昭帝能派人去迎接他們。下棋的時候,寧右同何湛說了此事,何湛將白棋落下,嘆笑著搖了搖頭:“倒挺大的臉。” “出于禮節,的確是該有官員到城門口迎他們入宮。只是這個人選…大學士吵得很厲害。” “鴻臚寺不是專管這方面的事么?派鴻臚寺卿的話,臣覺得姜國還不值得靖國如此至高的禮節,倒是少卿是個有膽色的,之前此人也隨行出使過各國,可以讓他去。” “房丞相覺得需以最高禮節待之,方顯大國風范。他屬意我親自去迎接。” 何湛笑罵了句:“滾他的吧。姜國哪次來不是來耍無賴的?姜國何時將鹿州還回來,何時再以最高禮節待之。” 姜國和靖國兩家的矛盾點就在鹿州問題上,鹿州郡守孟元德即現在的謝驚鴻將鹿州部署賣給姜國,這么一大塊地方,被姜國一口吞下去,如今要都要不回來。這是靖國的恥辱,心頭痛,姜國還常拿鹿州一事時不時地刺激靖國一下,照市井里的話說,簡直就是sao氣至極。 如此,還想讓靖國以最高禮節待之?房岳秀將圣賢書都讀到圣賢上去了嗎? 聽他罵臟話,寧右不防笑出聲來:“若是叔說這樣的話,定要將內閣的那群人氣得吹胡子瞪眼,說不定父皇就要將折子砸你身上了。” 何湛猛地皺眉,抬頭打量了他一眼,心中陡生幾分疑惑。 寧右落棋的手頓了頓,刻意落到棋盤中最不起眼的一處,停片刻后忽地耍起無賴:“哎呀,走錯了走錯了!悔棋,悔棋!” 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何湛將注意力再度轉移到棋盤上,這步下得還是跟以前一樣爛,說:“君子不悔,殿下老是耍賴可不行。不行,哪有這樣的?” 寧右將黑棋撿回來,摸了摸鼻子:“我不管,叔得讓著我。” 何湛拍了拍額頭,苦惱道:“當初啟蒙時就該叫個好先生來教你,你們兄弟倆入門都是臣帶的,怎么安王就那么老實,你專學了臣耍滑頭的這一套?” 寧右嘻嘻一笑:“入門,下棋的精髓都得學到。” 何湛:“……”很有道理,無言以對。當初他下棋的精髓就是耍無賴。 何湛跟他再談了些關于姜國出使的事,暮色四合時就出宮了。因寧右也要回太子府,他繞了道將何湛親自送回忠國公府,一直等他進府,他才落了簾子,獨身靠著軟背,緩緩閉上眼。 從沒有這樣好過。 何湛再也不能躲著他。 上元節一來,家家戶戶都懸了花燈,原本到夜里,整個京都不一定亮幾盞燈,如今家宅店鋪門前皆掛著花燈,若從清風山的峰崖上望過來,就像天上的流星落地,鑲嵌于中,亮如明珠。 忠國公府也不例外,從府外到府內,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何湛從前還瞧過民間的花燈會,今年是不行了,但止不住想要玩的心思,托人定做了一盞滾兔走的燈籠。下人見他回府,專門將滾兔燈籠提出來為他照路。 何湛瞧了幾眼甚覺喜歡,索性自己提著走,喜孜孜地打量著里頭的滾地走的兔子,一路飄回南閣子。 將花燈放在桌上,下人從外跟進來,問他要不要用膳。何湛沒什么胃口,揮手遣他們下去,這頭正擺弄著手中的花燈,寧晉鬼一樣地從屏風后繞出來,喊了聲:“叔。” 嚇得何湛差點沒把燈架子捏爛,回頭就見寧晉在屏風后,只露出半個身子。他想訓斥的話沒說出口,全都轉成開懷的笑,問:“你怎么成天干這些藏來藏去的事?” 寧晉幽幽怨怨地說:“若是叔愿意,我巴不得從正門進來。”自從梧桐殿的事后,何湛為了安全起見,表面上已經不再同寧晉親近,在外見了他也是恭恭敬敬喚著“睿王”,刻意保持著距離。 寧晉知道他顧忌什么,可難不成兩人真不見面了? 何湛招他過來:“來,瞧瞧臣的花燈。” 寧晉走過去同他挨到一處,問:“怎么有興趣玩這個?” “好玩唄。這是今年花燈的新樣子。你看里頭的兔子,在跑。” 寧晉側頭看向何湛的笑顏,心頭一熱,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臉頰,說:“的確好看。”不知是在說燈還是在說別的什么。 何湛推了他一下,不再由著他鬧:“今晚過來是為了什么?” “明天姜國使節就來了,我聽說你也會在元宵宴上。姜國帶了頭狼來,我怕你受傷,專程來提醒你一句,明日的元宵宴就不要去了。” 姜國先前未定國之前也算是游牧民族,他們以狼為圖騰,王室中人都認為自己身上流著狼族的血,建國后漸漸被中原文化同化,削去野蠻的民族性,但王室中多有養狼的習慣。 寧晉原本對姜國不太感興趣,可寧左非得要將何湛拉進這泥潭中,寧晉怕出什么亂子,只得叫影衛去查姜國使者,做好萬全的準備。 使者團帶了一匹齊膝高的雪狼,讓狼進,的確會對在場人構成威脅;不讓狼進,姜國定要笑靖國皇帝怕一個畜生。